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线
前往琳琅首府熙攘的官道是几年前翻新重建的,不仅道路更加平坦,而且还拓宽了路面,现在的路面已经加宽到可供三辆马车并行,以往每天各地商贾都会入城交易,纵观整个琳琅,熙攘并非地理位置最优的城邦,国家本身的体量也不如邻国的瑎与玥,但是却作为整个霊堺大陆贸易最繁荣的城市。
这得益于琳琅贸易开放政策,不若其他国家重农轻商,琳琅本身临海,渔业、茶业与珍宝交易都很发达,加之历代国主都发展与各国关系,因此首府熙攘也逐渐成为贸易往来最频繁之地。
只不过今日的官道却与往日有些不同,入城的车辆连绵数十里,等待的各地商贾都无法入城,后排有年轻力壮的青年步行到城门处打探情况,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只说青莲台下令封城,具体时间开城门时间未定,如果十五日之内有必须进行的交易项目,可以在城门处进行申请,由熙攘禁军代为传达,此时禁军也在派斥候为盘踞此处等待的车驾传递情况,需要传达消息的商贾可以将车驾停留在路旁等待,如果无加急要件的则可以先行离开。预备入城的百姓虽然有些抱怨,但是也都自行离开,青年此时才发现在自己身后有一位鹤发老者一直安静伫立,老者目光柔和,一身素色长衫,看样子并不像是入城做生意的百姓或者需要完成交易的商贾。
“先生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青年只是随车扈从,但是见到对方书卷气氏族,还是敬称相问。
“小兄弟,你刚才说可以代为传递消息,是商贾提议还是禁卫军下令?”
“刚才看到禁军也并非自愿,方采取打听的小兵也在抱怨除了城内巡视之外,平白多了记录消息、传递消息的工作,应当是穷司徒下的令吧。”
“这位穷司徒是……?”
“琳琅司徒穷千针。”青年刚回答完,主人家就来唤人回去,老者拱手道了声谢,慢慢走回到队尾自己的马车前,车驾处坐着一个瘦高老者,他虽然瘦,但是却是那种打眼望去便知孔武有力的劲瘦,他须眉皆白,看上去比素色打扮的老者更显年轻,他望见有人归来问道:“前面真的不准入城?”
“严兄耳聪目明,恐怕已经听到点消息了,看来你我需要待到熙攘解禁才能进城了。”
“不过你肯定不止想到了这一层,还有别的想法?”严魁殊一向知道自己这位义弟思谋长远,自信也相信万莛芳的直觉。
“有,不过找到歇脚的地方再详谈吧。估计不少人回转城外,远道而来的商贾必然会先入驻官道附近的客栈,咱们走远点找找临近村庄有没有客房可以借宿。”万莛芳言罢就见严魁殊点了点头,伸手将他拉上车,之后两人驾车到周边村镇寻找住所。
附近的几家客栈全都人满为患,万莛芳提议走远一点,两人顺着管道没什么收获,只有沿着海岸的小路继续走,沿海处渔村较多,来往交易海产的客商数量也会增加,附近的客栈人满为患,两人一辆买车走到月到中天终于抵达一个小渔村,村口有数盏竹灯笼,村前的牌坊边上写着村名,但是由于在荒草之中,现下还是有些看不清上面的字,两人驾马车进入,村里却出奇的安静,严魁殊身为无人谨慎地摸了摸靴中的短匕,万莛芳看上去反而显得轻松,不仅如此还指点严魁殊不用过于担心。
“你看岸边的小码头上没有停泊船只,渔民们应当是远航未归,村子主路上的住户虽多但是不见有人掌灯,估计大部分都是出海捕鱼去了。不过既然大部分都出海了,那么留下来的必然是能守住一村老幼妇孺的人,只要我们能找到驻守之人说明来意,应当就能顺利借宿了。”说完接过严魁殊手中的马缰,一边驾车一边说:“不过还是要谨慎些,虽无歹人,也可能碰上黑店,你我人生地不熟,又到了这把年纪,很容易遭人暗算的。”
听到这席话严魁殊却笑起来,回答:“想算计你,只怕那人还未出生。”说完继续观察前来,他目力远超万莛芳,先看到了前方的酒旗,两人在酒旗前下车,停好马车便进入了这间小小的酒家。
酒家极小,只有四五张短桌与矮凳,估计坐满也不会超过十个人,两人进入后就望见柜台后百无聊赖拨弄算盘的店家,注意到有人进来,先是微微诧异,之后又立刻恢复迎了过来。
“两位是路过买酒吗?本店有上好的花雕和新制的翠鳞漪,除了这两种,平日饮用的酒种类也不少,配海鲜吃都不错,两位客官需要点什么?”
