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不可避免的财政扩张
西汉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去世,十六岁的皇太子刘彻即位。
新帝即位时,汉室江山已经存在了六十五年,随着天下太平和经济的发展,秦时的战乱已经成为过去。在汉代,由于文字并不普及,加之人们的寿命也比现代短,因此当时的社会比现代更容易遗忘历史,六十多年前的事情已经过于遥远,活着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大一统时代的生活。他们悠然自得,工作、缴税、享受,并认为自己处于最好的时代。
然而,事情在向着对民间经济不利的方向发展。
随着人们对于贫穷状态的遗忘和对汉家威仪的推崇,一个崛起的时代到来了。在这个时代不需要谨小慎微的节俭,而需要集中精力办大事的豪迈。这也是财政扩张的时代,此时的皇帝不懂得没钱的艰辛,只体会到了花钱的爽快。
这也是《史记》作者司马迁生活的时代。在二十四史中,大多数朝代的历史都由后朝人撰写,作者们不会因为写出了前朝统治者的恶而受到迫害。只有《史记》是个例外,司马迁将历史一直写到了他生活的年代,并且秉笔直书,丝毫不顾及皇帝的情面和本人的安危。
然而,人们无法通过《史记》的《孝武本纪》来了解汉武帝其人其事,只能通过其他章节间接地分析。如果翻开《孝武本纪》,会发现这一卷只是拼凑出来的。也就是说,司马迁的原始文本已经佚失了,如今我们看到的文本,是由一位叫作褚少孙的人补写的,后者大段大段地抄袭了《史记》的《封禅书》。[2]
司马迁的文本之所以佚失,其原因不言自明:这位态度严谨的史学家流露出对汉武帝政策的批评,尤其在直接描写汉武帝的本纪中,其立场和态度绝对无法见容于汉武帝和后世的皇帝。如果要让《史记》流传,则必定不能保留这一卷。
但我们可以猜测,司马迁会在这一卷里写些什么内容:[3]在汉武帝一代,扩建的宫室、复杂的礼仪已经逐渐成为常态,董仲舒等大臣们开始神化皇帝,用现代人看起来是胡言乱语的神秘语言将儒家变成了儒教,而战争更是使中央王朝的财政问题显露无遗。
在带有自由色彩的思想的司马迁看来,汉王朝已经过于庞大,从民间收了过多的税,花了太多的钱,却没有带来好结果。
当汉武帝政策带来的破坏性显露无遗时,人们感叹汉武帝与前几位皇帝差别竟如此之大。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汉武帝,另一个皇帝或许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继续文景时期的政策,让汉初的盛世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永久。
但如果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其实汉武帝的做法并不令人感到奇怪。因为现代的人们已经逐渐明白,大一统中央集权王朝的死穴,就在于不可避免的财政扩张。
在中央王朝建立之后,随着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这个死穴逐渐暴露出来:无论皇帝如何小心翼翼,中央王朝的财政扩张最终都会摧毁健康的民间经济。不管中央王朝前期的经济表现有多好,其制度也总是在慢慢地变坏,直到崩溃。无论何人想把时间停下,维持在王朝前期,都是办不到的。
之所以这样,还是集权制度本身的问题。
汉高祖开创的王朝的确给中国带来了无数的好处,将如此众多的人口集中在一个政权下,创造了一个全国性的大市场,经济规模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但是,人们在享受这些优点时,却没有看到官僚集团的悄然膨胀,[4]后者如同癌细胞一样扩散,直到经济吃不消,养不起官僚集团。
从汉文帝始,由于缺乏收入,皇帝开始买卖爵位。汉景帝削藩后,更是将中央直属官僚系统铺向深层。当全国性的官僚网络建立起来,由于整个官僚系统受到的监督是很有限的,这个阶层就变得越来越臃肿。
虽然皇帝在官僚层面设立了严格的监察制度,[5]以防止官员滥权,但是官僚集团作为一个整体,没有外部力量能够监督它。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没有任何监督的能力,他们唯一的方法,就是实在受不了了就造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手段去制衡政府。
每一级官僚所耗费的资源都越来越多。以位于官僚集团最顶层的皇室为例。《汉书·外戚传》记载,汉初,皇室消耗占比很小:汉高祖、汉文帝、汉景帝时期,宫女人数极少,后宫也极为简单,除了皇后之外,只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少数等级。然而,到了汉武帝时期,又增加了婕妤、娥、容华、充依等级别。汉元帝时,又增加了昭仪等级别,形成了十四等的后宫制度。
后宫的俸禄等级已经相当于一个缩小版的官僚集团。昭仪的俸禄与丞相、诸侯王相同,婕妤的与上卿、列侯相同,娥与中二千石、关内侯相同。级别一直排下去,直到最末一级也有百石的俸禄。
当后宫的人数达到数千人,养活这个后宫就要耗费大量的物资。而除了皇帝之外,各地的诸侯王、官员也都要维持愈加庞大的排场,俸禄消耗呈几何级数增长。
王朝初期,经济处于快速恢复期,经济增长的速度还能高于官僚集团的膨胀速度,这时,民间的收入就会增加,人们的日子还好过些。但是,到了盛世末年,经济增长速度减缓时,官僚的膨胀速度却正处于高峰时期,超过了经济增长的速度。
经济减速时,官僚集团的膨胀速度却无法降下来,甚至反而会加速膨胀。因为经济不好,民间的日子不好过,吃空饷的人更不想离开官僚集团的庇护,更多的人想挤到庞大的官僚队伍里来。
