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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朽木逢春死水微澜

与严春和争执过后,日子逐渐归于平静。

其间陈牧也交到了不少朋友,比如对自己一直感恩在心的苏宁雍,他家里之前好像是做郎中的,颇通晓些医术,见陈牧头风犯的厉害,给他调了一剂药吃了,竟能缓解不少。

为了这件事,陈牧还专门买了东西去他寝室给他道谢,见他住的是简陋的大通铺,吃穿用度,也都很是简陋。

大通铺里十几张床,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陈牧只能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看着四周。

这里这么多人,却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屋子不透气,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而且屋子里也很乱,十几个人,有一半人都在打牌嬉闹,还有的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走了进来。

哪里是研究学问的地方……

“你乡试第三名,按照规制,就算不是单人寝,也得是个双人寝,身边也得有仆人伺候……怎么,怎么把你打发到这里来了!”

陈牧越看越难受。

“我一没钱二没人,他们轻贱我,也是应该的……”

苏宁雍也无可奈何。

“胡说。”

陈牧神情严肃。

“没有这样轻贱人的……你等着吧,就算为了你给我的药,我也得给你出这口恶气!”

苏宁雍胆子小,不敢得罪人,可见陈牧心意已决,又不敢多说什么。

除了苏宁雍,国子监许多学子,也纷纷来找陈牧说话,一是佩服他考中全省第一的水平,二是佩服他敢跟严春和叫板的勇气。严春和在国子监横行霸道,他们都苦于其淫威之下,忍气吞声。

一时间陈牧在国子监人气大燥,今日这个送东西,明日那个请吃酒,俨然成了国子监的红人。许多原本投靠严春和的学子,都来依傍他,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当真是无限风光,陈牧自己也有些飘飘然了。

一日傍晚,姚望秋授完了课,把陈牧单独留在了这里。

陈牧一怔,暗想自己最近没惹什么事啊,好端端留自己干什么,看了一眼旁边的严春和,竟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心里愈发不解了。

待到众人都走后,陈牧问道:“姚师傅留学生,有何要事?”

姚望秋没有回答,只是站在窗前,外面霞光满天,鲜红的阳光照在他瘦削而刚毅的脸上,他眼神深邃,甚至有些悲凉。

“我问你,孔子说,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是什么意思?”

陈牧答道:“是说君子要明哲保身。”

“何为明哲保身?”

“明其志,保其身,不同流合污,不争强斗气,坚守本心。”

“我再问你,什么叫‘中’,什么叫‘和’?”

陈牧一怔,急忙说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他缓缓抬眸,有些紧张地看着姚望秋。

今日姚望秋很是反常,似乎很是愤怒。

陈牧百思不得其解,轻声问道:“师傅,是不是学生……”

“你住嘴。师傅没问完话,学生就插嘴,你从哪里学来的规矩?”

姚望秋立刻喝止了他,眉头紧紧皱着,无比愤怒地看着他,眼底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焦急。

陈牧被吓了一跳,姚望秋素日里从不生气,今日俨然是动大怒了。

可到底因何动怒,陈牧却百思不得其解。

姚望秋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陈牧,幽幽说道。

“这几日,你今儿到沈家吃酒,明儿去王家雅集,众人待你如座上宾,好一个威风凛凛。我问你,你还有几分心思在书本上?”

陈牧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姚望秋是不满自己有些浮躁了,要敲打敲打自己。

他急忙说道:“师傅教训的既是,学生改正就是了。”

姚望秋冷哼一声。

“你嘴上这样说,心里颇不服气呢。也是,你是一省解元,天资又高,人物又出众,多少人上赶着巴结你,我不过是个教书匠,岂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师傅!”

陈牧急忙道。

“您这话,当真让学生无地自容……”

姚望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自打见了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国子监太小,北京城太小,你的拳脚,要在整个大明江山才能施展得开。可我告诉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状元不是那么好考的……”

听言,陈牧低声道:“原来师傅都知道了……”

“要不然我留你干什么?”

姚望秋情绪激动,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肺一直不太好,是当年在诏狱被严嵩摧残留下的病根。

陈牧急忙上前,给他倒水、拍背。

“师傅被生气了,学生知错就改,今后绝对用心钻研书本……”

“我不是生气,我是着急……”

姚望秋难受得满头大汗,接过陈牧手中的水,喝了一口,低头缓了缓,说道。

“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年,欺上瞒下,贪污腐败,多少忠义之士惨死在他们手里……你这一进京,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早就乱套了!严党他们,没有一天不想找由头除了你,好弄倒赵贞吉。徐阶他们,还想用你来扳倒严嵩……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你,你不偃旗息鼓,明哲保身,反而在天子脚下招摇……你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啊?”

姚望秋敲着桌子,满脸焦急,由于激动,胡须都在颤抖着。

“师傅也是为了清流党么?”

陈牧小心翼翼问道。

“我谁也不为!”

姚望秋声如洪钟,这大概是陈牧见到他以来,第一次如此中气十足地说话。

“我为了不再让一个年轻人,同我这般,万念俱灰,意志蹉跎而已……”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戳到陈牧内心。

原来这位朽木死水一般的师傅,一直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他本该在朝堂上大施拳脚的,如今却只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狭小天地里,只能把自己的志向,寄希望于他的学生们。

姚望秋神情惨淡。

“我教了这么多学生,没有一个能够继承我的志向,全都转而投靠了严党,成了他们的帮凶。天下苍生,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哽咽了一下,眼底泛着晶莹的泪光,猛一咳嗽,竟咳出了一口血来。

“你看我,被严党害的,还能再活几年?陈牧啊,就算是为了为师,不让为师含恨而死,你好好的,好好的做官,多做些为百姓好的事情,行吗?”

他语气幽幽,满眼恳求地看着陈牧。

陈牧看着他,不觉两行泪滑落腮间。

所有人都在利用他,赵贞吉,张居正,徐阶,这些口口声声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人,全都在利用他,没人问他想干什么,没人问他想不想干,便把所有的担子都强加在了他的身上。

只有眼前这位在外人看来,无比麻木,麻木到不近人情的落魄书生,在真心为他考量。

“好……师傅,学生听您的……”

“好。”

姚望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

“我给你求了个差事,让你主管国子监的藏书库,里面的书,随便你看,随便你读。收收心,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