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嬷嬷
俱利伽罗在晚饭前回到添香阁,手上捧着没能送出去的致歉礼物,迦楼罗还与下属们在内阁中议事,俱利伽罗捧着礼物站在门外,守门的几个琰国侍卫只是瞄了他一眼,便继续值守。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一名琰国侍从才从内中走出,告知俱利伽罗迦楼罗暂时没空见他,让他先去吃饭,之后便接过礼物回到内阁,俱利伽罗望着在眼前关闭的门扉,只觉得那道门与自己之间隔得更远。
此时迦楼罗就坐在屋内,因陀罗站在一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王子,要不要我再去一趟?”
“不必,他并非是我授意而去的,他是以俱利伽罗这个身份过去的,琰国没理由以一国的礼仪再去碰壁一次。”
“紧那罗他……”
“他与云来岛岛主亲信被关于一处,如果要释放云来岛与他斗殴的那名女子,自然也能以护卫二王子名义释放紧那罗,你只须时刻监视着在内牢里的二人即可。”因陀罗这才听明白,点点头,默默退出去。
“明明是个暗卫,却总爱走到明处……”这么说着,刚才因陀罗矗立之处又出现一个戴着遮住眉眼面具的人影:“明明是个勇士,却总要遮遮掩掩……”
迦楼罗仿佛置身于离开前月牙湖畔,那成群的飞蛾在自己的身边与耳畔振翅,他似乎看到了却又要装作视而不见,他站在湛蓝的湖水旁,伫立于此,仿佛在等待,却又像是在祈求。
那一天,古都楼兰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落下一滴雨……
“单是这绵延不绝的海岸线……也足以让人嫉妒啊……”那蒙面的男人只是立于一侧,不言不语,就仿佛迦楼罗的一切言语都不过是惆怅的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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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利伽罗走后珠玑询问白玓瓅是否要喝蜂蜜水,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暗语,白玓瓅襁褓时吃了很多苦药,导致现在极度畏苦,每次要喝药珠玑都告知他要喝蜂蜜水,珠玑便会在汤药旁边预备一杯蜂蜜水。
珠玑走开后他又接连咳嗽几声,揉了揉太阳穴,受伤之后他总是能听到渺远歌声,如同曾经在伴月居内每年红月与黄月交替时听到海中的歌声,那声音连绵不断,一闭上眼就仿佛看到一双碧色眼瞳在眼前浮现……白玓瓅敲了敲头,感觉头更晕了。
为求静心,白玓瓅站起身将收拾一旁的紫衫木瑶琴,他俯下身还能摸到琴匣上舅舅冷霜华提的赠言:阴云裂空天无色,碧海怒涛珠华光。
父亲曾告诉他,冷霜华之所以写这句赠言有个典故,当初自己出生前云来岛阴云密布暴雨将至,自己出生时正值黎明时分,天光乍破、阴云消散,当时朝霞之光印染海面,波涛反光如万点珠光。
白玓瓅摸着那行字,叹了口气。
此时珠玑准备好汤药与蜂蜜水,赶紧过来让白玓瓅坐下,自己接手将瑶琴装入琴匣,白玓瓅坐下抿了一口水,问珠玑:“父亲与母亲有没有交代几时回来?”
“岛主临行前告知朱氏那边诸事繁多,可能要三天之后才能回来。刚才潺流水榭传话过来,近来外交事务繁重,如果夫人处理较晚,会先在那边留宿。”珠玑回答完,便见白玓瓅眼幕低垂,继续问:“公子晚上想吃什么?”
白玓瓅想了想,回答:“只有我吃的话,做个椰子鸡再加个青菜吧。对了,酸梅汤帮我装五个竹筒,我临走前再往里面加点冰块。”
“公子晚上欲往何处?”