这时的吏治也最败坏,官员们不是想着政绩,而是想着如何讨好上级和皇帝。皇帝有什么喜好,官僚们都会争相满足。皇帝喜欢打仗,大家立即发动战争;皇帝沉迷声色犬马,下面就会送上不计其数的女人。这些铺张浪费进一步掏空中央王朝的财政,并将成本转嫁给民间,导致民间经济更快地陷入枯竭。
这个时候就会产生财政猛然扩张、经济猛然失速的情况,社会问题频频发生。王朝迅速由盛转衰。
所以,官僚集团引起的财政扩张,对于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到最后,这个问题会越积越大,埋下灭亡的种子。王朝前期表现得再美好,到了后期还是要面对民生凋敝的无奈结局。
具体到汉武帝时期,官僚集团引发的战争问题导致财政失衡,财政失衡又逼迫皇帝开办官营产业、垄断资源。而政府具体参与经济之后,又需要大量管理经济的官员,官僚系统一下子膨胀了数倍,成为民间经济的巨大负担。
在大一统国家,无论是汉,还是后来的唐宋元明清,战争成本都是历代集权政府承受不起的重担。战争时期,政府的花费数倍、数十倍于和平时期,政府的财政骤然恶化。
在本书的引子里,已经谈到了战争带来的巨大直接成本。但除了直接花费(养兵、抚恤金、养战俘、收买敌人)之外,更加难以估算的是间接的战争成本,比如物资转运和战备消耗。
西汉时期的产粮区主要集中于华北、川蜀,以及长江—淮河地带。在非战争时期,地方政府收了税,把税粮从地方运往首都长安,供皇帝和中央政府使用。由于古代缺乏完善的道路系统和交通工具,运输税粮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就算是富裕的中央王朝也感到很吃力。
战争期间,皇帝除了调兵之外,还需要把军粮再运往战争地带,而战争地带往往处于无法自给自足的边境地区。王朝再强大,也无法仅仅依靠政府的力量做到这一点。
除了物资转运,战备消耗是另一个死穴。这里仅举《史记·平准书》记载的汉匈开战后,汉政府修筑朔方城的例子,来说明战备消耗之大。
朔方城位于河套地区,在西安的正北方,与匈奴直接对峙。汉武帝时期,该城由苏武的父亲苏建率领十万人建造。[6]在前机械化时代,修筑城池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而在人口不足的地方修城就更为麻烦。为了修筑朔方这样一座边防城市,汉政府需要从内地调动十万人到塞外边关去劳动,为供应这十万人的口粮,又需要极强的物资运载能力。整体耗费高达数十亿至上百亿钱,相当于汉王朝一年的财政收入,更是远远超过整个中央政府官员一年的俸禄总和。
朔方城只不过是一个典型的代表。除了朔方之外,在东南、西南、朝鲜等地都有大规模的战备调动,同样消耗着大量的财政收入。
最终,战争会把健康的财政彻底拖垮,中央王朝不得不依靠临时性的举措过日子。
但是,战争又是不可避免的。一旦集权国家经济恢复,就会有人鼓吹战争,第一次、第二次的时候,人们只把这种鼓吹当作疯子的言论,但是第十次、第一百次的时候,这种言论就能够打动执政者,并通过政权的力量传播开来,让整个社会变得狼性十足,从而开始疯狂的冒险。冒险过后能够及时收手还好,如果过了能够回头的临界点,就必然采取财政上的一系列集权措施,最终导致财政的崩塌。
经过一辈子的战争,汉武帝在晚年有了另一次反思。[7]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桑弘羊等人又提议汉武帝继续花钱,以轮台为中心建立军事基地。然而这一次,汉武帝经过深思熟虑后拒绝了。他发了一道长长的诏书,详细讨论之前发兵的得与失,得出结论:在轮台兴军务是一项划不来的举动。《汉书·西域传》记载,他终于认识到“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在忏悔两年之后,汉武帝去世。他在位期间,王朝财政得以无限制地扩张,汉武帝也终于将中央王朝建设成两千年的样板。
这个样板具有如下特征。
首先,王朝农业税的税率不高。汉代采取1/30的税额,而其他朝代税额最轻时是1/10或者1/15。对农业采取低税率,除了所谓的重农情结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古代的粮食产量长期维持在低水平,如果税收过高,农民就无法留够活命的粮食。除非是在战争的特殊时期,王朝为了稳定的需要,一般不会对农业加税,甚至不时有减税的措施出台。
其次,农业税税率低,并不意味着农民税收负担低。在降低农业税的同时,政府采取了更灵活的方式,从其他方面获得财政收入。这些收入包括垄断工业收入、关市收入,垄断流通领域的收入、铸币产生的铸币税、财产收入等。这些收入最终都会转嫁到百姓头上。
这些税虽然沉重,却是隐性的。虽然在大部分情况下,农民不需要直接缴税,但是政府通过较高的工业品价格,或者利用铸币权,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从农民手中把财富抽走了。这种做法隐蔽、高效、来钱快。这也是“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8]的秘密所在。
在西汉时期,百姓缴纳的正规税赋最高时达到40亿钱,而皇室的财政收入却达83亿钱。[9]也就是说,在整个财政盘子(包括皇室收入和政府财政)里,皇帝通过官营产业、垄断经营等方式获得了占总财政一半以上的收入。汉朝时期,农业占国民经济的九成以上,而工商业占比不到一成,却承担了总财政一半以上的负担。可见,皇帝通过官营产业对经济压榨到了何种程度。
这种压榨也导致了另一个问题:古代中国的工商业在重负下始终无法得到完全的发展。不仅是汉代,在古代中国任何朝代都存在同样的税赋问题。这或许是古代中国无法摆脱农业社会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