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集装箱
用了七年的手绘板昨晚突然坏掉了,光标停在了电脑桌面的左上角,指着黑色的苹果图标,一动也不动。也许作为一个现代数码产品,七年已经是长寿了吧,叹息之余,我努力回忆起七年前,那一段蓝色的时光。
那年,正值大四下半学期,学校放了实习长假,我在西安托人找了个报社上班,做一些排版和设计的工作。奶奶很开心我找到了工作,每天早上会给我准备好便当放在双层饭盒里,中午拿单位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吃。干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受不了了,整个人都要崩溃——领导很喜欢让我用大红色和金色,字体要加粗加大,一切都以醒目为原则,每天都是改改改。
那时年轻气盛,觉得上了四年大学不应该干这些,就毅然辞职了。但又不想让奶奶伤心,毕竟她才高兴了没几天,于是瞒着奶奶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画画。那个房子,怎么形容呢,在城中村的一个三层民宿的四楼,对,四楼,也就是屋顶的一个违章搭建的简棚,房间的顶是一整块蓝色的集装箱铁皮瓦。
每天早上依然早起,假装要上班,吃完早饭,带上奶奶给我准备的便当,匆匆出门,直奔画室。上午悠闲地摊开几张纸,画点草稿,看会儿书。我还专门买了一个便宜的微波炉,中午把便当热一热就吃了。画室的窗户外不远处是一个公共厕所,打开窗户会有淡淡的奇特气味,所以一般我很少开窗户。整个房间只有不到六平方米,但竟也有张床,一块光秃秃的木床板,底下垫着一些红板砖,床上啥也没有。我拿了一些书放在上面当枕头,下午困了就平躺在床板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那时候已经是夏天,屋里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很快就会被热醒,睁开黏糊糊的眼睛,就看到蓝色的铁皮顶棚。坐起来擦擦头上的汗,开始画画。
那时学校的老师告诉我有一个动漫的比赛,不是什么特别大型的,但也有好几千块钱的奖金,还可以得到一块数码手绘板,问我要不要参加试试。我想那就试试吧,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也需要钱。
于是我设计了一个人物——既像一个王子,又像一个没有化妆的小丑,瘦瘦小小,穿梭在色彩缤纷的场景里,但都是孤身一人,看起来很安静,也很沮丧。大概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就闷在屋子里,每天吃着奶奶做的便当,在这个不到六平方米的蓝色集装箱里,画着这些有的没的无聊的小画。
画得烦了,我就打开门走出去,外面就是阳光灿烂的天台。那时候西安的天空总是阳光灿烂,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我强加了这些回忆。但屋顶晾着的衣服是真实存在的,几根绳子上晾着各种各样的T恤、裤子、内衣、袜子。这栋小楼住的都是外地来打工的人,大家白天出去干活儿了,整个楼很安静,只有房东老大爷偶尔上来看看,浇浇花。
我站在屋顶,身后是这些飘着洗衣粉味道的衣服,看着其他小楼的屋顶,层层叠叠的城中村住着那么多人,大家总有些什么梦想吧,不然干吗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也或者有人其实没什么梦想,在家待着也是受罪,不如出来混口饭吃。我想到一个巨大的蓝色集装箱,把好多人从各地运到了一个城市里。
我其实也没什么梦想,觉得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吧,在小小的简棚里,画着一些无聊的东西,想睡觉就睡觉,想发呆就发呆。懒得为眼前的生活找任何理由,好的坏的都不需要理由,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应该发生的,就这样自然地发生着。其实那段日子过得很舒心,至少很平静,不被打扰,也不用跟人打交道。一无所有,无所事事,但也不担心什么。