“晚上去宫牢探望下白檀,也带琰国那位王子去看看他的侍卫,毕竟他们两人都已恪尽职守,不过立场差异。”白玓瓅倒是不太在乎,珠玑沉吟片刻还是问起:“公子不必隐忍,毕竟是公子受了委屈。”
“没什么隐忍不隐忍的,我也是琳琅子民,没必要受了委屈,反而留人话柄。”
“可是公子……”
“所谓委屈,要能成为获取更多筹码,才有意义。母亲并未收下礼物,但也未告知琰国使臣不要私下寻我,便是要我自行决定。”白玓瓅回答,之后不欲多言,又拿起杯子喝蜂蜜水,珠玑有些了然,告退备饭去了。
入夜,白玓瓅望着面前有些畏畏缩缩的俱利伽罗,好看的长眉皱了起来,此时他穿了一身灰白色的劲装,与白日的纯白云纹外袍相比已经低调很多,但是夜空中还是白的发亮,这让蒙面还穿着黑色民族服饰的俱利伽罗实在有点无言以对,自己理解的低调似乎和对方的低调表现方式存在很大的差异……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头发亮成这样,却只是包住脸,穿得这么黑也掩饰不了什么的!”俱利伽罗没想到自己还没说什么反而受到了白玓瓅的揶揄,但是还真是只注意自己身着黑衣包住脸孔,却并未遮住自己的头发。
“你倒是穿点不那么明显的衣服啊!不是说好了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去看各自被关押的仆从吗?!你穿这个明显到值得你们弓箭手百步穿杨好吗!”俱利伽罗不知道怎么嘲讽,在月牙泉水域之内,能够将黄沙赵处青白色的月光从来都能够看清敌人的样貌,只是没想到在琳琅的月光下还有人这么蠢的以这么扎眼的服饰妄图潜藏自己。
“他们看到了才好,反正也没人敢对我拉弓。”即使这样月光落下照得人仿佛立于沙漠之间凝出霜华,对方也无所畏惧。
俱利伽罗有点犹豫,甚至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对面的白玓瓅笑得仿佛不在意,但是自己总觉得气氛不对,总是不能认同,却又不得不认可……
“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才不敢僭越,晴姨不在他们就玩忽职守,之前他们漏看一次足够治罪,现今又怎敢伤我?”白玓瓅几乎有点放肆地回答,俱利伽罗知道那有恃无恐的骄傲从何而来,他的挑眉与惬意,他的自然与笃定,即使是身为琰国二皇子的自己,也不若国土面积不若琰国三分之一的琳琅国……一个公主夫婿的儿子……
俱利伽罗微微发愣,直到白玓瓅突然丢过来一个冰凉的竹筒。
“好冰!是什么?”俱利伽罗一边在手中倒换一边发问,
“冰镇的酸梅汤。白檀最喜欢喝的。”白玓瓅倒是不在乎,在身上挂了三四个密封的竹筒,明显丢给自己的那个时要让自己转交给紧那罗的。
身处在他人的领域,俱利伽罗知道应该少说多做,但是面前的白玓瓅真的过于放肆,带着一种全世界都无法拿他怎么样的气势,嫉妒或多说少会有一些,那是自己无法拥有的笃定,即便陨落也有人能接住的笃定。
“说起来,你们琰国有表字吗?俱利伽罗,四字称呼真是拗口。”白玓瓅突然发问,打断了俱利伽罗的思绪。
“就比你们多了一个字而已……要是用丘兹话,我的名字会更长……”
“但是我们有表字啊,两个字就行了。我的表字是明靡,你呢?”
“琰国没有表字……入教之后,才会被赋予法号……”
“你名字好长啊,除了俱利伽罗,我还能叫你什么?”
“就叫我伽罗吧。”
俱利伽罗望见白玓瓅探出头,在自己面前露出那抹白狐一般的笑容回答:“明靡取自‘明月珠子,的砾江靡’,记好啦,伽罗。”
俱利伽罗望着白玓瓅,虽然在琰国有无数比白玓瓅更加耀眼夺目的美人,在这一刻自己却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白玓瓅身上移开。他揉了揉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白玓瓅的时候都会有类似重影的感觉,他就像是被一层虚幻的水汽包裹着,他不太会形容那种感觉,朦胧得像沙漠中忽而出现海市蜃楼。
“你大哥没有发现你外出吗?”
