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二次革命
街垒前方不远处是一个拐角,这也是夏尔精心安排的,为了尽可能不让对方一开始便集中全部人手向街垒冲击。
也许是布朗基专门的要求,这些市民在前来这里构筑街垒时身上大都带着武器,见两道街垒上密密麻麻排成阵列与街垒下预备队精神抖擞时刻准备的样子让夏尔感到一丝欣慰。
前方即使还没有出现人影,可杂乱的脚步声与嘈杂的说话声也越来越近,夏尔和其他人一起屏住呼吸望向前方,他的脑中一直飞速思考着决策可越想他就越觉得紧张,越是紧张就越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把握好度才能在我方开火杀死对方的同时还能让自己在舆论上不至于劣势?
他最先想到的是给对方预设立场,只要自己能证明对方不占理那杀死对方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第一个用这招的不就是先斩后奏的梯也尔吗?可这招有个很大的前提,那便是你手中拥有舆论机器且影响范围不小,可现在别说影响范围了,他和瓦莱夫斯基甚至都没有闲钱办自己的报社。
果然还是只能暂时借助布朗基的《地球报》?可问题就又绕回原点了——你如何在共和派面前开枪的同时证明是自由派先动的手呢?
夏尔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只得叹了口气同时甩了甩脑袋,此时不知是哪个家伙忽然公牛似的大叫一声‘他们来了’,把夏尔吓了一激灵。
“干嘛叫那么大声,给我镇静一点!”夏尔一脸不爽地转过头去,愤怒地朝那个戴着夹鼻眼镜,浑身散发着油墨和纸浆味的青年挥了挥拳头。
“如果打扰到了您我很抱歉,军官先生,”他似乎不认识自己,不过夏尔倒也懒得在乎这些,“就在前面,他们全副武装地过来了。”
夏尔疑惑地转过头去望向前方,果然如他所说,迎面走来了一群头戴各种款式的高顶帽,身穿黑色礼服或其他样式高级衣着的男女,尽管队伍中不少人从打扮上看和底层无产者区别不大,但总体相比他们的队伍还是显得十分贵族气,显然是那群被梯也尔煽动起来的自由派市民。
至于那些无产者,也许是对自己能实现阶级跃迁抱有幻想的所谓小资产阶级吧,为了融入中产队伍他们决定先从最简单的信奉自由主义开始。
那些小资手里的武器以各种五花八门的近战武器为主,少部分装备着手枪,而有产市民手里都是清一色的步枪,可诡异的是他们的队伍中几面三色旗在他们的头顶飘扬,行进时同样在唱着《马赛曲》,这一举动让夏尔左右两旁的市民和老兵都有些感到错愕。
夏尔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心里默默吐槽原来这项传统由来已久——在法国,不论左派和右派内斗得多么激烈,可对于两种事物的爱却是完全一致的:一是圣女贞德,二便是《马赛曲》。
关于原因他有些记不太全了,只记得右派推崇贞德是因为她捍卫天主教和王权的至高无上,而左派推崇贞德是源于她坚决抵抗侵略与宁死不屈,可至于《马赛曲》的部分他则想不起来了。
见他们来势汹汹,雷耶下令所有人举起步枪瞄准,克洛泽尔也是留在中间的大炮面前随时待命,一旦夏尔下了命令他便会在三秒内完成开炮,届时三门大炮喷出的葡萄弹就会如暴风骤雨一样将密集的人潮撕得粉碎,犹如当年拿破仑对保王分子做的那样。
几十支步枪在举过头顶后缓缓九十度落下,最终与持枪者面前的街垒上做为胸墙突出的部分组成了T字形,可街垒外的自由派市民在面对如此的威压下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当他们唱到“前进,前进”时,包括夏尔在内的所有人都一度以为他们真的会直接试图攀爬街垒了。
如今是最重要的时刻,额头滑下冷汗的夏尔警醒自己,对方或许也是看穿了他的意图,在用这种挑衅的方式试探他们会不会开火,一旦他们之中有人先开火了,那占理的自由派便会宣传机器全开以更为迅猛的方式给他们泼脏水,那样子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给菲利普戴上王冠。
相反,如果己方始终能做到不开火或是让对方先开火,共和派这边的宣传机器定然也能火力全开与梯也尔对冲,即使胜负难以决断但至少不会陷入被动,这些接受过战争洗礼的老兵们他自然放心,可这些无产市民们呢?虽然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摸过枪,可与职业士兵相比差距还是很大。
更何况,即使是职业士兵可能也会有手滑走火的情况呢。
他退下街垒,迅速从左到右地把街垒上待命的人员扫了一圈,关于经验不足导致乱开枪最终功败垂成的例子他在电影里见得太多了,于是第一批上街垒的大部分都是他麾下的‘老近卫军’,可为了照顾无产市民的情绪他也放了几个人上去,而问题刚好也是出在他们那里。
正是先前那个大声吼叫被他用拳头威胁的一身油墨纸浆味的印刷工人,他的脸白得像吸血鬼,全身似在忍受着巨大怒火般颤抖个不停,夏尔想走上前让他放松,可又担心这样一走过去会不会刚好把他吓着让他把扳机扣下了。
无法,他只得向留在街垒上指挥的雷耶施以手势让他注意那个印刷工人,雷耶心领神会向夏尔点了点头,之后便走到他的身前尽可能安抚对方的情绪,为了万无一失雷耶还将他原先扣在扳机上的食指拿下来直接放在扳机后面,这样一来便可以最大程度防止乱开枪了。
当他们一齐将“用敌人的脏血浇灌我们的国土”唱完后,他们已经到达了距离街垒不到十米的位置,谢天谢地,没有人屈服于恐惧肆意开火,而那些自由派市民似乎也有自己的指挥,在唱完后便停下了脚步与他们对峙。一时只有徐徐的风刮过带走地上的垃圾。
