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拒绝所有门徒: 古代犬儒主义与无畏直言
第欧根尼留下了一个难以捉摸的形象。与第欧根尼有关的奇闻逸事,在第欧根尼·拉尔修 (1)的《名哲言行录》中收集最为广泛。《名哲言行录》编撰于公元3世纪,而古代犬儒派的第欧根尼生活于公元前4世纪,两者相隔达到了五个世纪1 (2)。那些关于古代犬儒学派的回顾性记载,目的多种多样。既是重新整理归纳一个失落的传统,也顺便对这一传统的“伪”继承者们表达公开的敌意。这些回顾性的记载,包括了公元2世纪琉善 (3)的讽刺作品,也包括了公元4世纪尤利安 (4)的评论作品。但这些传世的历史记载—— 如果还不至于是对古代犬儒学派哲学的彻底歪曲和伪造的话——其真实性是很成问题的。仅仅就此而言,古代犬儒学派依然在回避那些试图研究它的人。
尽管这一窘境对于历史学家而言很熟悉,但古代犬儒学派那种鲜明的逃避本性把事情弄得更为复杂了。当时的学者们必须和古代犬儒派哲学所具有的那种对研究活动的深层敌意打交道。当代研究者当然也不能例外。即使古代犬儒主义能以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传播,从而可以让我们确定史料的准确性,古代犬儒主义本身还会是一个具有破坏性的存在。正如之后的两章所要探究的那样,古代犬儒主义有一些东西是无法被理解的。或者说得更明白一些, 如果古代犬儒主义还能保留任何生命力的话,一定会使其解释者感到困惑,一定会回避那些希望理解它从何而来、如何运作以及目标的人。在通常情况下,面对着一个不情愿且明显持回避态度的研究对象,学者的反应是投入更多的努力,用研究对象的“不情愿”这件事来证明进一步研究的必要性。因此,当学者试图进一步进行探究时,就会使得问题变得越发复杂(而这问题正是由学术研究本身制造出来的)——方法论的愈发多样化,所引发的讨论和争辩也愈多,一个问题叠在了另一个问题上。学者的那种洞察力、进行论说的逻辑,正在被他所探究的那个东西持续抵抗着。在这里,正是必然笼罩在古代犬儒主义身上的那种晦涩和外在敌意,刺激和鞭策着当代研究,但也因此推迟了下一幕的到来——当代的学术研究与古代的犬儒主义之间的彻底对抗。古代犬儒主义传统中有着对理智文化的敌意。这很容易被觉察到,但未能阻止学者们将古代犬儒主义的实践以及相关传统作为自己感兴趣的研究对象。近年来,关于这一研究领域的学术专著和论文不断涌现,为理解古代犬儒学派这一研究领域提供了可观的细节,但这些学术性的研究在本质上都没能直面古代犬儒派哲学的那种挑衅。
逃离当代那种理智文化,当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因此本书就不假装偏袒古代犬儒主义了,而是呼吁关注在教育文化与古代犬儒主义哲学之间的诸多张力。由于古代犬儒主义有着与教育文化截然对立的诸多事迹,所以这些张力很容易被观察到。很少有人去讨论古代犬儒学派对教育的深意。即使有过这种讨论,也是在极为偏狭的意义上展开的。确实,对于古代犬儒主义的教育哲学,有一种解释与我在本书中试图提供的方案相比更为浅显直白。唐纳德·达德利对古代犬儒主义的研究就是一个值得参考的例子。他的研究富有影响力,依然是晚近许多学术研究的关键参考文献。在该书中,达德利对他所称的“古代犬儒派教育理论”2进行了简要的论述。
通过研究第欧根尼那些明显与教育最为相关的活动,达德利认为可以理解古代犬儒派哲学的教育性深意。达德利注意到,据称第欧根尼有过家庭教师的身份,与之相关的简短逸事被记录在拉尔修《名哲言行录》中 3。故事说,第欧根尼被海盗捕获,卖给了科林斯的塞尼亚得。此人的儿子似乎就是由第欧根尼来教育的。尽管达德利认为此故事纯属“杜撰”4,但仍然简述了此故事并将之纳入“古代犬儒学派的教育哲学”这个标题下。达德利把第欧根尼视作一位理想的教育家。第欧根尼扮演着塞尼亚得的“奴隶/家庭教师”这样角色,对其学生的道德形成给予了深切的关注 5。根据达德利的解释,第欧根尼所提供的教育是“在古代犬儒派精神的诠释下,多种现有的体系之混合”。