一、断裂的龙门

出绵竹市向西北行驶，一路上壁立千仞，向天际蔓延，拉扯出一道道像盘龙一般的高山屏障。构建起这座屏障的力量被称为“龙门山断裂带”或者“龙门山断裂层”。

这条断裂带自东北方向的陕西宁强向四川西南的雅安延伸，长500多公里，宽70多公里，四川有半数以上的地震都是由这条断裂带引起。近百年来由龙门山断裂带引发的7级以上的大地震有：茂县叠溪大地震、松潘大地震、平武大地震、汶川大地震和芦山大地震。

四川地震频发，以致川人面对小地震都是波澜不惊。

2022年8月我去雅安邓池沟时，四处都残留着两个月前6.2级地震的损毁景象，一场小雨过后，公路被垮塌下来的泥土石块阻断，附近村里也停电停水，连早饭也无法做。但当地山民对此显得很淡定，他们对地震有三种评判标准：不嚇人[1]、有一点嚇人、嚇人。

6.2级地震在他们眼里属于“不嚇人”的一类，他们几番用“不嚇人”来安慰我。经历过汶川8级地震，芦山7.2级地震后，他们对这些地质灾难“不虚火”[2]。

龙门山断裂带虽然可怕，却藏着许多令人惊艳的绝世风光，那些波光粼粼的高山湖泊，刀劈斧砍的悬崖峭壁，重峦叠嶂的逶迤山峰，千回百转的激流小溪，都是由频繁的地壳运动造就，被誉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我遇到过一些人，他们去过龙门山地震带后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去”，称“简直是提起脑壳耍”，可是过不了多久又看见他们在朋友圈里晒在那里疯狂拍摄的照片，有酒，有诗，更有走向人生高处的傲色。

我出发后不久，就接到张海萍打来的电话，说在清平镇的羌汉人家民宿等我们。

他是绵茂公路绵竹段二期工程项目部的党支部书记，绵茂公路通车后工程队已经全部撤出，他与另外三个人留在清平镇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出于安全考量，绵茂公路设计的行驶速度为每小时40公里。

一路上车辆比较少，出了隧道就是桥梁，甚至是一个隧道接一个隧道的隧道群，如同进入黑暗幽深的龙宫一般。桥梁和隧道下面就是绵远河，其发源于绵竹与茂县之间的九顶山，乃沱江的上游，最后在泸州汇入长江。

绵竹与茂县相邻，在全国基本实现村与村通车的情况下，却因龙门山脉的阻隔，成为唯一一个县与县之间不通公路的特殊地段。

事实上，两县之间修路的计划在20世纪80年代就被提上议事日程。

四川省交通厅公路规划勘察设计研究院曾于1992年完成《绵茂公路预可行性研究报告》的编制工作，并于1993年、1997年、2005年三次编制、调整、出版完成《绵茂公路工可行性研究报告》。因此项目横穿龙门山脉，地形、地质条件极其复杂，重难点工程集中且工程投资巨大，项目前期工作受制于资金筹措、建设难度和环境敏感等因素而停留在工可[3]评审和审批环节，始终未能获得更大的进展。

而绵竹市也在1993年成立了德（德阳）阿（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公路（绵竹段）工程指挥部，也就是后来的绵茂公路指挥部。

工程原计划分两期，第一期是绵竹到汉旺14公里，为二级公路，水泥混凝土路面；第二期工程则是汉旺至篾棚子山30公里，其中水泥混凝土路面的二级公路21.5公里，其余为三级公路。不过这一切都只停留在文案上。

绵竹市政府也在四川省交通厅有关专家指导下，先后两次组织有关技术人员徒步进山考察。第一次翻越了九顶山无人区、一线天等地，从绵竹到达茂县；第二次于2006年9月从茂县出发，由时任绵竹市委书记蒋国华带队，参加人员有交通、国土、地质、动物、植物等方面的专家和技术人员，耗时7天到达清平镇。

虽然两次踏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然而当听到设计院专家对龙门山断裂带的工程技术评估以及资金投入评估之后，在场的人脸色由黄转青，由青转黑，原来修筑这条路比在太岁头上动土还凶险！

于是，所有美好的理想在面对严峻的自然环境、极端的技术挑战、庞大的资金需求时都变得脆弱无力。

修筑绵茂公路的计划只能搁置下来。

2008年5月，汶川大地震使成都进入汶川的公路被垮塌的巨大山体彻底堵死，两地相距只有140多公里，但是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无法进入。最后抢险救援人员不得不从成都先到雅安，再绕道马尔康，一路磕磕绊绊，最终通过理县才进入汶川重灾区，这一绕就是600多公里。

如何建立安全、直捷、通畅的公路通道，已成为抗震救灾和灾后重建中至关重要的问题。

而重灾区阿坝州的汶川、茂县等县，在地震之前赖以快速穿越龙门山进入成都平原的公路仅有都汶路（都江堰至汶川）和茂北路（茂县至北川）两条，其余通道均需绕行数百公里方能通达。因此尽快开辟一条横穿龙门山腹地、能便捷沟通德阳市和阿坝州的快速公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2008年9月19日，由国务院制定的《汶川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总体规划》中提出：“加快公路的恢复重建，充分利用原有公路和设施，以干线公路为重点，兼顾高速公路，……适当增加必要的迂回路线，力争每个县拥有两个方向以上抗灾能力较强的生命线公路，初步形成生命线公路网。”绵茂公路被列入干线公路中，提出“适时启动绵竹至茂县、成都至汶川高等级公路”的构想。[4]

灾后，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为近200个援建项目提供了100亿元援助资金。其中，绵茂公路获得20亿元援助，是援建项目中获得资金最多的一个。

修筑绵茂公路终于有了希望。

为此，2008年11月，经德阳市人民政府同意，成立四川绵茂公路建设投资有限责任公司。

香港与内地血浓于水。

汶川大地震震后不到10小时，香港就组建了第一支医疗队奔赴四川。不到24小时，特区政府搜救队和香港飞行服务队出动。接着，香港又增调了最先进的美洲豹直升机、捷流定翼机飞到四川。而遍布香港各个角落的自动柜员机、银行柜台、便利店，都贴满了“让我们连成一线，尽心帮助灾区同胞”等爱心标语。此后有一项社会调查显示，95%的港人曾为四川地震捐款，这几乎是全港捐助。

在此后10多年间，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援建的近200个灾后重建项目，涵盖教育、医疗、基建、社会福利等各个方面，分布在四川的12个市（州）58个县（市、区），有超过2600万人从中受益。

这份爱穿海渡江，翻山越岭，直抵人心，也让灾区无数破碎和焦灼的心重新燃起生活的勇气和希望。

除香港援助的资金外，当地各级党委政府积极措筹资金，发动社会各界援助，使绵茂公路工程得以连续不断推进。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修筑绵茂公路用了14年的时间，比原计划4年竣工整整多出了近10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