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回城
白玓瓅见到墨砚没事,第二天便爽快地跟着白云逸离开了,墨砚是第二天一大早才得知他为了要送出使的母亲,抽血之后也怎么休息便离开了。
墨砚起床吃早饭时还在疑惑,昨天还叽叽喳喳的白玓瓅怎么没再过来,上午候应为他送药时才得知昨天白玓瓅为中毒的两人捐了血,虽然知道自己和他本就不算是一个世界的人,但贸然得知这件事,感动中又为对方的不告而别吃味。
候应倒是注意到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反应,想了想还是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墨砚,昨天晚上,辛大夫为你们配药,老庹来找了船主,谈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墨砚露出个有些诧异的表情,随即问起:“是我在海边遇到海寇,之后白玓瓅救了我那件事吗?”
候应摇摇头,回答:“你那位姓严的老先生想收你为徒的事,船主上岸时误以为对方是海寇,也和他交过手……”说到这里候应将白玓瓅被作为人质的事掠过,调整一下继续说:“船主说他功夫很不错,炁韵也很深厚,功法非常适合你。老庹说万先生之前在村里代为教书,村里的孩子也都挺喜欢他,算是你们半个先生了,那两位老人是受到白岛主请来的客人,之后会去熙攘城教授白玓瓅功课和武功……估计今天船主会单独问你,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墨砚低头望着面前的粥碗,一口气喝了下去,之后看着碗底不说话。
“你到底是舍不得我们,还是有什么顾忌?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你和船主没有血缘关系,性子倒是像,都是三棍子吐不出一个泡泡的性子,要是你们之间因为这件事有什么分歧,我还能帮你斡旋。”候应鼓励墨砚将想法说出来,在他看来如果真有才能,却被束缚在这一个小小村庄里,才真的是暴殄天物。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有什么想法……我不能上船,以后也不能成为水手……我本来想着,你们出海,我负责看家,风雨天点燃三楼的灯……每天种地,偶尔跟你们去集市……就这样一辈子,就挺好。”墨砚始终看着碗,说出来的想法依旧没有变,那件事之后他开始恐惧出海,本来想学的炁韵也不了了之,他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掩饰自己所有的不同,成为阳光下逐渐消散的虚影,让实体沉入网梭失踪的那片海。
候应还想说什么,却见墨砚只是一言不发地捏着碗,也狠不下心再逼他,最终叹口气,起身离开。
墨砚重重躺下,看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眼睛瞪到干涩,才重新闭上眼睛。
他还记得突来的暴风,他还记得澎湃的潮水,他还记得侧翻的小船,他还记得海浪里翻腾的三个人,他还记得药斗不知道被水中的什么怪物咬断了手臂,他自己和网梭将昏迷的药斗推上船底,他记得网梭冲海中大喊:“你们想要祭品!我做你们的祭品!不要伤害他们!”之后毅然决然地跳下去,海面逐渐归为平静,阳光穿越乌云,而网梭一个人沉入海底……再也,找不到踪迹。
墨砚经常在想,要是自己当时没有因为吓到腿软,而是率先跳下去的话,网梭是不是就不用死?要是自己之前没有提议一起出海玩的话,是不是第二天醒来时,网梭还是会坐在院子中央修补渔网?要是自己当年……就死在那片海滩,不被捡到的话……网梭和药斗是不是就会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健康快乐的长大?
虽然知道这些都不可能,但墨砚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如果当初自己更勇敢,赶在网梭之前献祭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被愧疚的感情压得喘不过气?活着的每一天都像在赎罪,当时辛大夫对自己生气墨砚是开心的,之后那之后……全村人再也没提过这件事,即便知道大家是不想揭自己的疮疤,但是这种避讳,就像是网梭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可她明明在的,生气时会不理人,高兴时会“咯咯咯”的笑个不停,会嫌弃自己成天不干活只知道玩,但自己缠着她,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陪着自己……
这个人,湮灭了,沉溺了,腐化了,消失了,不存在了……
偶尔午夜梦回,墨砚会突然惊醒,惊醒之后却要面对更加绝望的日日夜夜……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将那些愧疚砸成石头,一颗颗吞进肚子,坠得脾胃生疼,却有种自虐般的快意。
不知道躺了多久,墨砚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他放下一个碗,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墨砚不想睁开眼,对方窸窸窣窣不知道做了什么,之后便开门离开了,待脚步声走远,墨砚才起身,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直药碗,碗下面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字条。
“醒了便把药喝了,昨晚师父配了一晚上的药,若服用后有不适,要直接告诉我们。今早白玓瓅离开之前给你留了话,他送别了母亲后再来找你。”墨砚看着字条发愣,即便是当初刚刚失去右臂不习惯的药斗,经年累月也习惯了用左臂写字,而自己呢……也许那片海,不止吞噬了网梭,也一并吞噬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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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玓瓅一早便与白云逸回到青莲台,到了平澜居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珠玑便喊着:“夫人!夫人!公子回来了!”冲进内室,不一会儿便见冷凝澜与冷冰湶一起快步出来迎接自己,白玓瓅笑着和母亲谈笑,冷凝澜嘱咐珠玑先准备早饭,牵着儿子和侄女进了内室,白云逸在后面摇头笑笑也跟了进去。
开饭之前,白玓瓅说起这次种种奇遇,母亲几次惊讶于他竟然遇到了这样的波澜,重点说明自己救了墨砚又被对方所救,白玓瓅本想提及墨砚提起他对自己说能看见那件事,但是他又想起当初自己有些自私地说要将他带走时墨砚的愤怒与抗拒,加之除了为自己餐碟夹菜的母亲和为自己添饭的父亲,还有一个坐在旁边掩唇轻笑的表妹在,他斟酌一下,还是将自己醒来之后墨砚与自己说的那些话默默隐去。
一家人吃了早饭,冷凝澜借口现在国主已经也很担心白玓瓅,让白玓瓅带着表妹先去舅舅那儿报个平安,白玓瓅领会到母亲是想和父亲详谈,拉着表妹便出门了。
待到平澜居的门扉再次关上,冷凝澜走向书房,白云逸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就像多年前两个人为解“阋墙之祸”而登船驰援时一样。
关上门,冷凝澜转身望着自己的丈夫问:“你昨晚传信回来,说有要事,究竟是什么事?”
