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造反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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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剧院

“将死之人,向你致敬。”

坐在车内的张伯伦此刻找出了一本绿色漆皮的笔记本,快速而不失分寸速写起眼前的情况。文字似乎具有魔力,在落笔之后,竟然自己开始调整语态与位格。

不,张伯伦的术法并不是一个由仙法驱动的拼写检查器,句子描摹现实的这种说法,在他的笔记本上是不存在的。相反,他在动用句子来干涉现实。

桥上的女人太危险了。

闹鬼是伦敦的传统,并不特别稀罕。伦敦塔桥里影影绰绰的都是苍白的孩童与无头的女人,亨利八世以来,王室内部的凶杀案就没有消停过,被吓唬到的永远是可怜的守夜人。

哪怕是亨德尔学院,也很乐意偶尔放出两个幽灵来驱赶一下探头探脑的闲人。

但眼前的这个女人反复吟唱的童谣引出的不是凶灵。

响应着她的咏叹,一只苍白而畸长的手从涂满了血污的桥腹阴影中幽幽伸出,将挂在桥梁上的死尸摘了下来。又拆下了桥身的一节突兀的钢丝,捅进尸体大张的嘴中。

黝黑的铁丝捅破了后脑勺,铁丝上沾满了白色的脂肪皮层与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块,从头皮中穿了出来,又插进了另一具尸体的脑里,形成了杂糅的怪圈。

两具尸体被一个钢丝圈挂在一块儿,做成了一个亵渎生死的沙锤。

鲜血浸泡过的红砖有着深浅不一的红色,被血污浸透的部分生出一团团红白相间的蠕动血肉。

整座摄政桥在来回飘荡的童谣中,重生为一团自墙中长出白灰一般枯槁手脚的深色蚰蜒。

“伦敦大桥垮下来,

垮下来,垮下来。

伦敦大桥垮下来。

我的女王。”

血液流干了的尸体呈现出一种败坏而衰颓的白色,尸体撞击声非常沉闷,但很有节律。连节奏听起来都充满了阴郁的怨念。

幽怨的歌声在空地上飘荡,又似乎碰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墙壁,猛然回荡回来,形成了混响。

它不断地重叠,不断地轰鸣,从细若蚊蚋的哼哼,逐渐变成凄厉的哭诉。

红月铺陈在阴沉而腐烂的城市里,一切金碧辉煌都被红色完整地入侵和覆盖,被调和成一种氤氲的血红。

在这样窒息的氛围中,整座桥开始剧烈的颤抖,连接岸边的黑色榫头出现了巨大的裂纹。

而从桥墩里蓦然长出了巨大而苍白的手臂,惟独指甲是全黑的,手臂上浮现了一片又一片醒目的尸斑。

这座架起泰晤士运河两岸,新派而时髦的桥梁,此刻变成了一条巨大的多足目人体蚰蜒。宛若玫瑰花一般盛开的密集手脚,瞬间将来不及躲闪的巡夜人拍成了肉酱。

恪尽职守的伦敦人以另一种方式加入了伦敦的奇景,这些骨血进一步涂抹在桥身,又滋养出新的手脚。

“啪!”

猛地一声响,几乎把半座城的清梦都给拍醒了。

而在桥对岸,本已入睡的柯林斯也被这一声响亮的撞击声惊醒了。他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甲虫,不识好歹地撞上了阳台的玻璃推门,把他吓了一跳。

他木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进一步的动静。而一双白皙的手臂从身边环绕着他的脖子,清梦被扰乱的呢喃和手有余香的抚慰,又将他拖回了梦乡。

但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被诅咒的摄政桥恰如一支黑衣白裤的乐队,用苍白尸体做成的沙锤和碰铃,来为登台的白衣女郎伴奏。

舞台上只有三种颜色,死亡的黑,惨淡的白与猩红的血。凄厉的女声在夜风中愈发阴森。甚至于马都受到了影响。

粗重地喘着气的马不断地甩头、扬蹄,进入了极大的躁狂状态,似乎下一秒就会引发什么异变。

已经变调了的童谣如咒怨一般萦绕在在卡门女士的耳边,她也分明看见变异了的疯桥仰起了半截身子。

在红色的月光里,投下了伦敦塔般浓郁的黑影,阴影中似乎冒出了许多寒气四溢的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邀请看到的人去死。

幽暗深邃的天空之下,摸黑的苍白之手显然已经抓住了几个不幸犯病而从床上晃荡出来的梦游症患者,盯着红色的血月,用不同颜色的彩绳勒死了他们,串成不同功用的乐器。

毫无疑问,这是个精致而变态的嗜好。这桩恐怖的公共事件,也毫无悬念地成了数十年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研究中,英国病人的噩梦原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涂抹上了殷红的血泥后,原本死气沉沉的手脚皮肤骤然裂开,一阵令人作呕的蠕动之后,黑白分明的眼球从血洞中冒了出来。

