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武经摹本

牛背山谷深林密，植被繁茂虬生，不乏毒蜇伺伏。

好在正值严冬，毒蛇虫豸蛰眠，可即便如此，这片山谷仍旧杀机暗伏。

天色渐黯，野兽的低吼声充斥在漫山遍野，随意一瞥，山林里似有一双双幽绿色的狰狞目光，亮如灯盏，徘徊潜匿在山岭各处。

李暮站在崖洞边缘，脚尖轻轻一踢，洞口的碎石便噗通一声，坠入白雪漂浮的溪流。

探眸一瞧，崖洞约莫离地数十丈，几乎有十层绣楼之高。再顺着流水看去，夜色下，一群狼豺围簇在溪边，正撕抢着什物。

毫无疑问，它们在撕咬吞食烤架上吃剩的狍子肉。

收回视线。

李暮转身走进崖洞。

这处崖洞位于谷涧附近的崖壁上，洞口枝蔓密布，虬藤丛生，极其隐蔽，是天然的隐庇之处。

若非李暮目力极佳，否则纵使他手段再高，也难以寻到此处。

洞内干燥宽敞，适宜取暖歇息，李暮打擦燧石，生起火堆。

顿时间，火光四照，原本黯淡无光的崖洞内，几乎是一瞬间，便有人影映在石壁上。

早先进山那会，李暮便与菡娘子约定过，最多三日便回。

如今家中余粮充足，哪怕李暮十天半个月不外出打猎，也足够俩人一日三顿饱腹。

以当前目力脚力估算，李暮自信能在三日之内，摸清整座牛背山。

甚至，再往深处锐进。

夜深人寐，洞外的兽吼声也渐次稀疏了不少。

甫一躺倒，剥离气血之力后，躯体所积攒的倦乏便如潮水席卷而来，李暮手边紧挨刀鞘，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

翌日。

天色刚明，就有一颗苍灰色的脑袋，缓缓浮出水面，往岸边游去。

仔细望去，那兽类口中，竟叼着一尾肥美鲜鱼。

待其上岸，将口中鲜鱼丢到溪滩上，然后伸出前肢，按住那条不断拍尾腾地的鲜鱼，这才大快朵颐起来。

李暮站在崖洞，探去目光。

只见那兽头部宽扁，耳小而圆，体毛厚实致密，光泽油亮，身长而四肢短小，且趾间长蹼，爪短而尖，一条锥形尾巴拖曳在地。

那是一只灰猵，亦称之为水獭，水狗，食鱼善水，可驯养。

“若是能将这只猵驯服，往后捕鱼无需自己出力，岂不美哉。”

言念至此，李暮却是拉弓开弦，侧对着那只正在吃鱼的灰猵：“其肉味甘咸，性寒，可壮阳补肾，但多食亦消男子阳气。”

“比起驯养，我更有自信能一箭射杀！”

话音未落，弦上矛形鈚箭就已命中岸上灰猵，将其一箭射穿。

箭袋中，共有五支矛形鈚箭，是李暮如今最为锋利的箭矢，其中三支，是从梁三那所得，另外两支则是从镇上置买。

如此一来，矛形鈚箭数目与梁三所持不同，便不会有人怀疑李暮手中之箭，是从梁三身上所获。

更不会有人怀疑梁三一行人的死，与他有关。

李暮踩过掩在洞口的藤蔓，身形一纵，落向水中的那个刹那，脚尖踏着水面，荡起圈圈涟漪，竟是又如履平地，向前冲了一冲。

虽然只在水面上踏出一步，李暮就落入水中，可这股爆发力与应变力，却不容小觑。

假以时日，必当大用。

上岸后，李暮拔出矛形鈚箭，就地处置了那只灰猵，丢掉内脏，尤其是肝脏部位，被他视如糟糠，弃如敝履，高高挂在枝头。

诸畜肝器皆有定数，唯独猵肝一月一叶，十二月十二叶，具有毒性，不可食用。

洗净猵肉后，李暮再次掰断几棵枝杈，用短刀削好作支架，串起猵肉架烤。

他则是静坐一旁，耐心等待着肉味飘香。

全身湿漉，但却无需御寒，更无需脱衣挂在火边烘干。

李暮只是静下心神，剥离出几缕气血之力，练功之余，体窍散发出的滚滚热浪白气，便如暖阳一般，将其浑身上下蒸干。

这个过程耗时极短，几乎只有半刻间隙。

大抵是因为李暮剥离、牵引气血之力愈发熟稔，因此他根本不担心会染上伤寒杂症。

吃饱后，李暮又俯下身子，喝了一通冰溪水，然后伸手探入水中，灌满牛皮袋，这才欣然离去。

“得抓紧工夫，探查完牛背山，再往更深处看看。”

