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檀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张朝士老爷子死了,死得不应当。宇丰仪还活着,她就在这副都护府府邸外头。
婢女用双脚加上双手,才靠到了张朝士的身侧。
她看着的是张朝士看向了那片天穹,是那两柄直挺挺立着的软刀。张朝士倒在了她的怀中,张朝士看向何处,她便看向何处。
婢女轻轻闭上了眼眸,她连这天空都不敢再去看了。
她跟在老爷子身边很多年了,有三四个巴掌的年份那么久。
她没有在江湖上混迹过,总认为张朝士平日里跟她吹嘘那些事情,都是老爷子满口胡诌的,若是真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在江湖走来走去,从来不给旁人讲讲他自己的事情?
今天她这便看到了,可惜不是讲给她听的。
婢女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用满是泪珠遮掩的眼眸,看向了张朝士老爷子的身躯。
“你耍砸了就耍砸了吧,怎么还被命给搭上了呐?”婢女喃喃道。
她的问题张朝士不可能回答,所以她是在自问。
她又想起了那一年在河畔,在山野,在某个村头的大槐树下,在雪花遍地的冬日,在这戈壁滩上,在这江湖之中,他总是会趁着两个人的时候,说他的那些老掉牙的事情。
包括来到这里之前,她都是不信的。
婢女低下头,又说道:“老爷子,你要是睁开眼睛瞧瞧我,我就会告诉你,我相信你说的话了。”
“可我宁愿永远都不相信,我才不要你证明给谁看呐?”
“你要给他们看,给这江湖看,又有什么用呐?你就是个老头子,一个没用的老头子,总是贪酒喝的老头子。”
“早知道你是这样子,来之前我就让你喝个够了。”
婢女抬手擦掉了鼻涕,擦掉了眼泪,可那些东西,很快就有填满了她的脸颊。
“可谁能想到你就这么走了?你走了,以后谁还带着我去吃叫花鸡啊?”
“你是不是嫌弃我一个婢女,管的太多太多,不肯再回来哄我了?”
“……”
软刀没有归鞘,只是被婢女拔出,随意的丢到了院落当中。
她没有捡回来,连二胡和琵琶都给丢掉了。这江湖上都没有那个说书人了,要这些东西还能有什么用?
来之前,老爷子开玩笑说,他若是死了,就将他葬在这城外的黄沙里吧,能呼吸到这大唐江湖的味道。
婢女以为老爷子又在胡言乱语,现在她知晓,这一切怕不是老爷子早就想好了。
那这蛟河城之外的黄沙里,又要添上一具连墓碑都没有的尸体了。
她还在流淌着眼泪,也抬手,帮着张朝士老爷子将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她不傻,她不是没想过要为老爷子去报仇,但老爷子都耍砸了,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婢女,能做什么?
就算是将来可以,那也是将来啊。
婢女艰难地将那具尸身背到了背上,是那个总是宠着她的说书人。
她虽是他的婢女,可她知道,他一直是把她当成孙女来看待的,要不然每次她念叨那江湖上一席白衣的剑侠,他为什么总会说你们不合适。
婢女向着府邸之外走去,什么宇丰仪,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她攥紧了拳头,没有去看向那个方向,只是低着头,卖力地蹒跚前行。
她走向了来时的方向,她嘴里忍不住呢喃道:“老爷子不用怕,以后啊,梦凡再也不能拦着你喝酒了。”
“她以后想说什么话,只能在夜里她偷偷一个人说了。”
副都护府府邸之内,谢风流深呼吸一口,他看着那道背影离去,却始终无言。
张老爷子去了,是为了蛟河城的百姓而去的,也是为了大唐的安宁而去的。
谢风流的飞剑在张老爷子到来的时候,就已经收回,现在他只能继续捏着酒葫芦,挡在这大门前方。
张朝士老爷子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但他还没有。
宇丰仪还没有死,就算是重伤之躯,也比他要强。因为,他的伤势未必就会比那夫人轻松多少。
他抬头望向了那墙角下的夫人,没有怒火,眼神反倒很平淡。
之前他不敢与去用出那一剑,但现在他敢了,不是他不怕死了,而是他明白了,只要不是死得太窝囊,就不会如同想象中的那般痛苦煎熬。
其实,他可能早就明白了。
“小兄弟。”一个大手掌拍在了谢风流的肩头上,这个声音让谢风流放下的眼前的仇怨。
游骑将军史腾骏他已经到了谢风流的身后,他将手中折叠起来的城防图,交到了谢风流的手中。
“把这个交到北城头上振武校尉的手中,我的命跟这城中的数万条性命相比,还是大家的命更重要一些。”
“今天不就是要我的命呐,我给她便是了。”
说完,史腾骏走出了大门,两名将士搬来了一张木椅,史腾骏就坐在了院落正中。
他的双手摆放在了膝盖上,他也静静看向府邸外的那个夫人的身影。
“你说说,你为何要杀我?起码要让我死个明白才是。”史腾骏对着那个方向问道。
墙角下,宇丰仪艰难的爬了起来,她身上还是忽冷忽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肯定不会是现在就死。
她用手中的弯刀支撑着身躯站起,她努力平息体内翻滚的气血,但呼吸却越来越重。
她抬手举刀,指向了史腾骏:“你已经不必死了,现在,我要杀他,杀了他,蛟河城就完了,你们都要完了。”
弯刀落向了谢风流所在,宇丰仪眯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
史腾骏没有继续说话,他依旧坐在木椅上,没有挪动分毫。
两名将士护在他的身前,手中横刀出鞘,只要史腾骏一声令下,就算是要索取他们的性命,他们也只会照办。
他们是大唐的将士,将军的话,就是军令。
“将军,这事情我替你办了。”谢风流没有继续犹豫,他往前一步,整个体内如同翻江倒海。
他的身躯都跟着一颤,脸上却尽量压制,不露痛苦神色。
他将史腾骏交给他的东西,好好收回到了衣兜里,便又忍着疼痛,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痛苦好似减轻了一些,所以,谢风流迈开了大步,如同往常无异,向着那府邸大门之外走去。
他立在了大门前方,身躯才微微顿顿,他捏起酒葫芦,和着腹腔当中的一股热血,一同下腹。
谢风流瞥了宇丰仪一眼,淡淡说道:“前辈,我的性命怕是不能给你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若是你当真想要啊,我就只能请你一同陪我去赴死。”
“前辈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相信前辈一定知晓,我们道门有一剑,属于禁忌。”
宇丰仪的眉头紧皱,她握着弯刀的手掌落下,弯刀刀锋撞击在了地面之上。
她就这么望着谢风流,她想要开口训斥这个小子,不识好歹,都这般境况了,还敢威胁她!