尽管没有眼睑,也不能随时地转动,但手臂上涌现出的眼珠仍直愣愣地望向从天空到海洋的各个方向。

一股本能的恶心从胃底涌向喉间,卡门女士的脸色苍白得如一张纸,但她很快就压下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呕吐感。

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本能的反感与恶心。

沾满鲜血与鱼肚白眼球的巨桥,此刻盘踞在女人周遭,伫立起前身,前低后高地构成了一座由花岗岩和天然蚀变岩造就的舞台。

仿佛是巧合一般,桥身与桥洞交缠在一起的大理石结构,竟然形成了一个古朴天然的剧院,在石块与血肉主动造就的剧场里,混响是顶级的。

倘若没有足够的黑魔法防身,在高强度的诅咒面前,卡门女士早已死去多时了。巨桥既是白衣女人的乐队,又是她的仆从,饶有趣味地观察她如何碾死眼前的蝼蚁。

在红月下,女人的罗马式浴袍在风中飘曳,血液遍布了整个大理石台面,暗红的血液顺着尸体滴落到河面上,但没有一丝敢滴溅到她身上。

张伯伦轻轻叹了口气,看起来用“妖女”来称呼眼前的血腥女人,确实有些失礼。

她看上去分明像一位凶恶的神灵。

是的,对方身上明确地散发出一股原本只属于伯罗奔尼撒与希腊半岛的南方人的神性,

当金发碧眼的维京人还没来得及翻越阿尔卑斯山前,阳光下涂满橄榄油与香料的南方半岛便四处洋溢着这种“内克塔”。

换言之,就是奥林匹斯众神的餐盘里所散发的那种涂抹着绿色橄榄油和肉豆蔻的神性。

不知道对方是谁,只知道对方散发出来的死亡来自于某个神。

只是不知道是一位被污染的女神,还是主动散发污染的祸根。

但今晚都是始料未及的凶夜。

马车的座位上随意摆放着他清理出来的武器:一把柯尔特M1835转轮式手枪,六发子弹,一支黄铜握把的登山拐杖。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刚从舰队街买回来的相机。卡门女士显然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他要携带这么沉重的累赘去寻仇。

张伯伦也没有解释。

他没有告诉卡门女士,自己的术法今天已使用了两次,不能轻易再用了。接下来的灵力必须节省起来;

同时他也预感今夜的寻仇不是科西嘉式的“摘个飘儿”,而是一场艰难的消耗战。离开白教堂之后,沿途的街景让他时刻处于怵惕的状态之下,随时会暴起杀人。

所以他需要尽可能多的道具以弥补伦敦魔雾带来的神通上的短板。他将拆字的神通引入对道具物理或化学性能的增幅,这样可以极大地节省灵力,增强生存续航的能力。

随物流转、顺其自然。

与此相应,卡门女士高昂着苍白的头颅,右手向背后伸去,轻松地取下了背上的小提琴。

在月光下,浅褐色的琴板泛起了华彩,看上去更靠近金色;云杉板之间没有起胶或松脱,说明保养得非常用心。

卡门女士惯常用松香给它上油。细长的琴弦是用香油膏保养的羊肠弦,但从那独特的F孔可以辨认出,这是一支阿马蒂。

小心地将琴抬上减,卡门女士的左腕便开始在指板上抖动,琴弓静静地切入琴弦,低沉灵活而略带戏谑的腔调,随即从共鸣箱中响起。

阿马蒂琴独特的音色,在罗姆人的指法与弓法交替地切磋下,将一派无畏与放诞不羁通过旋律拉抻出来,嘲弄着凄厉与阴森的女声。无论它给叠加多少重回响,

卡门女士在大师尼科罗帕格尼尼门下学过两年的琴,那时她娇美可爱,眼里有光,精通怎么从马戏团的双人帐篷里偷溜出来的逃生术,但对术法的来源缄口不言。

张伯伦并不想刨根问底,学院出身的老师对他而言是一种血缘压制。

而且,他对如何用音乐进行战争很感兴趣。“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里是十九世纪,看得见的战争天天在爆发,而鲜花和掌声的战争还真是稀罕事儿。

抱着乐迷身上常见的那种疯狂与期待,张伯伦紧紧地握着笔,蕴含着神力的笔记本开始“唰唰”地自动翻页。

一行笔走龙蛇的象形字体从道林纸上浅浅浮现。除了极少数活跃于东方的传教士,谁都认不得这几个图像一般的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唯有真正的张伯伦与他灵魂中的故乡山门,听看懂这行古老文字的寓意。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