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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夕阳山外山

梁家的天塌了,下面的劳力没长大,上面的劳力死的死废的废,唯一能生出种的人没了,年逾八十的老两口遭不住打击,一个出殡当天恸哭时一口气没缓过来随长子一起去了,另一个则眼看着家里接连死了两人,血压高升,鲜血灌满了脑壳,瘫在了床上。

医生来看后摇头:“这把年纪动刀是死,不动刀也是死,好好伺候几天,给擦净穿暖,准备棺材吧。”

8口人的院子一次性缩减了3口人,哪里都显得空落落的,伴随着寂寂无声。

待三人下葬结束,二叔敞开了衣柜的门,他将两张车票放在母女俩面前,丧气地说:“我哥可怜,临到被砸死也没能留下个男娃,要是我腰没坏我还能留下你们。”十年相处,就是养个畜生也多少有感情,他似有不舍地对母女俩说,“但是我弄不动了,你留下也没用,那你就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路费我给你凑了这些,多余钱就没了,我哥没私钱,这你该知道。”

石丽当然知道,车票下压着的毛毛钱,最大面额是张五块,就这还是搁村里凑的。

“孩子你也带走,她是个丫头,没用。”二叔又对石丽说。

梁青被母亲抱在怀里,没有表情,从看到父亲死亡到停灵、下葬,整个过程她一滴泪都没掉,她只是恍惚,她不能确信父亲的死是真实的,这些天她跪在父亲灵前时不曾看那些白幡和棺材,她只是一味地凝视天空,默问老天爷到底是不是站在她这边。

不管怎么说,不可思议的意外带来了梁青想看到的结局,母亲自由了。

母女二人被驴车送出村时,石丽看着一道道上来下去沟壑不平的弯道,看着那一望无际没有活气的荒原,看着有人或没人的家家户户,不禁最后冷冷地哼了哼。

十年,小小的梁束村,她第一次从头到尾走完。

被蒙着眼送进梁束村的时候,她不曾知道干燥枯槁的贵原竟这么陡峭逼仄,四十二道弯真的有不多不少的四十二道。

十年不见天日的生活让石丽对外面的世界陌生,她对正常世界的最后记忆停留在1984年的汽车站,那时街道边的房子都矮矮的,人们多数穿着蓝白黑灰的衣裳,偶尔有鲜亮的跳脱色在人群中显得极为扎眼,汽车少自行车也少,人们穿着布鞋走路虎虎生风。

但是1994年的天变了,石丽坐在汽车里贪婪又惧怕地盯着街上的人和建筑,车越往人多的地方开,楼的高度就越高,她也越发对现实充满畏惧。

街上的人穿着颜色艳丽,除了中老年人,像她这样还不到30岁的年轻女人穿着的衣裙鞋袜个个活跃漂亮,汽车穿行如梭,自行车更是满街都是。

石丽对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车窗照了好久才看清自己现在的样貌,和路面上洋气时髦,看上去同龄的女人比,她老得太多。

即便石丽是畏缩的,可还是由心而发地吐出两个字:“真好。”

梁青不解地抬头看她,她用下巴蹭了蹭女儿的头,声音提高了些:“你爸死了真好,哪哪儿都好!”

石丽说完一下子就笑出来了,这种带着癔症的笑有些渗人,可梁青却觉得来之不易,因为她在妈妈的脸上见到了一个生动的词:希望。

妈妈从未放弃过希望,于是命运就给了她圆满了希望。

如果人生是戏,它最大的趣味就在于难以捉摸,百转千回。看戏,欣赏的就是这跌宕起伏的浮浮沉沉,可人在戏中,最恨的也是这猝不及防的阴晴不定。

梁青才刚刚看到希望重燃的生命力,却立刻又目睹了希望毁灭的过程。

当石丽站在双石镇街道内侧的一户民房前拍门的时候,一个老太太出现让她眼神里的空洞达到了顶峰。

“这家早没人了,老两口死了好几年,姑娘说是去南方打工了,再没回来过。”

梁青在石丽的眸子里看到了两道霹雳。

“妈妈,我饿。”梁青其实并不饿,但她看到了这栋房子脏兮兮的墙面上颜色浅淡的“香醋”“酱油”“油辣子”的字眼儿,她想到了石丽讲给她听的那些好吃的面和馍,她还从没吃过凉皮夹馍呢,听说劲道的面就算是剩的,炒过三遍,肉都不换。