白云逸脑中闪现着纷繁的画面,邀请的严魁殊与万莛芳的到来,白玓瓅从追击出逃的鲛人时拔下的鱼鳞,已经移交的海寇,远岫港水手们的援护,渔家村的重建,他想说的很多,却终是长出一口气,说:“我找到那个孩子了。”
面前的冷凝澜微微一怔,叹口气问:“你要将他接回来?”
白云逸垂下头,似乎对妻子有些抱歉,却仍是坚定地说:“既然找到了他,确实应该找个由头,将他接回来。”
“刚才明靡没提那个人的肤色,你确认过了吗?”冷凝澜神情冷淡地问。
“小珠子一贯不在意他人外貌,刚才他提那个照顾他的小大夫,也没提过对方断了一只手臂。皮肤黑得夜里都看不见,并且……他的后脑,确实是那朵八瓣莲。”白云逸似乎很兴奋,反衬得冷凝澜更加漠然,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两人之间形成鲜明的分隔线,白云逸似乎也有所察觉:“你……不希望他回来?”
“你觉得我应该高兴吗?”冷凝澜望着白云逸,直看得白云逸有些心虚,却仍补充说:“他是小珠子的救命恩人。”
“明靡先救了他。”冷凝澜依旧冷着脸回答,虽然她本性温柔且平易近人,骨子里却有公主的高傲,尤其是对于她已经认定的事情,有着异乎常人的决绝。
“严教头想收他为徒……万先生……也同意教授他。”白云逸只得以迂回战术徐徐图之。
“你可以帮他,但你不能将他带回来。他的存在,迟早会威胁到明靡。”冷凝澜始终冷淡。
“即便我告诉他们,那是我的儿子也不行吗?”白云逸紧皱眉头忍不住追问。
冷凝澜仍旧保持那种淡漠的昂首姿态回答:“不行,明靡才是最重要的。”
白云逸只得放弃,回答:“我明白了。”
两个人这才坐下,过了许久,白云逸这才向冷凝澜说起白玓瓅在渔家村的其他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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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玓瓅拉着冷冰湶在青莲台中奔跑,白玓瓅跑得很慢,为了冷冰湶跑起来,却又不至于被自己拖着走,冷冰湶最开始很开心能和表哥这样疾驰,直到她发现对方广袖之下有一块用包扎起的突起。
“表哥!表哥!”冷冰湶几乎用了平生最大的音量呼喊,白玓瓅以为对方跟不上自己的速度,立马停下来询问:“是不是我跑太快了?”
