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造反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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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试探

作为一名流浪了至少三百年的罗姆音乐家,卡门女士对“警察”可谓敬而远之。毕竟,在现代警察制度问世之前,吉普赛人的大篷车就已经是治安官们的外置钱包了。马戏团平均旅行7天就会被牌桌上输烂了的赌鬼拦下来检查10次,平均每天1.3次。

最夸张的是,曾经在一年之内,扣押了六个兄弟,白白讹走了100英镑的赎身钱,连水晶球的占卜都避不开这群要债鬼。

最早的治安官制度可以追溯到罗马,伟大的皇帝凯撒为了贯彻万国法,向帝国内的大小城市派遣了治安官,以协助法庭进行抓捕和审讯。

至于著名的捕鼠大队和总督府豢养的密探,就是时任总督彼得本拉丢钉死那个爱治病的那个拿勒撒人的帮手。

这个卓有成效的方案当然被历代著名的皇帝奉若珍宝地继承了下来,包括伟大的罗马皇帝奥勒留,哈德良,那个热爱表演和物理拱火的尼禄,以及精神成分极其罗马的马其顿乡下佬亚历山大。

“警察”,成了同使节、使徒、骗子、强盗、商人、卡门女士一般的流浪汉,以及威尔逊那般富有良心的伪币制造犯一样,传承精湛的手艺活。

不过,公允地说,由于游牧和流浪的习性,以及缺乏去学校的教育习惯,那个时间段内罗姆人出身的窃贼数量……也确实很多。

所以辖区内的卖艺人和高利贷商人,无疑成了每条街区警察笔记本里重要的参考数据。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每天都要被盘查的善良市民张伯伦才清楚。

因此卡门女士久病成良医地培养出一种能力:在人群中一眼辨认出真正的警察。首领沃尔夫其实很崇拜这一项技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每一次都能变着法儿地上当,不小心干掉了一个忠心于自己的兄弟,然后放进来一个条子的密探。

因此,此刻她不得不紧紧地咬住牙关,才能防止自己在菲尔德警官面前哆嗦,这是一种恐惧被迫刻进DNA的感觉。

菲尔德警官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个细节,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眼前这个自称苏格兰场警官的“张伯伦”身上。

一个胆大包天的骗子!菲尔德发誓从来没有在总部见过这个家伙的身影。对卡门的速写则交给了狄更斯,而后者,我们知道,在文学的才能上绝不输于比才,甚至雨果。寥寥几笔就能抓住对象的精髓。

他那支生花妙笔已经在速写本上挑选最合适两人的形容词了,尽管挑选的形容词我们还不知道,但大抵尖锐且一针见血。

威尔逊虽然不是欧洲顶级的罪犯,但热情和善于模仿的天性为他培养出了精湛的演技。

通常,他要通过名片发动某种类似于催眠的能力。但后来因为嫌弃梦游状态会影响逻辑推理,他在克劳福特剧场旁用假名应征了清洁工,接着打扫卫生的三个月工夫逛遍了后台,终于让他近距离观察到了伟大演员的全部诀窍。

“我是张伯伦,一个刚从兰开夏郡调来的员警,来苏格兰场报道不过三天,您不认识我很正常,但我们都认识您,长官。我知道自己正荣幸地同伦敦的正义之光,理查斯·菲尔德探长搭话。”

菲尔德警官不自觉地做出了一个“O”型的嘴型,这简单的第一轮交锋里,他蓄力已久的直拳竟然被眼前的小鬼闪开了,对方甚至还了一击漂亮的回击。

这个一点儿也没惊慌失措的威尔逊,在言谈透露出的超乎年龄的冷静,不由得让他皱起了眉头:“抱歉,我以前没见过您,您的队长是谁?”

“上头还没给我分配呢,我来报道的时候,一个长官说我的年龄太小了,总部这两天忙得像个参加踢人大赛的瘸子,连续的暗娼凶杀案!原本说好给我支配一位精通侦察的老警员作搭档,结果来了三天都还没见上面。他们这个时候应该在圣玛丽麦特费隆,调查了一个——”

说完之后他漫不经心地撇了一眼竖起了耳朵的经理:“流莺的案子,她的肚子被掏空了。”

努力保持镇定的酒店经理脸色“唰”地一下白掉了。

“放过他吧,普通市民哪儿能每天碰上这种事。你还知道那个案子?不错嘛。这案子一般不让菜鸟碰,那你有过办案经验?在兰开夏的时候你跟的哪个队长?”