在此,“普通的希腊基础教育……[从体育锻炼到背诵诗文]构成了第欧根尼式教育的主体,同时辅以从斯巴达(狩猎)和波斯的体系(射箭和骑术)……衍生出来的特色作为补充”6。这则逸事强调的是要培养“自足的个人”(selfsuffi cient individual)。这些自足的个人会变得(在此处达德利引用了原文)“沉默寡言,在大街上也不左顾右盼”。如果说“第欧根尼在培养寡言、守序的学生”似乎还不够奇怪的话,我们还得知,第欧根尼的学生看上去对他“非常尊敬”7。与《名哲言行录》中第欧根尼那些更臭名昭著、更触目惊心的对抗公众逸事相比,这种对古代犬儒派教育的描写显得相当违和。作为一个逸事的汇编者,拉尔修满足于收集那些彼此矛盾的报道,仅仅是将它们罗列在一处,并未试图进行考证或评判。正是考虑到这些,我们应该更为广泛地去思考古代犬儒派的教育深意,而不是挑选那些直接与教育相关的零星记载(例如拉尔修所收集的那些),进行排序,并急着加以解释。这样一种理解进路,超越了第欧根尼作为家庭教师的故事,并从更加宽泛的角度解释了教育本身,从而为我下面的解读提供了参考 8。
在构思对古代犬儒主义的概述之时,本书借鉴了近30年来出现的大批学术成果,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两位作者的著作——米歇尔·福柯 (5)和彼得·斯劳特戴克。这两位作者以各自的方式,非同寻常地关注到了古代犬儒主义的离经叛道及其背后所隐藏的狡黠意图。彼得·斯劳特戴克1983年的畅销书《犬儒理性批判》(Critique ofCynicalReason),以及米歇尔·福柯1984年举行的最后一次法兰西学院系列讲座,的确有助于上述许多研究。关于古代犬儒主义的重要意义,本书提供的解读可以被视为这两位作者研究的后续 9。如果说在下面的分析中,有时似乎偏向于福柯和斯劳特戴克早先的论述,那是为了更聚焦于古代犬儒主义的成果。我们在此将古代犬儒主义视为一种“反文化实践”(counterculturalpractice), 而斯劳特戴克和福柯都对这种实践表现出了某种同情。
早期古代犬儒派几乎没有作品传世,例如第欧根尼就没有任何文字留存下来。尽管如此,但一些古代史料的确提及了那些已经逸失的著作的标题。据说这些古代犬儒派的作品相当不拘一格,既有模仿传统体例的——例如麦尼普斯的讽刺作品,也有采用颠覆传统的非文学形式的——例如长篇累牍的抨击谩骂。这与博里斯塞讷斯的比翁有关 10。即使古代犬儒派的著作存在过,其重要性也是第二位的。古代犬儒派的言传身教更重要。第欧根尼 可能的确在写作(尽管不是所有的古代史料都认可这一点)11,但他对写作的态度可以从下述逸事中看到:赫格西亚(Hegesias)想借阅第欧根尼的一部著作,第欧根尼答道:“赫格西亚,你这个傻瓜,既然你不会选择画出来的无花果,而会选择真无花果,那么你为何对真正的训练视而不见,只是服从那些写下来的条条框框。”12和其他许多古代哲学一样,古代犬儒派的信条首先是通过口述传统传播的,并被当作是一种生活方式 13。但和其他绝大部分哲 学不同,后续的古代犬儒派从未建立过“学派”——这里“学派”的意思是,将古代犬儒派的原则教条化,并且编订学派的正典。当其他哲学学派仅向各自的“选民”团体提供其奥秘时,古代犬儒学派则面向更为宽泛的听众群体进行宣讲。古代犬儒派以怪异的举止以及公共场合的我行我素而著称,而非以鲜明的学说而见长,尽管后者更符合哲学之传统。同时,古代犬儒派对当时的哲学那种已行之有效的正规讲座形式和优雅的语言风格不以为然。似乎第欧根尼就竭尽所能地挑起对他本人的质疑:他是否配得上“哲学家”这个称号呢?这导致其他人认为他只是个骗子而已 14。犬儒主义似乎总在“哲学/非哲学”的临界点附近徘徊,于是常常被视为“伪哲学”。衡量犬儒主义成功与否的标准也许看相对于其那些更受人尊敬的“表兄弟”而言,它在多大程度上处于边缘地位。如果要用一句话来给本章和下一章(因为它将刻画古代犬儒主义的特征)定个基调,或许我们会说,古代犬儒派“通过批评的方式,将人们的交谈视为互哈热气——也就是放屁”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