“把枪收起来,待命。”夏尔在街垒后朝前下命令,士兵们悉数照做,无产市民则慢了几拍,不过夏尔并不在乎这些。
他再次走上街垒,望向不远处那群队形散乱鼓鼓囊囊挤成一堆的自由派市民,做为军人的肌肉记忆让他两眼一黑,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市政卫队呢?”夏尔先开口大喊,洪亮的嗓门在街区内隐隐盘旋,“我知道你们就躲在市民后面,有胆子杀人却没胆子现身吗!”
那些市民开始窃窃私语,由于音调很小且声线杂乱,夏尔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而是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对在那个世界时有些社恐的夏尔来说这本应是件丢脸的事,可此时的他顾不得那些,因为比起市政卫队的按兵不动他发现了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这些本应毫无组织自发行动的市民表现得太过反常了。
一般作为临时上街参与游行或暴动的市民,不管他们作为个体时多么具备判断力与博学或理性,可当他们形成一个自发集体时便会退化成只会遵照荷尔蒙行动的低等生物,对于他们来说,除了实弹与刺刀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停下来,但此时的他们却安静得跟具站立的死尸一样。
即使在《国民报》的煽动下他们拿起武器走上了街头,也不意味着梯也尔真有什么伟大的神力能够像心灵控制塔般远程遥控他们的一举一动,种种迹象都证明了市政卫队一定就在此处,他们是在市政卫队的命令下才做出此类行为的,显然对方和夏尔一样深谙‘道义’。
“这样就没意思了吧,你们不动手我们也不动手,莫非你打算让在场的这上百人就在这静坐一整天吗?”
夏尔继续用言语试探对方,可他们依旧没有动作,倒是个别市民脸上出现了惊惧之色,而这同样没能逃过夏尔的眼睛,他知道方向对了。
“如果你们想让大家不吃不喝耗下去等到临时政府改完宪法也不是不行,只是不知道他们在我的步枪与大炮下敢不敢在修正宪法上签字了!”
这一句话果然凑效——或者说效果太大了,因为不光是街垒对面的自由派有产市民发出惊呼,连他身旁与身后的共和派无产市民也同样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他,至于其中反应最大者自然要数那个印刷工人莫属了。
他抬起手,刚准备口吐芬芳就被雷耶和克洛泽尔阻止,面对他的愤怒两人都是心照不宣地示意他安静,之后以耳边悄悄话的形式将原委告诉了他这才让他安静下来。
两人的行动也是夏尔的命令,早在安排构筑街垒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个满口‘财产即罪恶’的印刷工人,就算那时的他忙于正事没空找他唠嗑,夏尔心里的‘历史人物感应雷达’也在哗哗哗地响,迄今为止它还没出错过呢。
终于,夏尔等待已久的时刻到来了,前方自由派市民的队伍忽然变得稀稀拉拉,之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后退,最终他们全部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就像潮水的涨落一般,当名为自由派市民的浪潮褪去之时,留在众人眼前的便是名为市政卫队的黑中透着猩红色的磐石。
他们的脸上都留着用袖子擦拭过的血污,手中步枪的刺刀上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已经凝固了的血迹,即使是那些看惯了杀戮与死亡的老兵此刻面对这样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不由得心里犯嘀咕。
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可憎,眼神轻蔑的军官向前重重踏出一步,站在了与街垒上的夏尔平行的位置。
相比起他的部下,他身上的血腥味与压迫感显得更胜一筹,一些无产市民在他面前不自觉地颤抖,可是以印刷工人为首的少数市民却将手中的枪握得更紧,感觉他们随时会将它当双手剑挥出去,即使枪管中早就上好了子弹。
“您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革命英雄,拿破仑皇帝的侄子夏尔吧?久仰您的大名。”男人皮笑肉不笑地朝他点了点头,如一块腐朽的肉缓慢开裂。
“你又是谁?我对曾随叔父一起进军过欧洲的著名军人都有印象,可是你我却从没印象。”
“托马斯·罗贝尔·比乔,曾在西班牙作战时实施了有效的反游击战术而得到了皇帝的嘉奖,可惜在我领着军功从西班牙回国时,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巴黎方面来的,写着我大名的升迁令,可谁想到上帝给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呢?我没等来我的升迁却等来了皇帝退位的噩耗。”
夏尔对这个人的生平不是十分了解,唯一记得的便是原版宇宙中率领法军远征阿尔及利亚期间以在当地实施残暴的焦土战术而闻名,如果是他的话做出屠杀平民的事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了。
如果他所说的在西班牙成功实现反游击是真实的,那方式估计不会比他未来对待阿尔及利亚人仁慈多少,亦或者是和帕斯夸莱·保利以越共战术对抗入侵科西嘉岛的法军一个水准吧?
