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爱情需要什么逻辑
萧焕说到做到,而且效率很高。
李宏青天亮后过来接他,他跟李宏青交待了几句后,李宏青立刻就联络了几个人。
紧接着,凌苍苍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直属上司第五分局的警监,警监通知她暂时不必到办公室报到,全力协助皇帝亲卫队执行特别任务,和她一起被抽调协助的还有张离歌和慕颜。
背后有联邦最高统治者撑腰,办事简直有如神助。
凌苍苍毫不客气,让李宏青弄一些调查需要用的设备过来,直接放到她那间空着用来打滚的房间,她打算把自己家作为这次调查的据点。
吃过药休息了一阵的皇帝陛下坐在沙发上看她条理清晰地安排事情,还问需不需要调几辆最新型号的飞行器给她用。
这个凌苍苍就拒绝了:“那太招摇,我有私人用的飞行器,慕颜和离歌也有。”说完她盯着萧焕又补了句,“当然调查耗费的所有资金,包括能源的使用,都要你出钱。”
萧焕不由笑了,大方得很:“那是当然。”
趁着李宏青出去帮她置办东西,凌苍苍问萧焕:“你倒是很信任这位伯爵阁下。”
萧焕的脸色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苍白,笑了笑说:“我总还有几个完全可以信任的人。”
听他这么说,凌苍苍就意识到她也被包括在“可以信任”的范围内。
他无法信任那些身边的人,还有为皇帝服务的大批人员,倒是可以信任她,还有两个素未谋面的警察,想一想真是有点可悲。
怪不得古人说皇帝是至高至孤之位,看起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慕颜和张离歌很快就按照凌苍苍的指示,驾驶着私人飞行器到达了她的家。
慕颜还好说,他本来就对政治不怎么感冒,对皇帝陛下本人也无所谓支持不支持,所以看到萧焕堂而皇之地在那里坐着,也只挑了挑眉,没发表什么意见。
张离歌就疯狂多了,她本来只知道任务是跟皇家侍卫队有关,还偷偷想不知道可不可以远观一下皇帝陛下,结果赫然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男神就坐在凌苍苍家的沙发上,还笑着向自己问了声好。
张离歌顿时整个人都不对了,一会儿要哭一会儿要笑,颠三倒四了好一阵子才勉强镇定下来。
一直到凌苍苍跟她和慕颜介绍任务的时候,张离歌还是愣愣地紧盯着萧焕,那样子分明还是魂不守舍。
在他们面前,凌苍苍就不好表现得对萧焕太不尊重,只能清清嗓子,斜着向萧焕看了一眼,示意他最好离开,免得影响这个疯狂粉丝的情绪。
萧焕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站起身笑了笑,还是像在公众面前一样,优雅有礼地开口:“凌警官,我想带你去看另外一些证据。”
凌苍苍被张离歌闹得有些脑仁疼,听他这么说,又想到早上他欲言又止卖了关子,估计这会儿是要告诉她一点更机密的东西了,就说:“好的,那么麻烦陛下。”
萧焕向慕颜和张离歌颔首道别,才和凌苍苍一起去了后院的停车库。就算他一直都很淡定优雅,在看到凌苍苍那辆所谓的“私人用飞行器”时,还是没忍住失态地“呃”了一声。
那是辆光看外观就能判断出非常具有年代感的飞行器,硬要说的话,处于报废和被交通部门限制出行的边缘,并且外观非常具有个性——涂满了各种色彩刺目意味不明的图案。
凌苍苍吹着口哨将自己爱车的驾驶舱打开,麻溜钻了进去,还示意萧焕快点坐到旁边那张落了一层灰尘的副驾驶位上去。
萧焕不可能弯腰亲自用纸巾清理位置,那也太失态了,只能忍着坐了进去。不过他还是没忍住,说了句:“我变装在民间生活过,但你不觉得这辆飞行器开出去比最新型号的还要招摇?”