严魁殊本欲询问有没有能够借宿之地,却被万莛芳抢过话头问:“翠鳞漪是什么酒?”掌柜见他问询,又回到柜台,从酒柜上摸出一小壶酒,打开酒塞就闻到飘满整个酒家的酒香,酒中除却黄酒的香气之外,还带有海鲜的柔和鲜甜,像是带着盐与水的海风。
“这是用上好的黄酒与深海翠鳞鳗一起小火熬制出的酒,翠鳞鳗鱼鳞的翠色融入其中,黄酒的色泽也从黄转向青色,据说这是此地渔家的制酒方法,经由渔民传到了琳琅。“店家一边说着一边斟满了两杯,递给了严魁殊与万莛芳一人一杯,严魁殊皱皱眉一饮而尽,万莛芳轻抿一口,随后发出了好喝的感慨,店家也很骄傲似得为自己倒了一杯,轻抿一口之后就大口喝掉。
“要一坛翠鳞漪,店家有什么推荐的下酒菜再来几道,麻烦了。”说完又看了看身边的严魁殊加了一句:如果有馒头或者白饭的话,麻烦也来一份。“
“好嘞!稍等。”掌柜转身去准备食物,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严魁殊觉察到万莛芳是准备稍微熟悉情况后再提出借宿的意图,因此也不再多问,少年时两人便是投契的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已入当初瑎国皇城外相遇时一般,是一杯浊酒便可交心的知己。
下酒菜陆续上来之后,万莛芳便剥着毛豆浅酌,店家上了一条蒸鱼、两碟时蔬与一碗饭,严魁殊在碗里加了点鱼汤,先吃了一碗饭,万莛芳只是吃了点鱼肉,之后两人继续喝酒,期间说些来路上的见闻,反而是一直听着的掌柜有些好奇,忍不住问:“两位不是琳琅人吗?”
“我们是从北面瑎国过来的,鄙人从前是个教书先生,这位是鄙人好友,之前在瑎国做镖师,本来都已闲赋在家颐养天年了,不过熙攘内有位故人侄子邀请鄙人前来教导他儿子,于是便于好友一同前来。”万莛芳说完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今日熙攘封城,现下也不好联络城内的故友之子,今晚只能先吃点东西、喝几杯酒,在马车中凑合一夜了。”
“两位原来是从瑎国来此的贵客啊,不过我也就这一间小酒馆,孤家寡人就住在这酒家后面,村里的渔夫都出海了,家中尽是些老弱妇孺……恐怕不好让你们借宿,不过……”掌柜听了一下,继续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有个人应给能让你们借宿几日。”两人虽然未得到准确答案,也先道了谢,之后又继续喝酒聊天,直到红月渐落快到黎明,万莛芳已有些倦意,严魁殊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他披着,让他在一旁靠墙的桌子上小憩。
突如其来的一阵铃声响起,不知何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严魁殊自认为人警觉,但还是未发现对方,那个人影仿佛凭空自黑暗中忽然显现一般,等到自己注意到时他就已经伫立在那里,既不清楚是何时接近的,也无法判断他出现了多久,严魁殊手按在手腕上,进入就加之前王婷芳叮嘱他为了避免酒家的戒备不要带佩刀,此刻他的武器只有靴子内的短匕以及袖中的短弩。
那个人影一身黑衣,身高比严魁殊矮上一头,看不出年纪,他身上还带着水汽,似乎是察觉到了严魁殊的戒备,人影出声说话:“庹叔,今天打到的鱼。”说罢举了举手上的木桶,他出声时严魁殊才发现此人竟然还是只是个少年。
“墨砚你来啦,来来来先进来,今晚有翠鳞鳗吗?”被称为“庹叔”的掌柜迎出来,少年原来是店家的熟人,走进有光之处严魁殊才能细细端详少年,他的皮肤出奇的黝黑,有些像早年自己岁万莛芳前往珖国时见到的黑色土地,深棕当中带着一种深沉的泥土坚实。这就难怪方才他接近时自己未能发现,他的肤色加上衣着都能够完美融入黑暗之中,仿佛就是黑夜本身。他身着一件深色粗布衣,衣服上打着几块不和谐的亮色补丁,他是手腕上挂着一串银铃,头上绑着一块黑纱,遮住了眼睛。察觉到他与掌柜熟识,严魁殊的手离开靴子,但是却依旧以短弩保持戒备。
“还是青月时翠鳞鳗比较多,我只抓到七八尾,现下进入红月只有盲鱼回溯,最近萤水母倒是比往年更多,我抓了几只在家,不过估计辛大夫可能要取毒腺制药。”
“老辛她可闲不住,又去巡诊了,估计回来还要三五日之后了,这次我就先占了,后面她回来萤水母都归她。说起来萤水母是比往年早一些啊,之前不是要到红月中旬才会跟随潮汐到离岸之处吗?”