“往事就以后等有时间在阿尔及利亚慢慢谈吧,”夏尔伫立在街垒之顶,像一座山,“你们在听到我说派人包围了波旁宫后就坐不住了,难道我和你们想到一块去了吗?”
“您身上流淌着那位皇帝的血,想要察觉到这一点在我看来并不是难事,只是我有些意外您竟然真的会敢冒如此的风险去这样做,您就不怕因为您的鲁莽行动导致法兰西挑起内战吗?”
“挑起内战?你们倒不如指着你们那不存在的良心问问自己到底是谁想挑起内战!”夏尔脸上顿时阴云集聚,愤怒的模样甚至把个别胆小的无产市民给吓着了,“面对波旁宫门前的示威,你们本可以派出拉斐特或拉法耶特进行友好协商,直接武力镇压是什么意思?”
“波旁倒台后,众议院便作为临时政府代行管理全国事务有何奇怪的吗?国王的临时退位会导致全国各地出现权力真空的问题您应该比我一个目不识丁的军人更为了解吧?如果您了解并处在我的位置上,您肯定也会那么做的。”
“我不会。”夏尔只是平淡地应答。
“这样吗?那很抱歉,我之前说您像拿破仑皇帝的话可以收回吗?”
“随你,反正我的价值不需要你的承认,”夏尔双手抱胸,头颅依旧如雄狮般高傲地抬着,“说说看吧,你们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开的枪?”
“对下贱的反政府分子开枪需要怀着什么心情,要硬说的话服从命令应该算一个?以及对法兰西祖国的热爱之情应该算一个?”
“我只看到一群嗜血的豺狼与断脊之犬在给自己的暴行辩解。”
“这算什么暴行?对于想要干涉合法政府正常决策加剧法兰西祖国动荡的罪恶分子无论什么样的惩罚都不为过!”
“那你口中的这些‘反政府罪恶分子’具体是做了些什么反政府的事呢,莫非这临时政府是块弱不禁风的玻璃,稍微大点声就要碎一地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样一个玻璃政府到底存在多少的合法性我暂且怀疑。”
“随您怎么说吧。当他们开始在临时政府门口聚集并用一阵阵污言秽语影响议员们正常办公时他们就已经被剥夺合法的公民权益了,再加上梯也尔议员授权与我将他们驱逐,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梯也尔授权?他就他妈一个普通议员,还是个趁着革命才挤进众议院里的一个臭要饭的跳梁小丑!他哪来的资格命令你们,拉法耶特呢?”
“我们出发前没有见到拉法耶特司令,不过梯也尔先生手中举着他的权杖,您作为军人,应该也明白见权杖如见本人的道理。”
夏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至少他已经从比乔的嘴里得到了能从对方那里搞来的所有情报,梯也尔真真正正地上钩了。
“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那就到我了,”比乔摇了摇脖子转了转胳膊,一副要跟人干架的模样,“我对您的问题也不多就一个,您是否可以给我个解释为什么要派私兵去包围波旁宫?难道您就不怕第二天各大报纸上把您打成国家的敌人吗?”
“我的确派人去了波旁宫没错,不过我可不是让他们去包围,而是保护。”
“有意思,让一群全副武装的军人蹲在临时政府大门前,却说手里的枪和身边的炮是为了保护他们?您是觉得我们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就一定很蠢吗?”
“那支前往波旁宫的特别派遣军和现在与你对峙的这支军队是同时出发的,如果他们真的是如你所说去拆台的,那你们早该听到枪声或炮声了,这里距离波旁宫也就马车十几分钟的路程,如果他们在那里动武身处此处的我们只要耳朵不聋就能听到的。”
“不论您的动机为何,可非官方武装人员聚集在合法政府外本身就已经是一件严重事故,不管您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您都已经注定要成为法兰西的罪人了,在此仅以我个人名义对您表示遗憾。”
“罪人吗……不过比起我是否会成为罪人,你倒是关心一下临时政府里的那些议员,特别是以梯也尔为首的混蛋们会不会先死在我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