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杨立华
《朱子语类》:“康节煞有好说话,《近思录》不曾取入。近看《文鉴》编康节诗,不知怎生‘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于心上起经纶’底诗却不编入。”又:“康节其初想只是看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心只管在那上面转,久之理透,想得一举眼便成四片。其法,四之外又有四焉。凡物才过到二之半时,便烦恼了,盖已渐趋于衰也。谓如见花方蓓蕾,则知其将盛;既开,则知其将衰;其理不过如此。谓如今日戌时,从此推上去,至未有天地之始;从此推下去,至人消物尽之时。盖理在数内,数又在理内。康节是他见得一个盛衰消长之理,故能知之。若只说他知得甚事,如欧阳叔弼定谥之类,此知康节之浅陋者也。程先生有一柬说《先天图》甚有理,可试往听他就看。观其意,甚不把当事。然自有《易》以来,只有康节说一个物事如此齐整。如扬子云《太玄》便零星补凑得可笑!若不补,又却欠四分之一;补得来,又却多四分之三。如《潜虚》之数用五,只似如今算位一般。其直一画则五也,下横一画则为六,横二画则为七,盖亦补凑之书也。”看朱子关于邵雍的种种评论,可见在北宋五子当中,邵子之学与其他四家的异趣。即使是朱子集大成式的哲学建构的努力,也无法在整体上涵纳邵子的思想。
邵雍的独特性至少体现为三个方面。首先是人格的样态。一方面,明道称康节是“振古之豪杰”;另一方面,他个人的情志当中,还是更多超然闲阔的意思。这与周、张、二程负时代之重的自我期许有很大的不同。其次是思想的渊源。邵雍受学于李之才,虽然最后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体系,但终归有宋初道教思想影响的印迹。这既使邵雍哲学自然地拥有了超越学派囿限的、更为理性的立场,同时也使得他的哲学在以“自立吾理”为目标的北宋儒学复兴运动中,始终未能融入主流的趋向。第三个方面是概念的系统。哲学家的时代性,首先体现为语言的时代性。时代的语言不仅形塑物的秩序、结构人的感知,也构成了思考和表达的边界。如何通过系统的、概念的方式,将蕴涵在时代语言当中的思想和表达的潜能转变为时代哲学的现实,是哲学工作不可或缺的内涵之一。邵雍的哲学几乎穷尽了那个时代可系统化为概念的语词,由此构造出了一个极其详密的理念世界。而这一括囊万有的概念系统,从根本上讲是无法被片断性地接纳的——要么整体保留,要么干脆忽略。《近思录》不入康节语,是有更深层的原因的。
我真正开始留意邵雍的哲学,已经是2012年左右了。相关阅读和思考的心得在2013年秋季学期的“中国哲学史”课上讲授,后来收入到《宋明理学十五讲》当中。我对邵雍哲学的关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李震这本新书的背景。
李震2009年入北京大学哲学系。从大一开始,他便有志于中国哲学的研究。2013年,李震完成本科阶段的学习,在我的指导下,直接攻读博士学位。以邵雍哲学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是我的建议。李震思考和研究的风格绵密深细,肯下拙实繁碎的功夫,研究邵雍的文本和思想可谓相得益彰。
体用概念是解读邵雍哲学的关键。既往的中国哲学研究,往往将体用作为自明的概念,而忽视了不同哲学家赋予其中的独特内涵。李震对邵雍哲学中的体用概念做了详尽的分疏,并以此为枢纽对其易学哲学给出了新的研究和阐释。在很多方面,更新了我们对邵雍哲学的理解。作为两宋道学研究的新成果,李震的这部专著是值得向读者郑重推荐的。
2015年,李震获哈佛燕京学社的资助,赴美做为期一年半的访问研究。临行前来我办公室。当时他的邵雍研究正在最艰难的阶段:恍然间若有所得,但又茫然无入手处。我对李震说:“最重要的是,你得有学术的雄心。”这是我对李震的期许。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新一代年轻学人的期许。
2019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