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走向共和
1830年7月22日早晨九点一刻,在已经将各个街垒清理完毕的街道上挤满了握手言和的有产与无产市民,十三名隶属各个派系的代表人物在市民们的注视下慢慢步入波旁宫。
为了凸显派系影响力以及防止哪方搞小动作,维持现场秩序的任务由隶属自由派的正规军,共和派接收指挥的国民自卫军以及波拿巴派的荣军院老兵三方共同负责,为此街道上阻隔围观市民的人墙都由衣冠整齐的老兵与衣着不一的持械市民所组成,几队龙骑兵时不时排队经过。
由于此为特别会议且人数较少,他们选择了波旁宫内的一间大型会议室做谈判场地,相比起能容纳数百人的议事厅,这里只在正中央摆着一张可供十来人会谈的长方形谈判桌,相对来说合适不少。
这十三人中,自由派代表与共和派代表都是五人,波拿巴派代表两人,阿方斯·德·拉马丁则作为路易·菲利普的代表前来参会。
“考虑到诸位彼此都是带着既定立场来的,会议记录相关的事就由我这个名义上的中间派负责吧?”
拉马丁说完望了望其余十二人的反应,忽然梯也尔开口了:
“请问,为什么菲利普阁下不出席呢,既然他已经拒绝国王的任命了身份就与我们同等,参与这种会议应该没问题吧?”
“起先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他有些额外的看法,委托我转告给诸位”拉马丁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信件,不紧不慢地念道:
“今日之会议乃为自由,共和,波拿巴三方派系为确定法兰西政治路线所开设,我虽宪法上作为普通公民,可依旧深受贵族头衔与血脉阻挠,若是贸然参会恐将因先入之见引起不必要之事端影响诸位理性判断,
故在此决定于宫殿内密切关注会议,若会议结果需要我出面表态届时必将义不容辞,竭力为法兰西之和平稳定奉献一切。”
拉马丁念完后放下信件,看他们要么点头要么不表态拉马丁索性就进行下一步了:
“第一,有些参会代表或许已经之前认识了,但为了之后的会议不将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自我介绍上,趁着现在最好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因为自由派和共和派双方代表中都出现了陌生人。拉马丁话音刚落,拉法耶特便缓缓站起了身:
“吉尔贝·迪莫捷,也就是世人口中的拉法耶特勋爵,作为前众议院院长兼临时政府首脑,我方议员就由我来给诸位介绍吧。”
拉法耶特坐在谈判桌横向的最左边,故他就按照从近到远的顺序依次介绍:
“法兰西银行行长雅克·拉斐特,《国民报》主编兼前记者阿道夫·梯也尔,以及新晋议员亚力克西斯·德·托克维尔和弗朗索瓦·基佐。”
拉法耶特介绍完毕后便坐了下去,接下来轮到坐他对面的布朗基起身:
“我是奥古斯特·布朗基,《地球报》主编兼国民自卫军现任司令,”与拉法耶特一样,他也由近到远地介绍他右边的四名代表:
“法兰西科学院院士弗朗索瓦·阿拉戈,知名律师勒德律·洛兰,著名医师弗朗索瓦·文森特·拉斯帕伊以及路易·勃朗。”
布朗基说完也坐了下去,夏尔和瓦莱夫斯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站起来。
“我们两个应该就不用介绍了吧,相信在座的诸位之前就算没见过我们的本尊也肯定听说过我们的名字了。”
两边不论是谁都没有异议,拉马丁点了点头,瞧了一眼镀金怀表后将其合上收进衣兜里:
“现在距离开会的九点半还有点时间,互相讨论些别的事情打发下时间吧?”
“讨论些什么?”勃朗疑惑。
“不如互相交流一下信息整理一下思绪吧,”拉斐特开口了,“从巴士底日以来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太多事了。”
“如果是这样,那让我来说好了,”夏尔举手后站起身来,除瓦莱夫斯基外的十一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一切的事情要从7月17日,也就是攻占杜伊勒里宫的第二天开始,”夏尔说着说着意味深长地望向了左侧自由派席位的梯也尔的位置,
“那天早上同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奥尔良公爵抵达巴黎,在巴士底广场试图调解自由派与共和派的矛盾但失败了;至于另一件嘛……”
夏尔从外衣内衬里掏出一卷报纸,将其摊开后向诸位出示了内容:那是梯也尔的《国民报》,正是7月17日发行的那期。
“内容我就不念了,但这一期的头条标题是‘共和还是立宪?法兰西已经受够了雅各宾!’。”
夏尔话音刚落,坐得最远的基佐起身说:
“夏尔先生,请问一个头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呢,或者说您是从这个标题解读出了什么呢?”
