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权的政治,结块的社会
从汉代起,古代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大一统政权的结构,都不是铁板一块,而是中央和地方争权的双重治理结构。除了中央政府这个层级之外,还有许多条条块块的诸侯。每一个郡、每一个县,都有独断权力,他们的利益和中央是不一致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
所以,从名义上讲,中央领导地方,并负责地方官员的任命,但实际上,地方官员只要能把中央政府糊弄过去,不影响仕途,私下里干事的空间就大得超乎想象。
由于双重争权的存在,中央政府即便想进行实质性的改革,条文到了地方这一层级,也被化解掉了。地方政府只选择有利的条款执行,而把对自己不利的条款过滤掉。
中央政府有心放权给社会,但它放出的权力却被地方政府接走了,社会一无所获,如果中央政府试图收走地方政府的权力,地方政府就会把损失转嫁给民间。
新的执政者上台时,这种现象已经到了临界点;再加上许多地方官员认为新执政者上台还没有完全掌握权力,这是大肆扩张的好机会。
只有当每个官员都突然意识到:哪怕自己再强势,也只不过是站在岌岌可危的高杆上,随时会跌落。他们才会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只有这时,中央政府的改革才有可能推进。
汉宣帝也曾经做出过类似的努力,但汉宣帝死后,汉代却并没有走出中央和地方争权的困局,甚至出现了新的失衡。而社会上,贫富分化问题也愈加严重,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秦代结束了战国的局面之后,中国社会进入一个重塑期。汉代建立时,已经没有传统的富翁和贵族,而是进入了普遍的贫穷。加上秦汉王朝都特别注意防止旧势力再起,将以前的豪门贵族都迁到首都去定居,进一步限制了富裕阶层的力量。
但随着王朝的复兴、财富的积聚,大的富豪很快又出现了。[34]
比如,四川地区依靠冶铁发财的就有卓氏和郑氏。汉武帝的理财能手之一孔仅出自南阳孔氏,而南阳孔氏直到三国两晋时期仍然发达。鲁地曹县的丙氏(冶铁)、齐地的刀氏(煮盐和贸易)、周地的师氏(贸易)、宣曲的任氏(粮食贸易)、边塞的桥氏(马匹贸易)、关中的无盐氏(金融)、田氏、栗氏、杜氏,等等,其财势都闻名于世。
这些商人有一个共同点:最初大都是依靠机遇和头脑起家,更善于发现新的贸易机会,并坚决地投身其中,成为社会的佼佼者。而他们所从事的行业也大都是最先进的部门,依靠资源的稀缺性和规模优势脱颖而出。
然而不幸的是,西汉的大商人也和后世的商人一样,他们在富裕之后,立即和权力黏在一起。他们从事的工商业成为皇帝觊觎的对象,汉武帝出于扩大财政收入的目的,由官府垄断资源。这些人要么被皇权淘汰,要么投靠皇权,个人的选择余地并不大。
而出于管理的需要,汉武帝也必须依靠一批有经验的大商人帮助他建立官营体系。于是这些商人立即变成政府的座上宾。当汉武帝把地方官的财政贡献当作指标来考核时,这些人在地方官眼里也变得不可或缺。[35]
在西汉政府建立时的限权设计中,只考虑了对军队、官员的限制,防止他们对皇权产生冲击。但皇帝很少过问官员和商人的勾结,只要皇权稳定,这些勾结行为就是可以被谅解的。[36]
如果政府的定位只是仲裁者,不是市场参与者的话,那么也许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可一旦政府成为参与者,缺乏限制的权力就会借机大捞一票,这就是官商勾结得以产生的契机。