菲尔德警官的第二拳又打空了。但英格兰人傲慢而不服输的天气促使他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发起了第三次进攻。

“不,长官,我没有队长,”就好像已经预料到菲尔德会就历史问题发难一般,威尔逊很自然地接上了话。

“在兰开夏的时候我是矿井警察队的,那是份既不需要脑子也不需要良心的工作。如果您和狄更斯先生不想花时间听一耳朵阴暗的小道谣言的话,就请不要再打听这件事了。”

“您有推荐人吗?”菲尔德紧盯着张伯伦的眼睛,并向前踏出了一步。

“有的,兰开夏郡的地区法官,他向梅森上校写的推荐信,但他去年得了风寒去世了。”

“哦,这事儿我会去问问上校的。菜鸟,你分到哪个辖区了?”

“长官,还没定,副警监这两天把所有警力都抽调走了,没有人过问我的事儿,我就自己出来巡街了。”

“今天您在哪条街上?”

“斯皮塔佛德市场,那地儿太乱了,所以我去了一趟。”

“认识那片辖区的主管么?”

“认识的。”

“杰佛逊?哈尔曼?还是雷斯垂德?”菲尔德警官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都不是。”

“哦?”

“是您,长官。”张伯伦说罢便向菲尔德敬了一个礼。

“您真令我意外,张伯伦,苏格兰场欢迎您这样的年轻人加入。您不介意我现在去打个电话吧?”菲尔德警官眼光灼灼地盯着张伯伦的眼睛说道。

“您请便。”威尔逊很自然地接过了这个话题,“经理,请您带来探长去前厅打电话吧,我在这里等您几位回来。”

“您去吧,我陪着他就行。”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狄更斯突然说道。

经理作出了一个手势,菲尔德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面,看起来这两天他都在酒店里忙活,已经很熟悉大厅的配置了。

威尔逊站在皮卡迪利酒店那举世闻名的前台,整个前台由厚重的榉木和一整块燕麦色的花岗岩桌板打造而成。

前台摆放了一张醒目的“钥匙”招牌,认真工作的前台人员正在整理入住客人的档案。

地上铺设了做工精致的波斯地毯。

正中的金色太阳不断地向外铺展出一个又一个同心圆,而在外层的同心上,围绕着一圈月桂和丁香水仙;

花的枝干与藤曼缠绕着白色、金色和靛蓝色的纹理,再向外一层的圆环之中,纹着波斯特有的金色十字纹和大面积的牡丹花。

这些挂毯在土耳其和君士坦丁堡大受欢迎。而在地毯重心,稳稳地摆放着一家镶了一圈金边的圆桌。桌脚完全是由黄金打造的,以迎合乔治四世那喜好浮华,热爱奢侈的风气。

酒店的大厅有着一个精致的圆顶,天花板的线条在头顶收拢,然后用雕花的绿漆铁扶手围了一圈,好给大厅增添一丝土耳其的风情。

镶嵌在墙壁中的拱顶门和凿在墙上的壁龛,明显受到了奥斯曼的建筑风格,以及印度土邦地区曾经流行的佛龛的影响。

皮卡迪利酒店的大堂设计,是乔治亚风格与东方主义相互影响下的试验品,富丽堂皇的酒店正洋溢着一种长安夜雨围炉客讲一千零一夜的恍惚感。

后来莫斯科的作家们将这种感觉称为“陌生化”。

威尔逊好奇地探头看着皮卡迪利广场酒店富丽堂皇的装饰,毕竟打来到英伦之后,张伯伦就接替在哥特式的古宅,都铎风格的校舍和乔治亚风格的贫民窟里不断搬家,这种新奇而带有东方气息的装潢,他还是首次在伦敦看到。

当然,公允地说,乔治四世主导的阿罕布拉音乐厅在设计上更加精湛,但这种有教养公民围聚的地方,威尔逊是不太去的。在逃的术士们在王室成员晃荡,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狄更斯一直在端详威尔逊的反应,他的样子确实很像一个刚来伦敦不久的,呃,乡下人。

“您第一次来这儿吗?”思忖了一下,狄更斯决定打破沉默。

“是的,我的工资可不够来这儿挥霍,”威尔逊很自然地接上了话,“这儿可真带劲儿。”