“表哥……你的胳膊……”她忍不住去查看对方手臂,白玓瓅本来下意识想收回,注意到表妹焦急的神情,他只是乖乖地让对方查看自己的伤口,同时在心里庆幸,幸好记得将脖子上的伤痕掩饰过去,不然可能母亲和表妹见到的第一瞬间就要询问,那个伤口起源于一个误会,既然是误会,白玓瓅不想让家人过多追究,尤其是对方还是墨砚的义父。
“没事,我救人时受了点伤,辛大夫用了最好的外敷药,很快就会好了。”
“疼不疼啊……”冷冰湶望着白玓瓅手上的绷带,带着鼻音询问。
白玓瓅看着冷冰湶,看着眼睛里慢慢凝结泪珠,赶紧用掌心为她抹去泪珠,抱住她安慰:“没关系,不疼的。你千万别哭,没事的……没事的……”白玓瓅拍着冷冰湶的肩膀柔声安慰,过了一会儿冷冰湶才整理好心情,恢复了往日有些淡然的表情,白玓瓅捧着她的脸检查是否留下泪痕,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正好有一行人路过……
等到安抚好冷冰湶,白玓瓅继续拉着她往潺流水榭走,这次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聊起自己这次的各种奇遇,冷冰湶发现一件事情,白玓瓅在那座小渔村的时间并不长,这与他失踪的时间对不上,既然并没有询问,那就表哥必定已经告知姑丈那几天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而之后姑丈应当也会对姑姑说起……而不知道这件事的,大概只有自己。
冷冰湶心里有些凄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白玓瓅所拥有的世界可以无限扩大,而自己……只有幽咽轩那一方天地,甚至要走出那间小小的屋子,只有靠着姑姑或者表哥的牵引,否则根本不能踏出幽咽轩一步……她的心很小很小,装不下天高海阔,她只想装下表哥一个人……
她想问,又不敢问,只能紧紧回握白玓瓅的手。
“明靡!你回来了!”远处突然有个人一边喊着一边冲过来,冷冰湶发现对方是那个这几天一直来平澜居的琰国王子,他金灿灿的发丝在日光中熠熠生辉,光耀得几乎让人晃眼,只是听到那个称呼时,冷冰湶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明靡?”
“是我让他叫我表字的。”白玓瓅并未忽略自家表妹的问话,刚说完别被冲过来的俱利伽罗抱住。
“你没事吧!我去平澜居找你,你母亲说还没有你的消息……你没事太好了……”俱利伽罗忙不迭地说,发现白玓瓅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察觉平澜居中并没有人提及自己担忧面前的人,他看了看跟在白玓瓅身后的女孩,明明对方也知道自己曾去过……而此刻,自己望向她的时候,却被对方带着敌意的眼神逼回来。
“母亲前些天收到瑎国邀请,那边的使者已经到了,这两天就要出发,我也是匆匆见了一面吃了饭,就被母亲催促先去给君上报个平安。刚才吃饭,光听我说这几天发生的事了,都没工夫告诉我家里的事。”白玓瓅注意俱利伽罗察觉到自己一时间疑惑的神情,赶紧不着边际地弥平他的顾忌。
“长公主……能者多劳……”俱利伽罗感受到白玓瓅察觉了自己欲说还休的内心波澜,接着恭维将被人看破的羞耻一笔带过。
“你……一个人出来吗?”察觉到俱利伽罗看着自己身后的表妹,加上他提到自己不在时去过平澜居,那么两人应该是见过的,自己不喜欢让人跟着,哪怕带着也只是带着表妹,但上次被人推下船,差点溺死在映莲池的俱利伽罗竟然依旧一个人来去……
“有……暗卫跟着……”俱利伽罗并没见过哥哥身边的那名暗卫,也并未察觉到有暗卫跟着,只是溺水后的第二天因陀罗不情不愿地告知自己大王子派人保护他,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么一名保护自己安全的暗卫。
白玓瓅长眉微微挑起,猜测俱利伽罗的哥哥迦楼罗是想让弟弟充当靶子,继续引诱暗处想挑起事端的人出手,在敌暗我明时这种做法的确不错,但……自己弟弟已经有了一次濒死经历,竟然还能这样将弟弟的生死弃之不顾……白玓瓅代入一下自己与冷冰湶,要是有人告诉自己要将冷冰湶做靶子至于人前,自己可能已经将那人冻成冰雕。
于是白玓瓅拍拍他的肩:“反正我回来了,你之后跟着我,我保护你就行了。”说罢伸出手,俱利伽罗看着那只手,将自己的手握上去。
白玓瓅走在中间,一边是冷冰湶一边是俱利伽罗,他就这么拉着两个人走向琳琅国君的居所。
待到冷霜华早朝过后回到潺流水榭,远远便见到三个孩子坐在湖边水榭中掰着点心喂鱼。
冷霜华先着人换了朝服,穿了一身轻便常服,又让人把午饭备在水榭里。本来还想让长公主前来,下令时近侍落首悄声提醒有侍卫告知,上午谒者白云逸也到了平澜居,冷霜华斟酌一下还是决定不邀请阿姊。安排停当,冷霜华便着人端了四碟冰酪来到水榭处。
“明靡。”冷霜华刚一开口,便见半个身子都伸出栏杆外的白玓瓅身形不稳,一旁金发的俱利伽罗赶紧抱住他的腰往回拉,冷霜华一惊也立马冲过去,急冲过去,撞开了刚伸出手想要帮忙的冷冰湶。
冷霜华仗着身形颀长,伸开臂展将人抱起来,俱利伽罗不如他高,中途便松了手,冷霜华这才发现白玓瓅原来是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截鱼线和一个鱼钩,正在勾莲池里的锦鲤,自己这么一拉,刚勾住的锦鲤也被拉上来,在地上弹跳几下,甩得在场几个人一身水。
白玓瓅赶紧冲过去,拍了两下鱼身,就见鱼身上逐渐结上一层冰霜,等到鱼不再挣扎,白玓瓅才抱起锦鲤,有些讨好地应声:“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