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喂刀
马贼如蝗虫过境,来去如电。
数百人众的县兵,姗姗来迟。
新上任的百夫长,似乎是个犟种,明明副官已经诫言,可他还是留下一队人马,整治民生,以防马贼出其不意,再杀一个回马枪。
而他自己则是带着剩余兵众,循着马蹄印,继续追剿马贼。
寒风刺骨,飞雪又至。
落雪如云坠。
雪势不急不缓,却连绵不断,恐怕不出一时三刻,地上脚印就会被覆雪淹没。
一望无垠的雪地里,李暮推着独轮车,碾出沉重车辙。
来时三人,回时亦是三人。
只不过老杜头夫妻俩,已经没了鼻息。
李暮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之人,更不会因此恼羞成怒,誓要替老杜头夫妻报仇雪恨,然后立志杀尽天下贼。
他向来求稳,小心谨慎,否则也不会在杀梁三之前,深思熟虑许久,才决定该如何下手。
替老杜头夫妻二人收尸,已是仁至义尽。
可他心里犹有一腔愠意,怒火中烧。
小孙头父子二人,老杜头夫妻二人,似乎都是烂好人。
凭什么好人一定不长命?凭什么?
“簌簌簌——”
朔风吹雪,拂耳而过。
李暮静立,望向官道旁的林子。
松枝挂雪,随风抖落下来,好似忽有碎银万两,姗姗散下,却又被朔风凌空卷起,搅成碎花千百瓣,扬扬洒洒。
李暮目光尖锐,不必拨开灌木丛,就探见其中藏匿着一道人影。
那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看上去人畜无害。
可李暮却不这么觉得。
少年脚下积雪,莹白锃亮,晃人眼睛,似是有什么锐器,雪藏其中。
他坐在雪地上,双手揉着左脚脚踝,高声喊道:“俊哥儿,小弟崴到脚了,能否捎我一程?”
李暮皱了皱眉,指着推车上的尸体,道:“你若不怕,只管坐上来便是。”
“诶诶,好,多谢俊哥儿。”
少年喜出望外,连忙道谢。
可眸光一瞥,无意间竟看见沉甸甸的钱袋子露出小口,里面满是鼓当当的雪花碎银。
少年早就厌倦了马贼东躲西藏度日,故而这才与人约好,挑拣官道,从此与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可甫一瞧见雪花碎银,忽地嘴角抽搐,手痒难耐,就好像那一身马贼皮,早已刻在骨髓之中,脱去不得。
少年心中尚且天人交战之际,身体却极其实诚地行动起来。
他缓缓起身,踮起左脚,踏出一步。
几乎是同一瞬。
少年那只离地半寸、假装扭伤脚踝的左脚,忽地朝脚下向上一挑,地上雪泥随之扑溅而起。
似有一物,伴着飞雪,当空翻转。
定睛一看,竟是一柄短柄朴刀,锋利无匹,烁光锃亮。
李暮注意到那朴刀上,烙有官印,显然是一柄官刀。
看来···
这少年平日里,没少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甚至敢杀地方官差,犯下命案。
马贼?
李暮心中有所猜忌,只是他实在想不通,怎会有歹徒不长眼,敢在官道上为非作歹。
楚国可是十里设一亭,驻有巡兵。
他这是仗着势大?还是活好?
来不及多想。
少年已经抬起手臂,一把握住朴刀,斜劈而去。
若无意外,这一刀,可直截了当的沿着脖颈,将李暮头颅斩下。
却见李暮不躲不避,从容收好假意露白的财物,然后抓着肩上绳子,轻轻一抖,竹篓里的两柄长短刀,立刻裹着白布条,轻灵跃出。
他双手朝空一抓,扯下白布条,露出两柄制式古朴的锃亮狭刀。
狭刀一长一短,刀背一翻,拦如双锏,挡住了突如其来的斜斩。
“铛!”
一刀落空。
少年持刀的右手,虎口震麻,脸上颇为震撼。
他作为马贼里的斥候,武艺精湛。
更是只差一步,便能练出铜皮铁骨,脱离武人范畴,踏入武道,成为一名九品武夫。
怎么可能会在这种乡下地方,臂力不敌一名穷酸少年?
“不可能!”
“不过是力气大些而已,有何技巧可言?!”
少年低喝一声,从单手持刀,转为双手紧握。
然后左脚尖挑起雪泥,向上一甩,竟是耍起下三滥,攻人双眼。
少年原以为胜券在握,但下一刻他却看见了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只见李暮左手持短刀,右手持长刀,双刀断雪雪不落,如滞在空,嵌在身前。
八斩刀,八式练法,八式杀法。
练法修身,杀法攻伐。
此刀法要义,在于“快”。
劈砍撩刺抹,斩截拦崩缠,出刀迅疾,快过激流奔雪,故而如斩无漏。
仅仅两次交手,双方差距便立刻高低立见。
少年还想再砍。
李暮却似乎未起杀心。
他正愁学了刀法,却无人对练。
与木叔操练?
不行不行。
姜还是老的辣,八斩刀乃是木叔家传绝学,自己可没法保证不再他面前露底。
借与少年交手,砥砺刀法,属实再合适不过!
