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再逢
深圳一天一个样,诚不欺人。
火车站的“接站人”比关扬来时更为热闹,密集的举牌更加五花八门,就连茶楼饭馆都来这里招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对衣食住行的带动也极为可观,据说工地边上三轮车卖盒饭的,一个月都能赚小有两千,放眼全国别的地方这完全不敢想象。
这些涌入深圳的人疯狂稀释着本地人,任何一个场合,要是有人说他来自深圳的某个渔村,会得到全场的注目,本地人成了稀客。也正因在深圳越来越少看到深圳人,包括山河四省、川蜀大地、东海之滨在内的务工人,闲聊起来都喜欢说“以后我也是老深圳”。
每天都在等着材料的关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到自己面前,再快的邮差,也不及林可亲来。
和关扬来时同一辆列车,一道蓝色的身影,也和自己那时一样只背着一个肩包,带着不算熟悉的笑容,就这样出现了。
林可神色憔悴,泛黄的面庞还浮着眉心的紧绷,发梢像起着静电蓬蓬乱乱,她不仅是旅途的劳顿,压在心头事也很沉重。
公交车上,二人坐在一排,蓝衫透着淡淡的柠檬皂香,林可目向窗外,左耳有一颗四叶草似的银耳钉。关扬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并非素不相识又有事相托,近来联络可谓密集,这般沉默多少有些尴尬。
对林可来说,事情其实简单,她只是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初衷只是帮关扬一个忙,万没想到为了收集关扬需要的材料,她把过去二十多年的关扬“翻了个底朝天”。
城郊旧房,五六十平的小院,篱笆下的杂草已钻进别人家的院子,黑漆漆的屋子浸满陈年腌菜的味道。而院子正中却摆着一个舒适的大秋千,向前三米还有一个木头茶桌,荡到前便可以抓一杯,饮一口再等它荡回来。关家毫无人气,连春节时贴的窗花,枯枯朽朽被风吹落都无人拾掇。
“当家的人”对林可并不友好,吼声大问关扬的下落,实际上他若心平气和,林可或许就交代了。而此前景象,不夸张地说,像捕快在找一个逃亡人,一旦找到他就能拿到好多赏钱,彻底告别当下窘迫没有尊严的生活,这种病态的焦急让林可决定守口如瓶。
最后,还是屋子里走出来老人,叹声喟语避免了升级,老人双目失明,摸摸索索来到林可近前,递上来关家的户口簿。那年轻人还要争抢,林可几乎是跑着出去的。
下一关对林可来说同样不好过,她还要去关扬的原单位拿政审材料,此时又有人作梗,以关扬记过为由进行阻止。林可不得已去翻法典,记过还能继续考公,缘何连个政审材料都不给通过?况且关扬只是借了高利贷,个中苦果自食自咽,祸不及他人,更无自身牟利。一连磨了多日,终于盖下了章。
回头看,林可觉得事情做得还算圆满,尤其是在关家人面前隐匿了关扬的行踪,不然要是有那样一个人缠在身边,到哪也别想闯出什么名堂。
可当这些风波平静之后,林可的内心却比从前更加汹涌,只是一面之缘,走着走着竟把那人最不堪之处都扒了出来。这种感觉很是奇怪,就像一个素胚茶杯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可如今那上面的云纹诉起来缥缈往事、那上面的浅山显映出过往的崩坏,再把这个杯子混进地摊里,便一眼不同了。
关扬满心道谢,欲言却又觉得轻巧,说起来林可的效率大出所料,有关飞海那个老宅钉在,事情不会轻易,个中难题只是没和自己牢骚罢了。
“上次电话里你在医院,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我,我母亲生第四胎,没人照看我就去了。”
关扬一下不知怎么接话了,林可却兀自续言,“血缘上说,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姓王、一个姓吴,刚出生的这个姓杨。你猜得没错,她已经改嫁三次了,起因在我,她说如果我是男孩,她和我父亲的关系就能长久维持。甚至她还和我说胎胎女儿,是我这作下的债,离开之前我再陪她一程,也就无愧了。”
如此没道理的话,人们听来理应气愤填膺,起码也大皱眉头不可理喻。可关扬的反应却很平静,只是不断朝车窗外弹着烟灰,一下用力大了些,烟头火烫的一厘被弹飞了,落在灌丛的缝隙里。
林可在这种沉静中却内心有暖,如果关扬又喷又骂,她会觉得平平素素,诸如什么“都能过得去”“一切会好的”,本质上安慰不到人,言语之无力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而沉默、欲言又不知何言的情态,是一种无声的安慰,这其实很难得。
转瞬关扬才反应过来,林可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呢,这已经不是家丑可以形容的了。林可的讲述也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段简单的过去,和关扬说这些的时候她竟然没有掂量掂量。如是一来她的内心便平衡了一些,就好像用自己的包袱冲击了关扬的包袱,她可不想一个人偷偷担着关扬那些烦事,也不想在日后的相处中,因为自己单向知晓一些过去而让对方心怀忸怩。
“话说你怎么会有我的呼机号码?”
“夜摊的时候你的债主们不是来过吗,你在我面前填过表,数字的笔势很容易区分。而且那几个土匪也似的人,喊什么你填什么,就像……”
“可以了可以了,就别比喻了。”
林可轻笑,“你这个先头军混得怎么样?”
“从关内倒回关外,苦等边防证,你说呢。”
“我说还不错。”
“不错?”
“嗯,心有向往,气色不错。”
“就当是夸我了,材料拿给我,你的一起。”
林可歪过头来,抿出两个酒窝,“猜出来我不是跑腿的了。”
“不是猜,是但愿,跑腿费我可付不起。”
“以后跟着关哥混了,去了关内我不想进厂,你能不能在华强北给我找个摊练练?练摊是一门功课,不仅能接触到五湖四海的人,还有很多技巧,更能熟悉整个商品大市场,你就把我当成一颗钉子,先楔进去以后肯定用得上!”
华强北的摊位……关扬强行收着“不太好办”的表情,那里摊位费之贵关扬早有耳闻。但他还是点起头来,短短几句话他已听得出来,这女子来深圳做得准备远比自己那时多,办事更是有一手。
问题是,钉子有了,板子在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