如果说西汉前期的富翁大都还靠市场起家,那么随着后来官商渠道的打通,贫富分化的问题愈加严重。在任何有权力垄断迹象的地方,都会产生不正常的巨富,而权力垄断最集中之处,就是土地。如汉武帝时期的丞相田蚡,《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中记载,他的住处比别人的都豪华,又占据着最好的土地;在集市上买的东西都堆在道路上,院子里极尽奢华,后房里有上百个女人。至于其他稀奇古怪、声色犬马的东西更是不计其数。
汉元帝、汉成帝时期的丞相张禹是另一个例子。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将儒术当成治国术之后,西汉的儒者大多以通一两本书著称。《汉书·张禹传》中说张禹学过《易》和《论语》,官至丞相。但这位儒者却对地产抱有很大兴趣,积攒了四百顷最上等的土地。
到了汉哀帝时期,大司马师丹更是提到,当时富人官吏的财产已经达到数亿钱,而穷人则更加贫困。
为扭转这种趋势,师丹和王莽在汉哀帝刚即位时推行了限田令,诸侯王、列侯不得去封地之外占有土地,其余人的土地不得超过三十顷。诸侯王的奴婢可以有二百人,列侯、公主的奴婢限于一百人,关内侯、吏、民的奴婢限于三十人。诏令给人们留了三年时间进行整改,三年后调查,如果有超过规定的,就要惩罚。
一时间鸡飞狗跳,土地、奴仆的价格大跌。然而随后,《汉书·哀帝纪》记载,汉哀帝宠幸弄臣,赐给董贤二千顷土地,早已超过了限田令的额度。由于皇帝首先破坏了规矩,这次限田令不了了之。
人们突然发现,中央的命令并不需要全部执行,只需要敷衍一下,等它慢慢被遗忘就行了。
汉代的巨富辈出还和另一社会状况结合在一起,产生了更加危险的后果。
汉代的人才流通机制非常孱弱,富者恒富,穷者恒穷,容易形成社会的结块(阶层固化)现象。这个结块现象在三国两晋时期达到高潮,而当时的所谓“世家大族”,大都在西汉时期就已经有了雏形了。
皇帝为了加强人才的流通,避免阶层的固化,采用察举制来发现民间的人才。但是,一旦权力和利益结合,察举制就逐渐失效了。负责察举的官员选的都是有钱人的子弟或者关系户。随着人才上升的通道被官僚阶层和富裕阶层(这两者往往是合一的)垄断,社会结块、贫富分化就更加严重了。
贫富分化还造成了一系列的争论:为了解决贫富分化问题,到底是应该管制经济,还是放松经济?
这在《盐铁论》中也有着明显的反映:争论的双方都看到了贫富差距扩大、社会分层严重的现象,也都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但采取的方式却是截然相反的。
支持政府控制经济的桑弘羊认为,既然现在有着严重的贫富分化,那么政府更应该毫不犹豫地介入,花大力气整治这种现象。整治的措施包括:禁止富户擅自从事工商业,把工商业交给政府垄断经营,同时加强流通领域的许可证制。这样,政府控制了经济和财政收入,就可以利用这些收入来调节民间的财富。这些收入既可以用于战争,也可以用来赈济灾民。
而桑弘羊的反对者认为,如果要解决严重的贫富分化问题,就应该让政府退出工商业,让民间自由地进入这个行业,达到平均地利的效果。管制带来的不是民生,而是更严重的不平等。
桑弘羊的观点看上去非常具有说服力,也有严密的逻辑性。但在实践层面上,人类对于这个理想已经试验了几千年,每一次试验都会发现:政府的管制需要官僚去执行,而政府的权力愈大,官僚可以变现的资本也就越大。最后发大财的往往是政府的官员、官员的亲戚朋友,以及其他类型的关系户。另外,政府对于经济的限制越多,民间经济就越凋敝,人们就越会发现要发财只能靠政府。
这些经验是实践总结出来的,很难从形而上的辩论中获得。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按照贤良文学的观点,政府减少管制,是否就能解决问题呢?