“这难道是什么很高深的学术问题吗,基佐先生?”夏尔没好气地瞪了基佐一眼,“7月17日早晨众议院才刚宣布自己成为临时政府,后脚《国民报》就以偏向如此明显的标题作为头条,立宪之心昭然若揭啊。”
夏尔没有继续搭理基佐,放下报纸接着说道:
“18日虽然总体无事发生,可街头却出现了有产市民与无产市民冲突的报告,且诸如临时政府正在修宪以让奥尔良公爵加冕为立宪国王的消息也是甚嚣尘上,19日早上则是悲剧的开始,
一批无产市民不知受谁的蛊惑,竟然在早晨聚集到波旁宫门口示威游行,面对这一情况临时政府不但没有倾听他们的诉求反而直接出动卫队血腥镇压,事后我曾到案发现场视察,许多遗体身上除了枪伤还有刺刀伤,显然政府卫队就没打算让他们活下来。”
梯也尔愤愤地瞪了夏尔一眼,却在注意到其他人冷峻的目光后默默低下头去委屈得跟个受欺负的孩子。
“如果光是这样,或许临时政府还能以事故圆过去,可当天的《国民报》晚报的头条却把那些死去的无产市民打成了反政府分子,考虑到写那篇报道的梯也尔先生同时还是临时政府的新晋议员,很难不让人产生诸如共济会之类的阴谋论啊。”
为了防止缺乏政治经验的梯也尔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自由派代表的其他四人全都死死地盯着梯也尔的方向,随时准备趁他暴起之前就按住他,瓦莱夫斯基也觉得有些过火用胳膊肘碰了碰夏尔让他见好就收。
“之后的20日应该就不用多说了吧,如果没有我们各方势力所努力维持和平达成共识,在座的所有人现在一定还在各自阵营的街垒上继续大眼瞪小眼,最后让其他的场外敌人摘了桃子。”
波旁王室被推翻仅一个星期,在座的人即使意识形态不同可对波旁王室的恐惧与痛恨都是一致的,意识到这点的某人先前愤愤不平的神情也慢慢消了些。
夏尔懒得理梯也尔,只是将桌上的报纸重新卷起来放回内衬里,问拉马丁几点了。
“正好九点三十分,”拉马丁又一次掏出怀表瞥了一眼,“那么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主题是新生的法兰西祖国应确立什么政治制度。”
……
由于这次谈判本身就是建立在放弃修宪与国王候选人拒绝担任国王的基础上,故政治制度打从会议开始前就被确定为共和制了,只是关于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共和,自由派与共和派就和线下在街垒上一样依旧相持不下。
“如果要选择共和制,那自然是要像美利坚国那样的总统共和制了,一是总统享有最高行政权,可以组成强有力的中央劲往一处使地解决社会问题,二是选举模式由全民参与投票,不是更能反映人民的诉求体现民主原则吗?”拉法耶特毫不退让。
“你明知道拥有投票权的只有那一小撮金融家和工厂主,我难以置信你竟敢恬不知耻地称呼那样的四不像为‘民主’。”勃朗讽刺道。
“如果是投票权的问题那很简单,把象征民主权利的投票权门槛放宽就好了,直白点就是扩大选民基础。”托克维尔答。
“投票权是直接和年纳税额挂钩的吧?所谓的放宽指的是年纳税额从三百金法郎调到两百九十九金法郎吗?”洛兰嘲讽。
“重点不是如何选举,而是在于总统的权力多大,如果他真如拉法耶特你所说享有最高行政权,那不就是查理十世的翻版吗?”布朗基补充。
“法兰西是一个农业经济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国家,农民也占据了法兰西人职业构成中的大头,想要良好地统治这样一个国家若没有个强有力的领袖或是中央政府只会导致混乱,既然国王不被法兰西准许,那就只能建立集权政府了。”拉斐特默默地开口了。
“一周前的革命爆发的因素就是国王打算集权导致的,若法兰西再迎来集权政体我们的血就白流了!”名叫拉斯帕伊的医生争得面红耳赤。
“依我看,我们可以选择议会共和制,议员由人民投票选举,议员再选出一名总理来作为国家领导人,可立法行政权都归议会。”阿拉戈推推眼镜慢悠悠地补充。
“那样一个连强力政府都做不到的政体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一盘散沙是什么都干不成的!”梯也尔反驳。
面对谈判桌双方互不相让的唇枪舌战,夏尔,瓦莱夫斯基和拉马丁都感到十分无奈,可鉴于他们早就想到此等结果也就不显得多意外了。
“你怎么想?觉得总统制和议会制哪个更好?”瓦莱夫斯基悄悄问夏尔。
夏尔沉默半天,也在深深地纠结到底选择哪一种共和制,如果只用想着还原历史共和国里当皇帝,那直接总统共和制肯定没错的,关键是既然已经确认暂时不跳这个火坑了,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利益最大化呢?