“知晓归知晓,但不曾见见,总感觉会有一些遗憾,不如你叫我也瞧瞧那一剑。连张朝士老前辈的滚刀十六斩都见过了,不差你的这一剑。”
“嗯,老前辈的这一刀,名字太俗气了,不雅,让人一听,只当是个什么不入流的刀法。”
“前辈说得对,可我的这一剑,当真会死人呐。”谢风流摇摇头,拒绝道。
宇丰仪眨眨眼眸,好似兴致更浓,她也往前一步,当即身躯一颤,一道血柱脱口而出。
但她还立在府邸大门外的街巷前头,她立在这里,谢风流怎么能轻轻松松的离开。
“那死的人是谁,谁又能知道,说不定只是你呐?”
“嗯!”谢风流点点头,他没有否认。
他继续往前两步,就站在了府邸外头的街巷上,他的目光往街巷左右打量几眼,他的双手耸拉而下,身上有数不清的深红斑点。
他很落魄,但好歹还活着,并且不愿意就这么去死了。
他终于无奈地摇摇头,将酒葫芦挂回到了后腰上,他转身,想要向着远处走去。
但他还没有走出两步,就被宇丰仪的话音制止:“你就想这么走了?”
“小子,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刀就能劈死你。”
谢风流脚下一顿,转身对着宇丰仪摆摆手,他看向了街巷的另一头,那里走来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
他回道:“前辈,不是我想这么走了,而是你只怕没有功夫再来理会我了。”
“喏,看那头,那位朋友啊,想要跟你单独聊聊。”
这话说完,谢风流的眼神当中,所有的杀意便升腾而起,他杀不死宇丰仪,但他有杀意,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那个女人。
“青衣丫头,走快些,咱们还赶着要做些其他事情呢。”
“知道了,檀郎。”材青衣站在了副都护府府邸门前,她的目光斜瞥向了宇丰仪的方向。
她捏着黑色折扇指过去,她开口缓缓问道:“你就是宇丰仪?可知道我是谁?”
“咕咚!”宇丰仪吞咽了一口唾沫,她的体内气息原本就不稳,现在更严重了。
她瞧了远去的谢风流一眼,又将目光回转,看向了材青衣。
“祸水大人,还请绕过小的一命,我做的这些,可都是为了红颜大人,我绝对没有私心。”她急忙解释道。
材青衣收回了目光,她啧啧嘴,打开了手中的折扇。
“这话我相信,姐姐也不会相信,阿白都被你们摆了一道,当真还以为姐姐会信你们?”
她说完,双手负在了身后,向着谢风流所去走去。
材青衣脚下往前走,身后捏着黑色折扇的手掌,却在半空轻轻点下。
上一刻见到材青衣就要远去,如临大赦的宇丰仪,等看清楚了材青衣手上的动作,心跳就不免加快。
她抬手想要制止,再挣扎几句,可胸口前方的痛感告诉她,她没有那么多的机会了。
宇丰仪低头看向了胸前的伤口,她的眼眸瞪大。
原来死是这般感觉啊?不仅仅不会感觉到冷,反倒这整个身体都是热乎乎的。
她的身躯压得更低了一些,看向了手中的弯刀,她笑了笑,整个身躯跪倒在地。
或许是觉得这个姿态极为不雅,她宇丰仪什么时候要向别人屈服了?
于是,她很费力地松开了握着弯刀的手掌,整个身躯向后撞去。
她是以平躺望天的姿态,将这生命最美好的东西,收入到了眼帘之内。
那通往城北的大道之上,二人齐头并进。材青衣一蹦一跳,身后的发丝也跟着一摇一摆,她突然开口问道:“檀郎,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