“‘带劲儿’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儿来形容皮卡迪利。”

“哦,抱歉先生,我毕竟是在和英格兰,乃至于整个英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查尔斯·狄更斯先生搭话。所以我觉得收起自己那副不合时宜而庸俗的土味诗意,比较不会引起意外的尴尬。”

“但您的状语用得很好,这么复杂的长句并不是那么容易随口说出来的。您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呼,”威尔逊叹了口气,“看来今儿的审讯进入了下半场了。狄更斯先生,我很尊敬您和队长。但我向您保证,进门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麻烦,我只是带了一位夫人来抓捕她那可鄙的丈夫而已。”

“不,张伯伦警官,”狄更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和您聊天是我个人的兴趣。我在报社工作了好一些日子,经常接触不同的人。

但即便放在伦敦的市民之中,您也是很打眼的,所以我想多了解一点儿您的生平。这对我现在构思的小说有帮助。这些与菲尔德的职责无关,也请您体谅一下他。

菲尔德警官每天都要同全世界最狡诈最凶恶的犯人们打交道。这份可怕的工作,光靠诚实的天赋可是做不到的。”

“我明白的,先生。一听到能为您的小说略尽绵力,我感到非常激动。”威尔逊的这话倒不是在恭维,查尔斯狄更斯虽然话语刻薄,但并不倨傲。何况他在文学方面的造诣,是整个欧洲文坛所罕及的。威尔逊虽然更喜欢法国的小说,但仍然被他的文笔所折服。

“我能帮您做一些什么呢?”

“聊聊天就行,年轻人。您的经历一定很独特。”

“喔?我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点。果然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么?’这句话似乎更适合有变格的法语说出来,但您还真是令我惊喜。警官,如果您乐意,我想达古夫人会很热情地欢迎您参加她的沙龙的。”

感到自己有点儿失言的威尔逊脸红了红,主动地岔开了话题:“我只是喜欢读些书,在您和同时代璀璨的文学群星之前,我只是一颗渺小的麦粒。”

“哦,那个我们不必提了。我想说的是,您的经历一定很独特。实不相瞒,我喜欢用笔来试着描绘一个人的特点。

但我发现自己没法儿准确地描绘出您的长相。您的五官似乎是流动的,每当我想要用一些词来形容和装饰它的时候,我就发现您的长相似乎变了。”

威尔逊没敢接话,狄更斯的洞察力敏锐得令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懂颅相学,也不是什么摄影师或画家。但用几个简单的字概括出一个人的特点,是这个时代作家的基本功。但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用笔描绘出您的样子。

甚至您的眼睛是什么形状,您的皮肤是雪白还是黝黑,当我闭上眼想象的时候,我无法在脑海中精确地回响。但却又有一种很奇怪的自信,让我知道即便每次睁开眼,看到您,就确信自己一定是在和您说话。您可以告诉我,这么奇妙的现象是怎么产生的吗?”

威尔逊这个时候有些局促不安了,他没有想过,“叫名”这种可以影响人类认知的仙术,竟然真的会被普通人留意到。这些艺术家眼中的世界,确实同普通人不同。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很普通,非常普通,所以才很难用笔来描摹吧。譬如眼睛,不算大也不算小,眼睛不算漂亮也不算丑陋。皮肤不算白皙也不算黝黑。所以每当您想把用一个词来形容的时候,我那难堪大任的五官就会跳出来,在您的笔下造个反。”

威尔逊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会很费思虑。

“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流动的城市之中一张流动着的脸庞吧。”

“妙极了。”狄更斯简单地用三个字下了评价,他一直盯着威尔逊的眼睛,想要窥见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每次都被威尔逊用微笑掩饰过去了。

“您去过东方?”狄更斯突然又抛出了一个让威尔逊始料未及的问题。

“啊,您为什么突然会想到这个问题?”

“直觉而已,您去过么?”

威尔逊发现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用“去过”这两个字来形容他,有点儿太轻描淡写了。应当说他来自东方。

“不,我有个叔叔在东印度公司工作,所以对东方熟悉一点儿。”在略作思考之后,他决定给出一个比较安全的回答。

“难怪了。”狄更斯没有再追问下去,但他的这个问题却成功地引起了威尔逊的好奇心。以至于他一反“少说少错”的原则,主动地向狄更斯打听起情况了:“您怎么会认为我去过东方的呢?”