单论过程,议会共和制肯定是最好的,让自由派与共和派组成的议会天天为芝麻大的事扯皮,一能削弱他们力量二又让人民对共和政府厌烦,可此制度下的总统是个橡皮图章,实际管事的总理由议会选出受议会操纵,一旦将来返回法国在这样的制度下根本无法加冕。
总统共和制刚好就反过来,一旦当上总统那在自己基本盘足够大且强力的情况下发动政变便能轻松实现复辟,可这样同样也能给奥尔良建立王朝的机会,而且自由派与共和派的斗争也不会如议会制那样激烈,最要命的是为了逼自由派让步自己已经答应支持奥尔良当总统了。
一股挫败感涌上夏尔的心头,他感觉这波又和上次的重建国民自卫军一样挖坑给自己跳了,甚至恍惚间梅特涅那张满是梅毒痕迹的脸又跳了出来,玩命地嘲讽他。
瓦莱夫斯基看出了夏尔的疑虑,眼珠转了转主意很快就来了,为了不引人耳目他故意用低得只有身旁的夏尔才能听到的声调说话:
“如果你是在纠结的话,那我给你一个建议吧:选择总统制。”
“为什么?”夏尔同样以对内语音问瓦莱夫斯基。
“议会制下的总统就是个吉祥物,总理也是受制于议会的,在那样的制度下根本就无法复辟,当然如果你只是想让法国慢性死亡倒是能这样,可你最终是要复辟的,这一根本诉求只有总统制才可能实现,所以我们也只有总统这一选项。”
“可是,如果菲利普当上总统,财产投票制下依旧能掌控政府的自由派一定会趁机修宪的,光靠共和派根本阻止不了他建立奥尔良王朝啊。”夏尔情绪十分低落,脸白得像具僵尸,“事情到这一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傻呀,还有我呀。现在波拿巴派已经有能力成为政党与他们正面交锋了,你不信任他们还不信任我吗?”瓦莱夫斯基朝夏尔眨了眨眼。
“哦……”夏尔听这番话恢复了点血色,“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要是用你们军事上的话来说,总结一下就是‘四面出击,攻其不备’。”
“四面出击?怎么四面出击法?”
“首先,既然已经决定建立崭新的共和国了,那提出修改甚至废除原先那部服务于宪政的1814宪法完全说得通吧?我们可以用我们现有的话语权联合共和派一同向自由派施压,以确保共和派与波拿巴派能在政府中赢得更多席位以打破自由派一家独大的局面。”
“比如像刚才洛兰说的那样减少投票权要求的年纳税额限制?”
“是的,三百金法郎对于当今法国来说只有最有钱的那批上层人士才负担得起,如果新生共和国政府里都是这群人那奥尔良王朝便是毫无悬念的,他们通过财产限制只手遮天的局面必须被打破。”
“好,第一条就暂定为联合共和派推动宪法重订,之后的二三四呢?”
“至于第二条,我称其为拉拢中间派,在我刚才的观察来看托克维尔和拉马丁就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夏尔瞬间便想到了原本时间线托克维尔反对奥尔良与拉马丁带头建立共和国的事,可他还是好奇瓦莱夫斯基是怎么看出来的。
“先从托克维尔开始吧,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自由派代表的其他人不是主张建立总统制就是在反驳议会制,只有托克维尔是在提出与我意见一致的改良方略;至于拉马丁有些感性因素在里面,我前天在和菲利普谈判前和他打过照面,我相信他是能被共和理念影响的。”
“那第三四条呢?”