凌苍苍斜着看了他一眼,开始抠字眼:“民间,呵呵。”
萧焕于是不再说话,抬手做了个“抱歉你随意”的姿势,他只庆幸自己穿了颜色较深的便服,没有像公开露面时一样,穿着民众喜欢的那种精致的白色礼服。
按照萧焕的指点,他们来到了首府特区另一端一栋不怎么起眼的房子外。
萧焕对这里非常熟悉,指示她将飞行器停到车库里,又对这里的安全系统开放了她的拜访权限。他注意到凌苍苍的神色间有探究的意味,就说:“这是我的私人房产。”
他们两个宣誓结婚时就共享了所有资产,而那些资产里并没有这栋房子,所以他又解释:“用另一个身份买下的。”
在这个政府对民众信息绝对精确记录的时代,拥有另一个身份,大概也只有皇帝可以享有这种特权了。
他看到凌苍苍一脸略带鄙视的表情,继续解释:“我并非刻意隐瞒个人资产,如果你愿意,这套房子和我另一个身份下的所有资产,我马上就和你共享。”
凌苍苍“哦”了声,这才稍微满意了些,接着问了句:“那个身份叫什么名字?”
萧焕迟疑了一下,才轻声说:“白迟帆。”
凌苍苍其实很清楚是哪三个字,却还是因为这个名字的谐音笑了起来:“想不到皇帝陛下还有这种情趣,白吃饭……哈哈,笑死我了。”
萧焕纵容地看着她的笑容,自己也微微笑了一笑,并没有再作说明。
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选用这样一个化名。在办理这个身份时,他随手就写下了这三个字,好像它们是深藏在他脑海中的,需要用到的时候,自然就会浮现。
他没有告诉过凌苍苍,在见她第一面的时候,他莫名对她产生了非常亲近的感觉,好像他们早就已经很熟悉。
他知道如果告诉凌苍苍,依照凌警官的逻辑思维,一定会断定他是个卑鄙的恋童癖,毕竟那时候她只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然而那种感觉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再见了成年后的凌苍苍,那种感觉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失,反而更加鲜明深刻。
如果非要形容一下的话,他会说,犹如故人相逢。
他曾经想过凌苍苍会不会对他也有这种感受,然而长达四个月的试探和相处,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不得不承认,当他确定在凌苍苍的心中,他只是一个幼年时期的玩伴,甚至因为他的身份,她还对他相当抵触时,他心中是不无遗憾、怅然的,还有一些淡到无痕,却又像是深入骨髓间的痛楚。
凌苍苍走了几步,注意到萧焕放慢了脚步,她回过头看到他的脸色好像是苍白了一些,忙说:“皇帝陛下,你不是又发作了吧?别吓我,我胆子小。”
萧焕不动声色地轻吸口气平复下情绪,摇了摇头:“没有。”
他们两个一同走进建筑物,这栋房子的地面建筑只有两层,布置也和普通的居所没有区别,萧焕走到一面墙后,打开了地下通道。
下面才是这栋房子真正的意义所在,触目所及,是个开放的地下空间,面积不小,凌苍苍目测除了地面建筑物,这栋房子连带花园车库,所有的面积都被扩充到这个地下空间之内。
地下室里摆放了许多器械,萧焕先带她来到一个培养器具前,这个不大的玻璃皿下装了黑色的底座,器皿里充满着透明的营养液,营养液里漂浮着一些刚能被肉眼察觉的非常细小的白色虫子。
那些东西乍一看并不像生物,但凌苍苍通过培养皿上方的放大镜,就能看到它们不但是活的,而且还像有自主意识一样,不停地游来游去,间或从口中吐出些蓝色的液体。
萧焕等她看清了那些东西,才开口说:“这是从我的心脏里提取出来的样本,它们喷出的蓝色液体,就是早上你尝过的毒素,微量对人体没有什么影响,剂量稍大些,也只是会让人心脏衰弱和咳血。”
“真正致命的,是这些生物在进入人体后,会有选择性地盘踞在心脏中,利用那里新鲜丰富的血液无限繁殖,当毒素在人体中积累超过一定浓度,就会让宿主的内脏器官不可逆转地全面衰竭致死。”
凌苍苍愣了一下,按照他的描述,这种小虫子还真是诡异得可怕。
萧焕接着说:“最麻烦的,是即使更换心脏和全身血液也并不能彻底去除这些东西,它们会分散到人体的各个血管里,哪怕遗留下来最微小的几只,也会重新繁殖形成毒瘤。”
“难道按照杀死癌细胞的方法,进行放射治疗,也不行吗?”
