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汉朝圈养的知识圈[1]
儒教对中国政治的改造主要在于教育:皇帝一方面设立了五经博士,将其他学派排斥在外;另一方面设立了只传授儒教知识的官方教育机构。垄断教育的结果是,人们从此只能接触儒教学说,其他学问流派衰亡。
汉武帝树立儒教为正统思想,是为了利用它来维持统治。但汉武帝之后,作为最高官员的丞相职位被儒教知识分子垄断,这就不是皇帝控制儒教,而是儒教裹挟皇帝了。
汉武帝时期的酷吏张汤学会了用儒经(特别是《公羊传》)来指导审判。对法律的侵蚀让儒教成了社会的基础。
随着儒教对教育系统的控制,学术门阀出现了。大量的儒生只会背诵老师的只言片语,不同学派之间为了争夺对政权的控制,也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汉朝政治进入一个书呆子横行的时期。
儒教对社会的破坏作用,还反映在对谶纬、灾异和祥瑞的态度上。汉朝的人们相信“天人合一”,认为老天爷会通过一定的灾异或者祥瑞来彰显自己的意志,或者通过书籍上一些模棱两可的文字预示未来,汉朝成了荒诞不经的预言的大本营。
我们在翻看历史时会发现,汉昭帝和汉宣帝时期的几个令人哑然失笑的书呆子的事迹。这些书呆子身居高位,却缺乏实务经验,满脑子经书和圣人,闹出了不少笑话。
第一位书呆子是汉昭帝时期的学者眭弘。据《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记载,此人年轻时是个浪荡子弟,斗鸡走马,后来学了一点儿《公羊传》,因为通晓一经而当上议郎,后来调升符节令。
眭弘的一生不足道也,他之所以被历史记住,只是因为一件让他丢了性命的事情。眭弘生活于汉昭帝时期,此时人们已经普遍相信董仲舒的“天人合一”,以及《公羊传》里提倡的“微言大义”。从此,老天爷对人类突然关心起来,各地都纷纷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灾异。在泰山就出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灾异现象。
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正月,在泰山和莱芜山南面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声响,如同数千人在吵嚷,当地人看到有大石头自己立了起来,高一丈五尺,有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底部有三块石头为足。石头立起后,有数千只白乌鸦围绕在石头旁。在昌邑还有一段枯社木复活了。在长安的上林苑中,也有一棵大柳树出现了异常,本来这棵柳树已经断掉卧倒在地上枯萎了,这一天突然间自己立了起来,复活了。柳树上还有虫子吃树叶,形成了几个字:“公孙病已立”。
这些复杂的灾异现象已经很难查证。所谓大石头自立,可能是陨石,也可能是地震导致的山上落石;至于树木死而复生,可能是所谓的树木“假死”现象。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当时人们相信灾异说,将一般现象夸大了,以讹传讹造成的。
当这些事件传到眭弘耳中,由于他学过最高深的学问——《公羊传》,立刻意识到这些事情的重要性。他根据《春秋》精神分析道:石头和柳树都是阴类,是下民的象征(根据董仲舒的理论,阴阳之中,阴代表了恶、坏、下等);泰山是岱宗,是五岳中最高的山,每次改朝换代,皇帝都要到这里来祭祀(同样出自董仲舒的祭祀理论);大石头自立、死了的柳树复活,这不是人力所为,而是改朝换代的迹象,表明有个下等人要做天子了。
眭弘立刻找到当内官长的朋友,让朋友把他的意见上报皇帝,他的意见是:先师董仲舒认为,如果圣人要降生,现在的皇帝就必须让位,皇帝应当找到这个贤人,把帝位禅让给他来顺应天命。
由于当时汉昭帝还小,这封信送到了掌权的大将军霍光手中。霍光一看,竟然有人正经八百地要终结汉家天下,大怒之下,将上书的眭弘和他的朋友全部问斩。
掉书袋的眭弘丢掉了性命,却因为这件事被记入史册,可谓啼笑皆非。
眭弘并不是孤例。汉武帝之后的西汉,是中国书呆子最多且最猖獗的时期。他们手里拿一本《公羊传》,再配备一两本谶纬书,就可以四处寻找灾异和祥瑞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先在书里查找一番,看有没有现成的解释,如果没有,就在字里行间寻找蛛丝马迹,自信地做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
他们一辈子的运道就来自书中那些晦涩的语言,吃饭穿衣、娶妻生子都靠它,因此对书本深信不疑,闹出不少笑话。
比眭弘稍后的是大臣盖宽饶。据《汉书·盖诸葛刘郑孙毋将何传》记载,在汉宣帝时期,由于儒术过盛,人人高谈阔论却没有人做实务,汉宣帝试图加入一定的法家色彩来治理国家。由于皇宫外的人们都抠书本看“天人合一”去了,没有人干活儿,汉宣帝只好选择宦官来负责具体事务。
汉宣帝的做法受到盖宽饶的阻挠,他明着批评汉宣帝重用宦官,暗里怨恨汉宣帝采取法治而不是儒治。他说:当今圣道已经被废弛,儒术不行,竟然把宦官这样的刑余之人当作周公和召公使用,以法律来代替《诗经》《尚书》治理国家,这怎么能行!他引用儒教经典《韩氏易传》说:五帝时候是官天下,“三王”(夏、商、周)时代才变成家天下;家天下是传给子孙的,官天下是传给贤人的;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皇帝功成之后就退居幕后,没有那把刷子,就不要身居高位;陛下应该学习五帝,赶快寻找贤人让位给他。
一听说盖宽饶让自己退位让贤,汉宣帝立刻大怒,盖宽饶不得不自杀,才了结了这场争论。
汉武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给政权提供了合法性,但独尊儒术之后培养出来的大量书呆子却成了精。他们对于实际的政治运作一无所知,以公孙弘为榜样一门心思往上爬。爬到高位后,他们的无知和迂腐就开始腐蚀政权基础。
西汉中后期,也是官方大批圈养“知识分子”的时期,这些“知识分子”以五经为武装,“天人合一”“天降灾异”是他们的主要依据,一个个都以为窥得了天机,占据了西汉中后期的政治舞台。他们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形成了复杂的关系网。
由于不准研究儒教之外的其他学问,善于斗争的他们在儒教内部分立了许多派别,构成了多家学术门阀。不同学术门阀的弟子们互相诋毁,又各自吹捧,还共同防止儒教的官方资源被局外人抢夺。西汉中后期,不管是经济,还是学术、科学,之所以无法再取得进步,就和这些学术门阀控制了官员的晋升渠道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