答案出乎意料:同样解决不了。原因仍然在于集权式的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的争权。官僚集团复杂化之后,中央政府即便想放权,也很难得到地方官员的支持,甚至中央政府正准备放权时,地方政府立即会把中央政府放出的权力收到手中,而民间仍然一无所获。
中央政府为了政令通达,必须集权。但一旦中央政府集权,地方政府又会把负担转嫁给民间。总之,在双层政府的博弈下,吃亏的永远是民间,而中央政府试图放权的努力也总是败于官僚阶层的抵抗。这种问题在历史上的历次改革中都能看到踪迹。
[1].本章涉及的时间范围是公元前141—前33年。
[2].《史记·孝武本纪》:“(集解)张晏曰:‘武纪,褚先生补作也。褚先生名少孙,汉博士也。’”又有“(索隐)褚先生补史记,合集武帝事以编年,今止取封禅书补之,信其才之薄也。”
[3].司马迁对汉武帝政策的批评,最集中反映在《平准书》《封禅书》等篇目中,虽然他编写的“汉武帝本纪”已经不存在,但他的态度却仍然可见。
[4].《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对比今昔,特别指出了官僚的奢侈无度:“故时齐三服官输物不过十笥,方今齐三服官作工各数千人,一岁费数钜万。蜀广汉主金银器,岁各用五百万。三工官官费五千万,东西织室亦然。厩马食粟将万匹。臣禹尝从之东宫,见赐杯案,尽文画金银饰,非当所以赐食臣下也。东宫之费亦不可胜计。天下之民所为大饥饿死者,是也。今民大饥而死,死又不葬,为犬猪食。人至相食,而厩马食粟,苦其大肥,气盛怒至,乃日步作之。……武帝时,又多取好女至数千人,以填后宫。及弃天下,昭帝幼弱,霍光专事,不知礼正,妄多臧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尽瘗臧之,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大失礼,逆天心。”
[5].《汉书》记载,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即为监察官,负责监察百官。另外,汉武帝时期又设置刺史去监察地方官员。同时,汉武帝使用酷吏来纠察官员的罪行,审理了大量的官员腐败案件,却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善吏治。
[6].《汉书·李广苏建传》:“苏建,杜陵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青击匈奴,封平陵侯。以将军筑朔方。”
[7].《汉书·食货志》:“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下诏曰:‘方今之务,在于力农。’”
[8].这是司马迁评价桑弘羊的话,见《史记·平准书》。
[9].《太平御览》卷六二七引桓谭《新论》:“汉定以来,百姓赋敛一岁为四十余万万,吏俸用其半,余二十万万,藏于都内为禁钱。少府所领园地作务之八十三万万,以给宫室供养诸赏赐。”
[10].中国的金属货币虽然以铜为主,但工艺上却是领先的。西方早期的金属货币不像中国那样是铸造的,而是在金银饼上敲入徽章和印记。这样的货币形状不够规则,更容易出现减值。同中国拿剪下来的边铸造新的货币的做法类似,常用的做法是把一批货币放入布袋,使劲摇晃,依靠金属的碰撞和摩擦使货币磨损,再收集磨损下来的金属屑。
[11].《汉书·食货志》:“秦兼天下,币为二等:黄金以溢为名,上币;铜钱质如周钱,文曰‘半两’,重如其文。”
[12].同一时期的文献并未提到秦朝钱币的铸造问题,但由于秦朝流传下来的钱币千差万别,统一铸造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差别,故得出此结论。彭信威认为,秦始皇的统一币制,只是货币种类和货币单位的统一,而不是货币铸造发行权的统一。半两钱并不由朝廷统一铸造,甚至政府是否铸造钱币,也无从知道。遗留下来的半两钱,如同牡丹叶一样,枚枚不同,可见是各地自由铸造的。因此我们也不能根据秦半两的重量来求得秦的衡法。秦半两中,最轻的只有六厘米许,而最重的有二十厘米以上的。(见彭信威《中国货币史》)
[13].《汉书·食货志》:“汉兴,以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荚钱。”
[14].《汉书·食货志》引李悝:“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亩一石半,为粟百五十石。”同书引晁错:“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15].见《汉书·食货志》。李悝计算,百亩可以收150石粮食,什一税扣除15石,剩下135石。口粮每人每月1.5石,五人一年需要消耗90石,剩下的45石进入商品市场。按照每石30文钱计算,可得1 350文钱。汉初与战国时期农业生产率的进步有限,而粮食价格也相对稳定,可以用来横向比较。