萧焕摇了摇头:“它们和人体细胞有很大差异,放射治疗对它们不起作用。”
怪不得依照现在的医学发展程度和皇室占用的资源,也无法完全治愈萧焕,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附骨之蛆。
他微顿了下,说:“这么多年过去,大概也只能确定它们近似于古代记载中的‘蛊’。”
虽然古代人类有许多现代人无法研究清楚的东西和事物存在,但这种东西凌苍苍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愣了下后,才问:“你是什么时候被植入这种东西的?”
萧焕轻声说:“我十四岁那年参加一次公开活动,第二天开始出现各种症状,后来怀疑当时我可能被人趁乱快速注射了这种虫子。”
怪不得他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并没有听皇室宣称他心脏有问题,直到他十八岁即位后,才有了这种说法。
他说着挽起了衣袖,凌苍苍看到他修长白皙的手臂上,有一片明显的深色痕迹,看起来是长期被反复穿透血管所致。
他接着说:“目前我每隔三个月需要透析一次,控制身体内的毒素在不致命的范围内。这几天快到透析的时间,身体会出现一些状况。”
也就是说他今早会发作咳血,是因为血液中的毒素积累到一个临界点了。
凌苍苍点点头,想到他还没有去做血液透析,随时都有可能像早上一样毒发,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怜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这个人身份尊贵、相貌能力出众,却不得不依靠不断的血液透析来维持生命,确实是有点可怜。
注意到她这种目光,萧焕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笑了笑:“我现在还好,这种病症不是完全无解,我们一直在寻找各种方法,最近两年已经发现古代草药可以遏制这种‘蛊’,只不过草药的配方太复杂,一直在做大量实验。”他顿了下,接着说,“我让你调查的并不是这个毒,而是另外的事。”
他将凌苍苍带到实验室的另一边,那里平放着一个急冻救护舱。
这种救护舱通常用于重大事故和战事,对伤势非常严重却还有生命迹象的伤员进行急冻处理,运送到医院后再解冻抢救。
这种处理方式争取了很多救援时间,极大地降低了事故死亡率和战争中的阵亡率,然而此刻她看到这个救护舱却略有不同。
透过正面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平躺着的,是一个正处在壮年期的男人,虽然从来没见过他,但凌苍苍看他的面容,却还是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萧焕怕惊动里面的人一样,轻声说:“这是宏青的父亲,前一代的北地伯爵李笑我。”
这就解释了凌苍苍为什么看他有些熟悉,李宏青长得有些像自己的父亲。
她是重案组警探,见过伤势惨烈的伤员和不忍目睹的尸体,并没有被李笑我的可怕伤势震惊,俯身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些伤口后,她得出了结论:“即使解冻后立刻进行手术,这个人也没什么存活率。”
她的判断没有错,躺在救护舱里的李笑我全身上下插了数块金属片,依照凌苍苍的经验,应该是他驾驶的飞行器突然被大火力武器击中爆炸,他虽然被安全系统弹出了驾驶舱,却还是被飞行器炸开的碎片穿过身体,形成了这种可怕的伤势。
凌苍苍说解冻后他几乎不可能存活,是因为他的伤势过多,大部分都是贯穿伤,头顶也很深地嵌入了一片金属块。
萧焕没有反驳她,其实这个救护舱被摆放到这里,而不是送去医院解冻急救,就证实了她的说法没错,起码以现有的医疗技术,没办法救活这个人。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时刚发现我被下蛊,父亲和李伯父一起在野外追逐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怀疑那人身上有线索。可他们追得太近,对方释放激光炮,李伯父在最后关头驾驶自己的飞行器挡在了我父亲的飞行器前。”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李笑我的自我牺牲,现在躺在这里的可能就是德纶皇帝,而他很有可能成为联邦历史上第一个死于刺杀的皇帝。
难怪萧焕对李宏青格外信任和厚待,这个家族对于皇室的忠心确实值得信赖。
从萧焕微微低沉的语气,还有他们到现在都保留着这个救护舱,不肯放弃一线可能,并且没有对外宣布前北地伯爵已经殉职来看,他们对李家或许还有浓浓的愧疚之情。
看着急冻舱里的男人,凌苍苍肃然起敬,她是个警察,能够理解因公殉职的意义和伟大。
地下室入口处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略显清冷的少女声音传过来:“哥哥,你带了别人过来?”