“是啊,因为这个我都没有带足够捕捉的皮裤与手套,明晚我带上装备再去看看,优先都是给你和辛大夫,要是还有多余的就要麻烦庹叔帮我卖掉了。”少年说着放下木桶,他眼睛上戴着一条黑纱,严魁殊微微诧异,这个少年在这深沉的黑夜中不提灯一路行来,一路黑纱蒙眼,这夜眼确实非常人可有。
“你光说让我帮你卖掉,怎么不等出海那伙人回来帮你直接拉到熙攘贩售?”
“他们预计要到白月上旬才能回来。”少年说着有些好奇的望向一直审视他的严魁殊,庹掌柜将水桶里的鱼收拾到后厨之后才出来匆忙介绍:“两位客官,这位是我们村子的墨砚,他本身是孤儿,是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现下他帮着没有家室的水手们看守村尾的小楼,你们可以先去借住几天。”
严魁殊望向万莛芳,万莛芳已经睁开眼,此时也正关注着少年,察觉到严魁殊询问的实现,齐声回答:“那就麻烦小兄弟了,多谢了。”说罢拱手道谢,之后将披在身上的衣服还给严魁殊,墨砚微笑一下,跟着严魁殊出去帮忙套车,庹掌柜去内间去了一坛酒递给墨砚,说是等渔船回来后给他们喝。
一路上万莛芳旁敲侧击的打探琳琅事宜,墨砚倒也不避讳,将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之后问及了墨砚,原来他是被遗弃在海边的弃儿,被庹叔捡到,当时身体虚弱且患有眼疾不能见光,全赖辛大夫治疗才保住一条命,之后即便是黑夜也戴着黑纱保护眼睛,幼年全村人合力供养,后来船主任夺浪用积蓄在村里组织了船队,未婚的船员合力建了一栋小楼合住,日常打扫和看守便交给了墨砚负责,他这才有了自己的家。不过更让万莛芳惊讶的反而是墨砚的年纪,他看上去有十五六岁,但实际上只有十二岁。
两人在墨砚的指引下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来到一栋小楼,墨砚下马车之后不忘搀扶万莛芳下车,楼外同样如村口一般悬着几盏简单的竹灯笼,恰好能照亮门前的石阶,墨砚将两人让进屋,打了水让两人先洗漱,又去羊舍拿了草料和水给门口拉车劳顿的两匹马,之后又从衣柜中搬出两床被褥,在楼上两间房子里铺好床,严魁殊和万莛芳完全未能插上手,反而被墨砚叮嘱先去洗漱,一会儿便可上楼休息,两人在天井处洗漱,两只木盆中连水都打好了,待洗漱归来上了楼,又察觉墨砚已经准备好了油灯,茶壶里也填满了水,墙角甚至放好了恭桶,叮嘱两人早点休息就噔噔噔地下楼了,为了便于看守屋子,他就睡在正厅一旁的小间内。
万莛芳与严魁殊却并未各自回房,万莛芳倒了两杯水,严魁殊会意在桌前坐下。
“能看出今日城内出了什么事吗?”严魁殊率先发问。
“所知太少,不好判断。不过……现在正值琳琅、珖、琰三国会谈,可能青莲台出事,或者有内奸。”
“现下能将咱们到此的消息递进去吗?”
“禁军递消息这一招估计是想引蛇出洞,以此察验刺客的反应,朝堂内该有人在跟进调查,你我都是趁乱借口离开,不便直接暴露行踪,先静观其变,谋定而后动吧。”
“那要暂时留在此处吗?”
“唯有如此了吧。”
在楼下挨着门边的内室一片漆黑,室内连灯台都没有一盏,墨砚仅凭月光便可视物,庹叔一向喜欢热闹,要是得知出海的村民们回来一定会拿着酒亲自前来,然后一起在小楼里喝酒吃海鲜,没有必要将酒交给自己。这种传递方式他曾经见庹叔用过一次……
想到此处,墨砚打开酒上盖着的红布,在红布与酒塞之间有一张纸,墨砚打开,上面画着几个持刀的小人,每个人头上都有一点点青色,看出来是慌忙用翠鳞漪点了几滴染色而成的。
“原来……是他们吗?不知道庹叔是确认了,还是只是怀疑……这是让我先监视吧?只能等辛大夫回来再说了。”墨砚喃喃自语,此时他已经摘下了黑纱,黄金瞳于黑暗的房间内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