[16].见彭信威《中国货币史》。
[17].《汉书·食货志》:“是时,吴以诸侯即山铸钱,富埒天子,后卒叛逆。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钱布天下。”
[18].《汉书·食货志》:“孝文五年,为钱益多而轻,乃更铸四铢钱,其文为‘半两’。除盗铸钱令,使民放铸。”
[19].《汉书·食货志》中贾谊谏曰:“令禁铸钱,则钱必重;重则其利深,盗铸如云而起,弃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奸数不胜而法禁数溃,铜使之然也。故铜布于天下,其为祸博矣。”
[20].《汉书·食货志》:“自孝武元狩五年三官初铸五铢钱,至平帝元始中,成钱二百八十亿万余云。”
[21].约翰·劳(1671—1729),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和银行家。
[22].指1918—1933年期间采用共和国宪政政体的德国。
[23].本表依据《史记》《汉书》相关材料整理而成。
[24].汉宣帝原名刘病已,汉武帝原太子刘据的孙子。由于刘据受“巫蛊之祸”牵连而死,不到一岁的刘病已就被收押在监。他的成长经历使得他更加了解民情,故其政策较为清明,财政开支较为节俭。
[25].崔寔《政论》:“武帝以赵过为搜粟都尉,教民耕植,其法为三犁共一牛,一人将之,下种挽耧,皆取备焉,日种一顷。”《汉书·食货志》:“过使教田太常、三辅,大农置工巧奴与从事,为作田器。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民或苦少牛,亡以趋泽,故平都令光教过以人挽犁。过奏光以为丞,教民相与庸挽犁。率多人者田日三十亩,少者十三亩,以故田多垦辟。”
[26].《汉书·食货志》:“昭帝即位六年,诏郡国举贤良文学之士,问以民所疾苦,教化之要。皆对愿罢盐、铁、酒[榷]均输官,毋与天下争利,视以俭节,然后教化可兴。弘羊难,以为此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安边足用之本,不可废也。”《盐铁论·本议第一》:“惟始元六年,有诏书使丞相、御史与所举贤良、文学语。问民间所疾苦。”
[27].《盐铁论·本议第一》:“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今议者欲罢之,内空府库之藏,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罢之,不便也。”
[28].《盐铁论·本议第一》:“文学曰:‘夫导民以德,则民归厚;示民以利,则民俗薄。’”
[29].《盐铁论·本议第一》:“文学曰:‘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工商盛而本业荒也;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不务民用而淫巧众也。’”
[30].《汉书·食货志》:“……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器苦恶,贾贵,或强令民买之。”
[31].《盐铁论·错币第四》:“币数易而民益疑。于是废天下诸钱,而专命水衡三官作。吏匠侵利,或不中式,故有薄厚轻重。农人不习,物类比之,信故疑新,不知奸贞。商贾以美贸恶,以半易倍。买则失实,卖则失理,其疑或滋益甚。”
[32].《盐铁论·大论第五十九》:“大夫抚然内惭,四据而不言。当此之时,顺风承意之士如编,口张而不歙,舌举而不下,暗然而怀重负而见责。”
[33].《汉书·食货志》:“元帝时尝罢盐铁官,三年而复之。”
[34].在司马迁的《史记》中,专门有一篇《货殖列传》,讲到了当时的一批巨富。
[35].西汉时期,除了以东郭咸阳、孔仅、桑弘羊为代表的中央聚敛之臣外,由于地方也遍布着盐铁官,故而可以推测聚敛之臣已经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集团,或者可以称为“浊水集团”,与另一个儒者官员集团(清议集团)形成对峙。
[36].西汉以官致富的人多如牛毛,除了下文所举例子,较为著名的还有杜周的杜氏、霍光的霍氏,以及王莽所在的王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