凌苍苍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少女正向他们走来。
她认出了那张有些熟悉的脸,心里不无惊喜:“小荧?”
少女是如今几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皇室公主萧荧,也是萧焕的同胞妹妹。
萧荧看到她后,眨了几下眼睛:“苍苍?”
凌苍苍还没脱离凌家,经常出入朱雀宫的时候,萧荧是她最好的朋友和玩伴,这个公主并没有很多贵族女孩的娇气和虚伪,心性纯真,凌苍苍很喜欢和她一起玩耍。
乍逢童年好友,凌苍苍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萧荧也快走了几步扑过来和她拥抱。
童年时她们两个身高相当,现在凌苍苍却比她足足高了半个头,萧荧上下打量凌苍苍,从小就缺乏表情的精致小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苍苍,你变得好帅啊。”
这个“帅”字很让凌苍苍受用,她笑着摸了摸萧荧的头顶:“你也还是那么可爱。”
萧荧放开她,转身乳燕投林一样扑到萧焕的怀抱中,她身材娇小,整个人几乎都要埋入萧焕的怀里。
他们是亲兄妹,这么亲密无可厚非,但凌苍苍看萧荧抱了萧焕好一阵子也不松开,萧焕还宠溺地抚摸她的头顶,顿时就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刺目。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直接喊出来:那个位置现在是我的了。
等她意识到这种情绪可以称之为“吃醋”的时候,就连忙压了下来,习惯真是可怕,她竟然开始无意识地用“嫂子”的身份自居。
等那对兄妹终于秀完了手足情深,萧荧才恋恋不舍地抬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兄长,说:“哥哥,你这几天是不是又难受了?”
萧焕也不否认,只是温柔笑着对她说:“也还好,没关系。”
凌苍苍不怎么识趣地打断他们,提出了从刚才起就有的疑问:“既然三个月一次不足以让他的身体保持一个比较好的状态,为什么不缩短一下血液透析的间隔呢?”
萧荧转头看她,眼睛竟然有些红红的,像是要哭的样子:“因为毒素释放得越来越多了,最早哥哥只需要六个月做一次就够了。”
身为一个爱护女性的优秀警探,凌苍苍最见不得女孩子哭,心一下子就软得不行,连忙安慰:“对不起,我不知道,并不是故意这样说的。”
萧荧很懂事,强忍住泪水摇了摇头:“不怪苍苍,我今天见到苍苍很开心。”
凌苍苍抱了抱萧荧,又安慰了她几句,才让她破涕为笑。
萧焕为萧荧介绍:“小荧,苍苍现在是一位警官,我委托她调查给我下蛊的真凶。”再为凌苍苍介绍,“苍苍,小荧是一个毒理研究员,关于我身体内的毒素,她非常清楚。”
萧荧从小就不爱面对媒体和公众,长大后为了治好哥哥的病潜心研究倒也合情合理。
凌苍苍笑着跟她握了握手,算是在各自的工作领域又重新认识。
接下来跟萧荧说了一些童年趣事,凌苍苍的脑子却并没有闲下来,她心里又有了新的判断。
萧焕应该是想对她隐瞒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的事,这么关键的信息,他刻意避开并没有提及,直到萧荧说破后才承认。
凌苍苍粗略计算了一下,他是十四岁被下蛊的,到现在过去了十一年,十一年间他进行血液透析的间隔缩短了一倍。
那么按照乐观的情况估计,十一年后他的情况会恶化到非常严重的地步……还不一定能坚持十一年,因为很有可能越到后期毒素积累得越多,情况会恶化得更快。
再过十一年,萧焕也才三十六岁,现代人的寿命已经被高超的医疗科技延长了很多,普通人七八十岁也可以保持青壮年的身体状况。
目前联邦的平均寿命是一百零三岁,三十多岁在很多人看来是人生刚刚开始的年纪,很多人在这个年龄都忙着纵情享乐。
这么看来,找到解药对萧焕来说不仅是保证生存质量的手段,还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一想到萧焕有可能在三十多岁就英年早逝,凌苍苍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了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她根本不愿去面对这种可能,这对于一个见惯生死的重案组警探来说太不寻常。
等他们一起回到了地面,萧焕让萧荧去了另外一个房间,对脸色阴沉的凌苍苍笑了笑:“抱歉,我并非有意隐瞒。”
凌苍苍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久久不肯散去,对他的故意示好也只是冷笑了一声:“我记得重大疾病配偶有知情权。”
面对她的怒气,萧焕温和微笑着再次道歉:“对不起,这种状况牵涉到的事情太多……”
凌苍苍不知为何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满心烦躁,没听他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反正我不会等着做皇帝的遗孀,到时候再想结婚都会被舆论不停指责,在那之前我们必须结束婚姻关系。”
萧焕微愣了下,接着就笑了:“十年都不够凌警官破掉这个案子吗?”