稍作思索后,李暮人随刀走。
杀法冬雷,穿雪而过。
短刀即出,从滞雪间一穿而过,去如雷奔,是一记舍弃劈砍,只取直刺的杀法。
直至刺出这一刀,当空滞固的雪花,才猛地落下。
那少年反应极快,竟在电光火石间,手臂陡转,将朴刀横在身前。
短刀长驱直入,刀前尘雪避之不及,裹挟着刀尖撞上朴刀,两兵交加之际,隐约有雷声乍起,一鸣而过。
“铛——”
少年面露讶然。
竟一时间未能卸去力道,只得双脚犁地,被震退出去,直至撞上一棵层层白雪覆及的劲松,才堪堪稳住身形。
松上寒雪簌簌抖落,披盖在少年肩上、头上。
他咳出一口血来,眼角却犹有浓重阴郁,久经不散。
劲力,技巧,他似乎没一样胜过眼前这位乡下少年。
明明年纪相仿,可那乡下少年,脸上却有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稳重,说是老谋深算,也不足为过。
“再来!”
少年沉声怒喝,下盘卯足气力,双腿蹬地,然后高高跃起,他双手握住朴刀,朝着李暮当头劈下。
这一刀势大力沉,两名少年之间,如有一轮月弧自朴刀而起,一路向下,斜劈而去。
筹措间,李暮肩头一动。
一式杀法,先发制人!
“绣春!”
他清喝一声,右手长刀向上一挑,如缭春风萦绕刀身,兀地吹起漫天鹅雪,腾空而上。
这一记杀法,其义在“撩”。
长刀一撩而过,竟毫厘不差地顶在少年马贼手中朴刀的刀把上。
那少年双掌被刀柄擦破皮肉,渗出斑驳血水。
还未回过神来,朴刀就已脱手而出,高高飞起,又插落在地。
可令他更为错愕不已的是,那乡下少年竟然没有趁机砍杀自己,反而收了双刀,重新缠上白布条,推着推车,洒然离去。
对李暮而言,老杜头夫妇刚死在马贼刀下,惹得他犹有满腔怒火,无处安放。
杀人不过头点地。
但李暮却不急着出刀杀人。
毕竟···
比起就地斩杀,他更乐于榨干这些亡命之徒,最后一丝用处。
借他练刀喂刀,再合适不过。
只是李暮未曾察觉到,他的志得意满,已经隐隐显出几分狂妄自大。
甚至有些目中无人。
以至于他只觉自己能够完全掌控局势,以力压人。
“不杀我,你会后悔的!”
“给我记住了,小爷我叫王猛,来日必将杀你,一雪前耻。”
少年马贼嘶吼着,声音冲不出多远,就被茫茫皑雪淹没,消散一空。
···
···
俄顷。
又有俩人,骑马而至。
皆是身披轻甲,县兵打扮。
楚国轻甲,是以坚皮所制,麻绳穿插绑束,极其轻便,易于行军,甲胄遮挡手脚关节、腹部胸膛,能挡钝器,却无法拦下势大力沉的劈砍、箭射。
更无法护住脖颈以上部位。
其中一人,不过二十有余,五官硬朗,神色如铁。
他身高八尺,披轻甲,悬单刀,脖子上缠有白色丝绸披锦,质感柔滑,好似狐尾,随着风雪飘曳,豪气飒飒。
“林闾长,当真断定会有马贼敢走官道?”另一人突然说道。
闾长,是百夫长,统率百人之众。
各国法度虽各有千秋,但武官择定上,却是大同小异。
所谓百夫长,便是要有以一敌百之力。
以此类推,千户,万户,无一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男子名唤林崇,正是遂安县城刚走马上任不久的百夫长。
以他的实力,在地方上当个千户都是绰绰有余,却只被任命为百夫长,究其缘由,却是不得得知。
林崇身边那人,名为梁秦,年过三旬,是其手底下实力最强的什长。
林崇伸出手掌,摸了摸雪中寒松,思忖道:“这树干上显有凹痕,此地多半有过打斗。”
“大雪积压之下,马贼无迹可寻,从此入手,或有收获。”
思量片刻,林崇忽然正色道:“梁秦,本闾长现命你前去查探,切勿打草惊蛇。”
“属下遵命!”
俩人分道扬镳,一人来而复返,一人去往卧牛山方向。
···
···
晚些时候,风雪更盛。
离溪水村不远处,有一座破庙。
此刻正在风雪交加中,左摇右晃,似是再也承不住风吹雪打,马上就要倾塌。
庙前。
却有两名少年,站在雪地里,持刀交战。
大雪如棉,骤落而下,兀地竟有一阵狭长刀光呼啸而过。
一刀横斩,刀锋所过之处,鹅毛般的大雪,纷纷一刀两断。
短刀紧随其后,同样是自左向右,一刀横斩。
刀光复刀光。
短刀所斩,沿着长刀轨迹,一闪而逝。
仿佛后一刀的踪迹,被前一刀轨迹吞没,完全消失于刀光之间。
杀法,落秋!
短刀斩过,只见刀光茫茫,却不见被长刀一刀斩断的雪花,又被劲风撕裂,碎成千百瓣。
紧接着,李暮收刀。
这一式杀法,他只用了半式。
哐啷一声,朴刀从王猛手中滑落,栽入厚雪之中。
又是一招挫败。
王猛拔出朴刀,抬头望向李暮那边,心中愤懑不已。
一路尾随至此,沿途几番偷袭,可无一不是一败涂地。
而那乡下少年,却始终游刃有余。
明明能一刀结果了自己,可他却像是闹着玩似的,乐在其中。
自己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忖度间,王猛眼底泛起一抹猩红,厉声道:“拿我喂招,你最好别后悔。”
“等我破了你的刀法,我会毫不犹豫,斩你首级!”
听得此言,李暮忽然放慢脚步。
破我刀法?
呵,真是可笑。
与我旗鼓相当之人,尚且会有一式杀法,先发制敌。
就凭你?
也想杀我?
“好!那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