“啊,我听巴黎的东方学家说,东方人进门的时候,不喜欢站在大门下,一般都会直接走进大厅;同样,他们在做客的时候,会倾向于站在屋子里的右手边。据说这是种礼貌。而英国人,您知道的,通常走左边。”

这说明狄更斯从进门开始,就在观察威尔逊了。

“是有这个说法,不过东方是个模糊的概念。我听做过海员的叔叔说过,基辅罗斯和俄罗斯人确实会在家门前悬挂好运彩钱,而印度支那也有走右边的习惯。他们说这是从中国传来的,”威尔逊顿了顿,“可惜我没去过中国。”

“先生们,你们在聊什么?”这个时候菲尔德洪亮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他应该打完电话了。

“电话线断了,根本打不出去。但张伯伦警官,非常抱歉我之前没怎么相信你。毕竟以你的年纪,就算刚升任苏格兰场的警员,也嫌有点儿太年轻了。

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人手不够,今晚的案子调查不下去了。既然你来了。现在放下你手上的任务,和我一起来查酒店里刚刚发生的命案。让你的证人稍微等等,告诉他你被征调了。”

“啊,长官,其他的支援来不了么?”威尔逊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情况。

“当然,”菲尔德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忘了今天的内部通知了么?”

“不,我没有收到,毕竟我连搭档都没有。”见鬼,威尔逊扯谎的时候连脸都没红一下。

“啊,是的,我忘了这个。副警监临下班前通知的所有同事,今晚城里有重要的活动,所以安全保卫工作都移交给皇家卫队和骑士团了。所以今天我们不用巡街。

跟我来吧,张伯伦先生。酒店发生了命案,性质很严重,我们不能在大堂里谈这个问题,会吓着其他的客人的。”

“可是我的证人……”

“喔,对了,还有这事儿,我来问问基本情况吧,”菲尔德警官转过头去,他终于留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卡门女士了。

“这位夫人,陪您来的警官恐怕现在暂时得离开一会儿,我们需要对一桩性质严重的案件做一些前期调查。相信我,您应当得到保护,而不是进一步的惊吓。

我看您还受了伤,这需要疗养,我会安排酒店的工作人员在休息间安置您的。他们非常乐意照顾像您一般遭遇了家庭不幸的女人。我们文明的英国社会是绝不允许殴打妻子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的。”

“哦不……”一直没能插上话的卡门女士,眼看威尔逊要被带走,开口第一句就急着想要争取他留下。但菲尔德警官很快就截住了她。

“夫人,我们现在遇到的事情确实非常麻烦。如果我们能提早解决的话,对您,对其他的旅客,对酒店,乃至于对伦敦的颜面都是好事。毕竟流言总是跑在真相之前的。

但我向您保证,对您造成侵害的不良市民,我们绝不放过。您只要告诉我您丈夫的名字,我就会把他记下来。

等处理完这个案子,我们就去逮住他。舰队街的记者狄更斯先生也在这儿,他会证明我绝无虚言的。”

“是的夫人,我以自己的名誉为菲尔德警官作保。而且,如果您的这个案子影响恶劣,我保证媒体会加入对您丈夫的声讨。”

卡门女士看了一眼被抓住胳膊的威尔逊,情知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无法改变了,于是只好将计就计地回答:“好的,先生,那么我就都指望您了。我的丈夫叫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是一名,嗯,斯皮塔佛德市场里工作的贸易商人。”

“您是谁,请再说一遍?”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名字,菲尔德警官与狄更斯立马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是卡门夫人,我的丈夫是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一名商人。”

“白教堂的柯林斯?”

“是的,探长。”

“从事海运工作?”

“是的,您认识他吗,探长?”卡门女士感到了一丝警惕。

“您是他的夫人?”

“是的。我应该叫柯林斯夫人,不过因为是吉普赛人的缘故,我们的婚礼没法儿进教堂,所以才一直保留了母姓。”

“卡门夫人,您也请随我们来吧。我们有些问题需要问您。请您节哀,我们正在调查的案件与您的丈夫有关。今晚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在皮卡迪利酒店被杀害了。”

菲尔德警官松开了夹住张伯伦的那条胳膊,示意所有人都跟他一同去客厅。狄更斯很快就跟上了。只留下满脸惊愕的大堂经理和酒店员工留在原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