他们原本就约定好破掉这个案子后解除婚姻关系,凌苍苍这么说,等同于她没有自信在十年内破案。
凌苍苍原本就冒火,被这一句堵回来,更是火上浇油,冷冷地看着他:“十年都不够?我马上就让你看看首府警局破案率第一的警探的实力!”
说完她干脆转头不再看萧焕的脸,快步走去另一个房间待着冷静一下。
等她怒气冲冲的身影消失,萧焕才抬手按住了胸口,一时间他几乎支撑不住身体,闭着眼睛休息了片刻才有力气从旁边的茶几上扯下两张纸巾。
用纸巾堵住嘴吐了两口血出来,满口都是带有毒素的血液微苦的味道,他顾不上漱口,从口袋中摸出随身的药盒,倒了两粒应急药片吞了下去。
眼前还是一片昏黑,他俯身找到沙发坐下,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等药效发挥作用。
他从来都不是容易被别人影响情绪的人,但她却是不同的。
刚才听她说出那些冷冽的话语,虽然理智告诉他,她很有可能只是在宣泄被隐瞒情况的愤怒,然而那一刻他还是觉得心脏被整个冰冻了一般的痛苦,假如不是长久以来他的自制力和反应能力都还算不错,很有可能会在她面前当场失态。
坐了一阵,等稍微好了些,他还是不想忍受嘴里的苦味,撑着沙发勉强起身,走去不远处的盥洗室。
把手中沾了血的纸巾丢到马桶里冲走,又接水漱了口,他抬起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无比,唇微微泛了青紫,这个样子无论被谁看到,都能看出来他是个身患重病的人。
对着镜子做了个微笑的表情,他告诉自己,有那么多人为了延续他的生命做着各种努力。
留在实验室里足不出户的妹妹,在外奔波寻找一切可能的父母,还有同样殚精竭虑做着研究和实验的他的医学教授。
正是为了他们,他才选择了隐瞒身体状况,尽量推迟去做血液透析。
这些年因为心疼他,只要观察到他稍有不适,家人就会要求缩短血液透析的间隔时间,这么一年年下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是医生,能够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知道可以慢慢培养身体对毒药的耐受性,太娇贵小心地对待身体,并不完全是好事。
想着这些事情,他眼前又浮现出刚才她离开前的冰冷目光,胸口重新涌上了熟悉的痛楚,他深吸了口气强自压了下去。
苍苍……原本应该是只念着她的名字就可以被那种烈火一样的活力感染的存在,为何又会变成这样。
他用手撑着身体,闭目等待这一阵眩晕过去,有些无奈地想,回头要在身体观察笔记里写上:情绪起伏也对毒发的程度和频率有较大的影响。
凌苍苍跑去露台上吹了一阵风,逐渐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冷血的话。
虽然从来没有拿萧焕的皇帝身份当回事儿,还一直对此冷嘲热讽,但凌苍苍知道,哪怕是个普通人,也不应该被她如此残忍冷漠地对待。
萧焕哪怕再淡然,也是个有内心需求的人类,她不能把他当成机器人一样随意谈论他的生死,特别是在他身体确实不好的情况下。
至于他们两个的关系,就算没有婚姻这一层束缚,也是旧识,她对陌生人都能善良友好,对这个自己认识多年的人反倒开始不知轻重。
想通了这点,她突然觉得愧疚,原本她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在遇到萧焕后,她变得特别不容易控制自己的脾气。
凌警官的优点之一就是知错能改,改错态度也很诚恳,大脑冷静下来,她转回客厅去找萧焕,发现他早就离开了。
她在一楼找了一阵,发现了在实验室里摆弄东西的萧荧,没有看到萧焕的身影。
萧荧并不知道她刚跟萧焕吵了一架,看到她还是很高兴:“苍苍?你找我还是找哥哥啊?”