“第三条就是句政治正确的废话,在原有基础上继续扩充我们的势力,而第四条便是花钱创办或收购其他的报社为我们的舆论喉舌。”
四条策略说完,夏尔就算没有心花怒放至少也是茅塞顿开,他看向瓦莱夫斯基,脸上露出了往常那样的微笑,两人以谈判桌为掩护紧紧握了握手。
“靠你了,兄弟。”
“没事的,我还等着你未来封我当奥尔良公爵呢。”
正午时分,在经历了数个小时的扯皮后,总统共和制的道路终于被确定了,当十三人拖着有些疲惫的身躯从波旁宫大门走出来时,现场围观的市民们似乎嘴巴都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夏尔抢先跑到最前方大喊‘共和万岁’后,市民们才以排山倒海的掌声作为回应,‘法兰西万岁’的口号响彻巴黎上空,一瞬间驱散了已经在巴黎上空盘旋了一周的阴霾,让阳光再次普照法兰西的大地。
“夏尔,”回家的马车上,瓦莱夫斯基忽然和夏尔搭话,“奥尔良当上总统后你打算怎么做,留在法国吗?”
“不,离开法国,就像我一年前被烧炭党从古监狱救出来逃去意大利一样。”
“为什么?”瓦莱夫斯基不解地皱了皱眉,刚才会议期间是夏尔一脸懵现在两级反转到瓦莱夫斯基懵了。
“依我看,就算真的为共和国重修了一部宪法,自由派光靠自己也还是能把菲利普抬到总统的位置上去,更何况还有我们支持呢,共和派那边肯定要气死了,毕竟布朗基还曾跟我谈过合作对抗自由派的事,这肯定会被他认为是背叛。”
“所以你这次跑路就为了避风头?”
“别说得我跟个胆小鬼似的啊,”夏尔不爽地白了他一眼,“我一方面的确是为了在自由派把共和派注意力全吸走之前避避风头,但第二方面则是像你先前说的一样,去海外开辟根据地。”
“……你不会是打算说服那些荣军院老兵跟着你一块出国吧?”
“正有此意。”
“他们都是领退伍费的了,年龄最小的也超过了五十岁,这个年纪的人一般都只想拿着自己的那份钱好好养老了吧?就算他们之中还有人愿意像当年父亲的老近卫军那样愿意挨英军的葡萄弹,可你们又能做什么呢,不会是跑去非洲搞殖民吧?”
“跑去非洲的确也是我想过的一条路子……”
瓦莱夫斯基已经有点崩溃了,即使原先就觉得这个堂哥有很多地方像父亲,可没想到异想天开方面两人也是出奇一致,这种本应相斥的感觉在他心中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化学反应,让他这个做堂弟的都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想见证他结局的想法,而这份想法又促使他更卖力地支持夏尔。
“你想去非洲我倒是不反对,不过你应该不至于以为带着这几百上千老兵能在非洲打下一块殖民地吧?光是当地的流行传染病就够你们所有人死个百八十回了。”
“非洲什么的只是第二志愿啦,第一志愿还是借助我先前在意大利跟烧炭党混的时候积攒下来的声望,想办法利用烧炭党在意大利干出点名堂来,包括但不限于建国,反正意大利分裂那么多年那么多个小邦国,多我一个又能怎么样?”
“如果你打算在意大利建国,那我只推荐你在伦巴第或威尼西亚,那里又有农业又有良港最适合发展,”瓦莱夫斯基道,“不过那里如今可都是奥地利人的地盘,即使有那些烧炭党帮助,光靠你和老兵真的就能成功吗?”
“别忘了,瓦莱夫斯基,”一听他这话夏尔的嘴又不自觉翘起来了,“我的叔父兼你的父亲最早出道可就是在意大利啊,通过拳打奥地利脚踢撒丁最终为他将来的辉煌攒下了第一桶金,他能做得到我没理由做不到。”
“那你之前在意大利为什么没做到?”瓦莱夫斯基发出一个灵魂拷问。
“因……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基本盘嘛,那群烧炭党战力低下不说一个个还敏感得不行,靠那群家伙我顶多就只能揍两西西里和罗马教宗,但他们占的地盘一是烂二是当地人不好惹,我活腻了才跑去那里啊。”
“哦,那我懂了,”瓦莱夫斯基忽然两眼放光,“你是打算带着老兵们在烧炭党老朋友的帮助下重返意大利,让老兵帮助你一起进一步训练烧炭党来为你在北意大利的征服行动提供耗材,对吧?”
“别说得那么直白嘛……”
下午,十三名代表齐聚市政厅,作为代表的拉马丁站在阳台上向聚集在广场的市民公布了会议的结果,夏尔则在他们的欢呼中将一柄镶着金边的三色旗用力地挥舞。
1830年7月22日下午三时整,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