“……阿卡……王兄他……只要告知去哪儿,也就不会……”俱利伽罗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白玓瓅不清楚是对方的华族话还不太熟练在思考措辞,还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阐述他和他哥哥的关系,白玓瓅没有插话,现在的俱利伽罗与几年前的冷冰湶十分相似,那种明显由于鲜少有人说话而有些怯懦与措辞不清的样子如出一辙,因此白玓瓅只是等着对方找到合适的词汇形容他与迦楼罗之间的关系。
“嗯……不会过分……约束我……”俱利伽罗回答。
白玓瓅回忆前两天自家母亲给自己剥葡萄时聊起之前为何带俱利伽罗到平澜居沐浴,母亲一贯会将自己所见所闻地告知白玓瓅,在回忆描述中白玓瓅也如当日的冷凝澜一般也注意到了只是披了一件披风便被带来的少年,只是不论是冷凝澜还是白玓瓅,虽然也会可怜刚刚被刺杀的少年便被拽到人前,但是也不代表迦楼罗全不在乎这个弟弟。而那时听着白玓瓅的分析,冷凝澜只是低头微笑,并未对白玓瓅的揣测做出任何评价,白玓瓅也深知自家父母除非在有确切答案的事件上,其他场合他们都鲜少干涉白玓瓅的看法与选择,即便族长爷爷成天对白玓瓅挑三拣四,但是也从未对他做出的决定作出指摘。即便是当初自己并未随父亲以玉笛为炁韵的基础,而是与舅舅一样选择了瑶琴,父母也欣然默许,自己也以瑶琴修习五音十二律,借此贯通凝雪诀的炁韵功法。
“我父亲母亲也不太干涉我的决定。”
“是吗?……”俱利伽罗还想说什么,却止住了,白玓瓅歪着头望着一旁的俱利伽罗,他一蓝一金的眼眸在夜色中有些许暗淡。
白玓瓅轻咳一声,俱利伽罗思绪被打断,有些担忧地问:“还发烧吗?”
“有点晕啊……”白玓瓅装模作样地回答。
“要不今天先回去?”
“无妨,咱们快去快回。青莲台既然解禁了,明天可以去找表妹一起玩,等我爹回来让他带咱们上街玩。”俱利伽罗此时也察觉对方只是不想让自己沉溺于对大哥忽视的愁思中,随之附和。
“不过那个碧玺一样的葡萄真好吃,就是青莲台人多,礼物分发下去就没剩多少,只够尝尝味道。”
“那我下次去找你的时候给你带点,鲜葡萄运送不易,我们带来的量也不太多,还有葡萄干和葡萄酒,到时候带给你尝尝。”
“这算是道歉礼物的份额吗?”
“啊……当然不算。你不都拒绝了吗?”
“那我到时候带你去吃米粉。”
“炒米粉?”
“煮粉啊,琰国都是炒米粉吗?”
“是啊,我们干食比较多,不过炒米粉挺辣的,感觉你们这儿的饮食都很清淡。”
两人聊得投契,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了宫牢之前,没想到却遇到了意想不到之人。
“荷嬷嬷?”白玓瓅望着拿着饭菜正在与宫牢外的狱卒说话的荷嬷嬷,荷嬷嬷抬头看向两人,看到俱利伽罗之后眼神微微一动,笑着冲两人施了一礼。
白玓瓅拉着荷嬷嬷快步跑过去问询:“荷嬷嬷,您怎么也来宫牢了?”俱利伽罗注意到对方两天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面对这位老者时用上敬称,不由得好奇老者的身份。
老者穿着比青莲台一般侍女衣料颜色更深,样式也是一致的,虽然两鬓斑白却没有老者的佝偻,她身姿挺立,即便早已过了少女花季,却沉淀出更让人舒心的端庄而沉稳气质。
“荷嬷嬷,这是琰国的俱利伽罗,伽罗,这是苏芰荷,荷嬷嬷。荷嬷嬷她自我娘小时候就开始在青莲台服侍她,我娘嫁到云来岛之后就照顾……“白玓瓅顿了一下,仿佛对什么事有所忌讳,之后继续说:“现在荷嬷嬷在照顾我表妹冷冰湶。”
“这位就是琰国二王子?”荷嬷嬷反问,白玓瓅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月光下的荷嬷嬷脸上的笑意仿佛微微收敛,眼神甚至看起来有种居高临下的冷漠感,她望着俱利伽罗,过了片刻又慎重地施了一礼。
“荷嬷嬷身体好些了吗?上次去幽咽轩时表妹说荷嬷嬷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只是近来雨水丰沛,夜间有些着凉了,让公子为老身操心了。”
“本来进青莲台那天就想去探望,但是后来发生点事……荷嬷嬷好了就好,表妹也很担心荷嬷嬷的身体。”
“公主她一向柔善,只是近来出入不便,不好去平澜居看望公子,才希望公子不要见怪。”
“我没什么大事,养养就好了,表妹安好便好。倒是荷嬷嬷,这么晚也来宫牢?是来看白檀吗?”
“老身是来探望故人的。”
“故人?”
“是一名当年幽咽轩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