梁青咂摸着嘴角,口水要下来了。

“好,妈带你吃饭。”梁青的央求将石丽扯回到了现实,她还有孩子,孩子要吃饭。她前后望了望,想起来个地方,“前面有家婆婆汤面,可好吃了。”石丽捏着手里最后的两角钱拉着梁青离开,她想,总得先落脚,卖汤面的婆婆和父母相熟。

意料中却也意料外,婆婆汤面也没了,卖擀面的黄婆老死了,她的儿女都进了城。

改变就是这个样子,相隔一天就能天翻地覆,何况十年。石丽紧攥着那两角钱,她想,还能再买一个肉饼当晚饭。

现在的石丽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迅速接受苦难是她十年来练就的本领。

最后的钱也花完了,石丽漫无目的拉着梁青走出镇中心,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变化太多,曾经和庄稼地在一起的镇子现在周边已经铺设了铁轨,一道新的铁道运输线将镇子和村庄隔离开,她家店铺的门脸早已变成了一个有着长通道的商店,比过去零件厂附带开在镇上的国营商店都大,而现在那个国营商店也没了,街上的人说零件厂的人都下岗了。

石丽听不懂“下岗”是什么,她只知道双石镇不是她记忆中的双石镇了,她这一路坐车听到了很多听不明白的词:下海,开放,改制,私有……本来还在云里雾里,回到双石镇她就一一对上了,世界变了。

于是人变了,地方变了,老人没了,年轻人走了,这些变化的速度飞似的,一年的变化能赶上过去的五年十年。

石丽也想去南方,虽然并不清楚南方具体是哪儿,但既然有人知道她姐姐在南方,那她就得找到她,姐姐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执拗地想通过最亲的人知道,父母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家出走”而被气死的,她走时父母还都不算老。

一路向南,乌云压顶,还没去成南方,大雨先拦截了母女俩的行程。

石丽带着梁青匆匆在泥泞的山路上跑,她记得从这个方向再往山上走二十里地有个村子,村子的名字她已经忘了,只记得那里还有个工厂,就是过去开商店,现在破产的零件厂。

天愈发黑了,雨也越来越大,一开始梁青还很喜欢秦岭山的雨,清爽,潮湿,带着树叶的清新气味,和贵原的干旱比这里简直是天堂,可是过大的雨揪住了冬天的尾巴,让已经处在春天的秦岭天寒地冻。

冷,梁青抱臂哆嗦,石丽着急,她怕山雨灌满水道,小溪也能涨水成汪洋。

石丽带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往有人的地方走,终于在夜幕时分,两人走进了一间废弃的破房。

山里每隔一段就会出现一个村落,而在聚集的村落周边,总会有这种村民早年盖的,远离村中心的房子。盖这房子用了一半土坯一半砖块,石丽抬头看了看有些漏雨的房顶和墙上过去的标语,心下了解,这是早期看山人住的,在村的把头或末尾,这个偏远位置的房子属于石家寨村,方圆六十里只有这一个村庄,因为那标语的下面写着:石家尾向南60里。

石首村,石家寨村和石家尾村是双石镇中,位于秦岭山上相互接壤的三个村子,三村依山而建,每村相隔几十里地,按照看山人住的一般位置,这破屋离石家寨村至少七八里。

“不走了。”石丽将梁青安置到没漏雨的地方,她则开始着手整理房里的桌椅板凳,就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擦干净了房里能用的一切。

“明天呢?我们去南方找大姨吗?”梁青稚气地问。

“没钱,我们去不了南方。”

石丽就像突然恢复了理智,找到落脚的地方让她逐渐从来时的懵懂和家人不在的打击下清醒了过来,她们没钱,村庄离得又远,就算靠讨饭一路向南也得翻山越岭,像她们这样空手徒步被冻死饿死的可能性更大,好在现在有地方能遮风挡雨了,石丽又看到了活着的希望。

干完活的时候雨停了,乌云四散露出还没有被夜幕包围的黄昏,西边山头橙黄的太阳最后一刻依然坚持散射温暖的光,空山新雨,夕阳西下,梁青趴在门框上远眺碧绿的青山,听着水势渐小的溪流潺潺,她简直爱死这个地方了!

梁青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猜测如果住在如此清爽的地方她的“红二团儿”应该很快就会消失吧,她一直不喜欢自己干红干红的脸。

石丽上前搂住女儿,夕阳映射下的山一层套着一层,她面对青山温柔地说:“在这里安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