凌苍苍硬着头皮说:“来看看你,顺便问下你哥哥去了哪里,我还有事需要跟他商量。”
“哦。你找哥哥的话,他刚才脸色有些不好,过来跟我说要上楼去卧室休息一下。”萧荧直接回答她,还好心指点,“他的卧室在二楼转角右手边,门不锁的。”
所以说萧家的人都智商超群,哪怕是看起来不谙世事又无害的萧荧,想打哈哈糊弄她也没那么简单。
凌苍苍僵硬地答应下来,又掩饰性地说了句:“你哥哥在这里也有卧室啊,不怎么用吧?”
萧荧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比起朱雀宫,我跟哥哥都更喜欢这里,爸爸妈妈也是,回来的时候会过来。哥哥睡在这里的时间比在朱雀宫还要多,就是最近老去新嫂子那里住,才在这里住得少了。”
她说到“新嫂子”,还抬头看了下凌苍苍,那目光很明显:她知道这个新嫂子就是凌苍苍。可能萧焕不让她对别人声张,再加上她看到萧焕和凌苍苍的言谈动作并不亲密,有些困扰和混淆,干脆就不说破。
凌苍苍从小就喜欢萧荧,私心里多少拿她当亲妹妹看,今天却觉得在这个可爱的妹妹面前,老脸都要被烧破了,马上就要无地自容。
她不敢再待下去,胡乱又说了两句就赶快去楼上找萧焕。
走上楼梯,凌苍苍看到右手边有一间卧室,滑动门关着,却没有锁,她走过去时,自动门感应到有人靠近,无声地滑开。
这间卧室面积不小,除却洗浴室外其他的功能区都没有隔开,她走进去,看到挂着帷帐的大床上,淡蓝色的薄毯子下凸显出一个人的轮廓。
这里的装潢风格很有萧焕的风格,简洁雅致,正面墙壁的落地窗前摆着一个檀木制的古典书桌,上面整齐码放着大部头的纸质医学专著,还有中文书法用具。
凌苍苍只稍微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就向床上看过去。
走近了些,她能看到他微侧着的脸,还有露在薄被外面的白色棉质睡衣,以及散开了铺陈在枕头上的大片犹如河水般流淌的黑发。
凌苍苍是来表达歉意的,对方睡着了,她当然不好意思把人叫醒,就想干脆在这里等他醒过来。屋里有一组沙发,她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坐下。
隔光窗帘并未放下来,室内的光线不适合休息,倒适合坐下来看书喝茶。
凌苍苍换了个角度,正好是萧焕侧脸对着的方向,她等着无聊,就一边在心里理清思路,一边托头看着萧焕。
原本她高速运转的大脑里全是案件的线索和内容,但看着看着,注意力竟然都移到了萧焕身上。
他眉心微蹙着,薄唇也抿了起来,脸色更是透着苍白,比早上毒发过后还要更差一点,带着近乎脆弱的病容。
凌苍苍冲他发火时那种焦灼的感觉又渐渐回来了。她拼命压抑了下去,告诫自己要冷静再冷静,不要再疯了一样骂人。
然而那股子憋屈的火气挥之不去,还透着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就像是困在噩梦里,心里知道应该做什么,必须要做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手脚和身体。
她僵硬地将头转开,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外面的风景上去。
卧室窗外正对着花园,和这栋外形上略带些中国古典风格的房屋配合,外面修了一些假山,嶙峋的山石上还缠绕着一些藤蔓植物,这个季节正好开着橙色的花朵。
凌苍苍植物学学得还不错,认出来那是凌霄花,也许是因为萧焕就在自己身边,她鬼使神差地想到:凌霄,不就是凌和萧?一种花包含着她和萧焕的姓氏,还种在他的花园里,倒也有趣。
这么想着,她内心的烦躁感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更加浓烈了起来。
就在她的烦躁感快要到达一个顶点的时候,萧焕微蹙着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点,唇边溢出了一声轻咳。
他的双眸还紧闭着,像是并没有醒来,而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咳嗽。
随着他的轻咳声,凌苍苍心里没来由的烦躁却像突然找到了一个缺口,一瞬间就像破了口袋的沙子一样一泄而空,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萧大哥?”