后来要返校拿毕业证,学校老师告诉我,我那套图得了奖,有好几千块钱的奖金,以及一块手绘板。不知道为什么错过了毕业大合照,还因为租学士服要不少钱,所以连穿学士服拍照也错过了。学校里很热闹,草坪上飘着大大的气球,挂着或温馨或鼓励的标语,大家都在合影留念,我默默地领了证回到西安。
我知道这一天终于要来到了,我退了画室,微波炉也送人了。我跟奶奶说,我要去北京。奶奶不同意,不舍得让我去,她觉得在大城市要受苦,没人照顾我,大城市还有很多诱惑,她觉得我会学坏。于是我在某个清晨奶奶出门散步的时候收拾好了行李——一堆书、一些衣服,还有那块数码手绘板,准备直接去火车站。拎着行李准备打开门往外走的时候,奶奶却回来了。我说,我还是要去北京的,要去大城市。这小地方没啥事儿可以做,宁在大城市哭,不在小城市笑,好男儿志在千里什么的一大堆。奶奶说:“那你吃完饭再走吧,我现在给你做饭。”
奶奶突然很沉默,没有再劝我,没有再絮叨,只是在厨房切着菜。我内疚地走到厨房,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结果发现奶奶一边切菜,一边在默默地哭。
她上一次这样默默地哭是在爷爷去世后,那天她不敢一个人睡,我就和她睡一张床。关了灯,我睡不着,发现她轻轻地哭了起来,或许是怕吵到我,所以哭得很微弱,但我知道她很难过,于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次她又这样哭了,也是轻轻的,怕吵到我。我走上去抱住系着围裙的奶奶,我说:“我不走了,我现在不走,我再陪陪你,你别哭了,我肚子都饿了,我们快吃饭吧。”
我们都没有再说起这个事,吃饭时也很少交流,很明显地各怀心事。过了这沉默的一周,奶奶主动跟我说:“你走吧,去北京要注意安全,多给我打电话,需要钱就跟家里说。”她应该也意识到这一天迟早要来,我们都无法回避。
后来的日子其实也是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组乐队,考研失败,找工作,辞职,做专辑,跑巡演,继续做专辑,继续跑巡演。一下子就是七年。七年的时间不算太短,很多东西都坏掉了,一些朋友不再是朋友,一些书也扔了,一些衣服也处理了,连帮我赚了不少钱的手绘板也莫名其妙自暴自弃地坏掉了。除了回忆以外,能留住的东西其实真的不多。
我在北京总是不停地换住处,没有一个住处超过一年,基本就是十个月就要搬一次家,像是受了诅咒。现在条件好一点了,我把奶奶接到了身边一起生活,互相有个伴挺好的。前阵子房东提醒我,房子租满一年了,要不要续租。我说:“要要要!当然要!能不能一次多续几年?”(房东表示不可以。)现在的奶奶和印象中的奶奶很一致,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还时不时地去染个头发,显得挺精神。只是身子有些歪了,背也有些驼了。我经常要出差好几天,奶奶就打电话给我,说:“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好无聊,只能看电视。”她经常看韩剧或者看台球比赛到深夜一两点。
我想,那些孤单的日子,对我,对她,都像是困在一个集装箱里,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无聊。
无聊到底是不是坏事,我说不好。年轻人会无聊,老年人也会无聊,谁都会无聊。但热闹是不是好事,我也说不好,总有些时候,比如在后台和主办方亲切握手合影时,朋友们聚会热闹地玩游戏时,与一群不太熟的人在烟雾缭绕的KTV包厢唱歌时,演出结束后大家一起喝酒撸串时,或者就只是站在三里屯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我会怀念起那个蓝色的屋顶,它像是一个飘浮在城市上空的蓝色集装箱,安静地包裹着我,使我不被打扰,可以看书、画画,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秦昊
2016年4月24日
最近我们组合发表了新专辑《这样就很好》,里面有首歌叫 《在屋顶看太阳落下》,用歌曲记录了我在西安生活时住在一个民宿顶楼的所见所感。关于漂泊,我有写过《一个人的北京》的彷徨与疑问,而十年之后,我又给出了另一种回答,多了些期待和安定。现在再看2016年写的这篇短文,感慨万千,特此分享出来。
秦昊
2021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