这是幼年的她自创的称呼,她觉得“皇太子哥哥”太拗口,直接叫“萧哥哥”听起来又太像“小哥哥”,而萧焕比她足足大了四岁,比她的亲哥哥凌绝顶还大一岁,在小孩子眼里,算是“大哥哥”了。
她无师自通地发明了这么个叫法,自认为意思也很明确——“萧家的大哥哥”,简称“萧大哥”。
第一次叫出口后,幼年的凌苍苍就觉得叫起来非常顺口,一路叫了下去,她小时候被拍下来放在网上的那个视频没有收录到她说话的声音,事实上那时她追着萧焕屁颠屁颠跑,要送给他自己刚做出来的粗糙手工,嘴里一直嚷嚷的就是“萧大哥”。
成年后再见萧焕,她当然不会把视之为奇耻大辱的往事再翻出来,纯当这个昵称从来没出现过,直到刚才,她又近乎无意识地重新叫了出来。
在她熟悉又久违了的呼唤里,萧焕终于张开了眼睛,他刚从昏睡中醒来,神志还不是很清楚,却听到她叫他就弯了唇角,温柔回应:“苍苍?”
凌苍苍暗暗地松了口气,心里一瞬间有些空落落的,却连忙趁着自己没有重新冒出来那股邪火,开口道歉:“抱歉,刚才我的话说得有些过分,希望你不要介意。”
萧焕笑了起来,深瞳逐渐清明。他抬起一只手,示意她过来。
等凌苍苍走过去,他就像小时候一样,用手轻揉了揉她的头顶,而后才说:“苍苍,没事的,我不会怪你。”
凌苍苍“哦”了声,她不想承认她还挺怀念萧焕轻揉她头顶的感觉,他的手温度并不高,放在她头上时,却意外温暖。
她按下心中小小的雀跃,尽量端着淡定冷静的扑克脸,清了清嗓子:“还是抱歉,我暂时不会把离婚这件事情拿出来继续说了……起码在你的事情解决之前,我会努力用温和专业的态度来对待你。”
她努力维持着表情,但是目光却透露了忐忑和不安。
萧焕怔住了片刻,而后就微笑了起来,低声说:“好。”
听到他说出这个字,凌苍苍一瞬间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她微舒了口气,把刚才刻意避开的目光重新转到了他的眼睛上。
萧焕的眼睛非常明亮,也非常黑,当他带着温柔的笑意专注看过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到璀璨深邃却又博大无比的夜空。
凌苍苍微微怔了一下,按下有些加速的心跳,对他伸出一只手:“那么陛下,感谢你的信赖,希望我们这次合作愉快。”
萧焕还是微笑着,神色间微带了一些遗憾,他还是喜欢她叫自己“萧大哥”。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我相信会的。”
他说完放开了她的手,终究还是疲倦,侧头又低咳了几声,眉心随之又微蹙了起来。
看着他这样,凌苍苍就觉得之前那些不见了踪影的烦躁又有死灰复燃之势,她来不及找到原因,忙站起身仓促地说:“那么我先出去了。”
没等萧焕回答,她就像逃命一样转身跑了出去。
从二楼快步下来,凌苍苍正好撞见了想要上楼的萧荧。
萧荧眨了眨那双和萧焕有八成相似的大眼睛,看着她问:“苍苍,你有急事?”
凌苍苍忙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看过你哥哥了,他还有些累。”
萧荧“哦”了一声,目光中还有些疑惑,显然她觉得看了看她哥哥,不至于让凌苍苍就像被鬼追着一样跑下来。不过她并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就从凌苍苍身旁错开上楼去了。
凌苍苍心烦意乱地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园,当然也包括那些盛放的凌霄花。看着那些橙黄色的花朵出了一阵神,而后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就钻到了她的大脑中:也许她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对萧焕毫无感觉。
刚才他们靠得那么近,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想要去吻他失色的薄唇,看能不能用吻为它们添上一些血色。
凌警探受不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感慨荷尔蒙这玩意儿真要命,爱情这玩意儿也真没有逻辑。
果然日日夜夜对着送到眼前的秀色可餐,能做到完全不动心的肯定不是正常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