耳畔泉水叮咚，李暮边走边想。

昨日探完左部山谷，他决定今日去右边山谷转转，崖洞虽好，但因地势过高，隐有险患，不足以与菡娘子暂居藏身。

既然已经笃定心思，打算带着菡姐深居山中，李暮自然会设身处地的思量去处。

但他心中也有祈望，奢求那拨押运生辰纲的镖人和军卒途径此处时，两相无事，这样一来，李暮便不必如枭如狼，瞻前顾后。

···

···

山色濯濯。

李暮穿过林莽，复观四野，山地里视线昏暗。

与昨日林茂涧深不同，右部山谷林丛矮小，几乎见不到参天古木，倒有一处水色淼茫的薮泽，水草茂密，森冷无比。

水面上笼着溟濛烟雾，好似凝寂成霜，竟有冰锥悬挂在沧茫雾气里，如风铃一般轻盈摇曳，叮咚作响。

李暮在岸边停下脚步，极目望去，视线茫昧，模糊不清，隐约见那雾中，似有偌大黑影一闪而过。

噗通一声。

十数丈高的水花纷纷扬起，四溅而去，砸得那浩淼烟雾向四周扑了一扑，散落开来。

“水里有巨物！”李暮眼皮直跳。

方才他已经足够凝眸注目，可还是不及那道黑影速度，神通格物致知在那一霎，竟连捕风捉影都做不到！

几乎只有一种可能，水里的那道黑影，远非他可力敌之物。

迟则生变，李暮毫不犹豫，转头就跑，甚至不惜动用狼性和纂法竹条，以求自保。

“啪！”

两支分别纂有“食牛之气”和“厘歩”的黯绿竹条，应声折断。

顿时间，只见有一道身影迅速掠去，所过轨迹就像是有人大力一扯，拉开一匹缣帛，从岸边一直延伸到两三里之外。

远处山地。

枝上压着的雪忽然滑落，砸中李暮头顶，虽不吃痛，可他却如惊弓之鸟，几乎跳了起来，慌张环顾四周。

所幸四下寂寥，不见风吹草动。

李暮这才收敛心神，大口喘气，一手按刀，一手抵住树干，挨次甩动着脚踝。

他只觉脚掌火辣辣的疼，方才逃窜途中，鞋底险些摩出火花来。

缓了缓气，李暮心里犹是后怕，口中喃喃：“深山里，怎会有如此巨物？”

“十数丈高的影子，这还没算上沉入水底的身影，若完全显露....到底该有多么庞大....”

“牛背山本就人迹罕至，几百年来都不曾有人来此开荒...”

稍作思量，李暮顿时察觉到了些许端倪：“不对，若真是如此，那这生辰纲是如何从山外山途径卧牛山？”

只是他很快又蹙眉犯难，低声自语道：“若真有人开荒，为何这山中还会有如此骇人巨物，莫非是开荒之人刻意绕路不成？”

一番苦思无果，反倒徒增了许多愁绪。

既然山中也存有隐患，那李暮就绝不会让菡姐置身危险之中。

他打消了暂居山中的念头，准备就此折返，然后再从长计议。

为了避免招惹祸端，沿途皆有神通张望。

只是还未走出多远，李暮突然目光一凝，站在林间，怔怔看向一棵矮树。

那棵矮树下，杂草丛生，草丛深处恰有一个头颅大的树洞，掩藏其中。

在那树洞里，赫然放有一本泛黄手札。

莫非格物致知显出一行白色小楷，李暮恐会就此与之擦肩而过。

只是他面色仍怔，似乎有些匪夷所思，旋即又揉了揉眼，再次定睛探去。

视野中，白色小楷依旧如初，浮着“李暮生父手札”六字。

见到这一幕，李暮心中一阵恍惚。

他对李父的记忆，源于原身，自己与其根本没有任何交集，因此那种意外得见生父遗物的惊喜，从始至终都不曾有。

顿了顿，李暮忽地警觉起来。

既然父亲的手札在此，那是不是···他的尸首就在附近？

心思一起，李暮立刻弯腰伸手，取出树洞中的手札，然后直起身子，目光巡睃，在附近搜寻起来。

可惜···

穷极目力脚力，也找不到半点痕迹。哪怕是一丝残破衣角，都不曾寻到。

李暮收回视线，喃喃道：“许是被野兽吃了个干净。”

抬头撇了一眼天色，已近黄昏。

今日山间无雪，林谷溪涧难得复见清明。

残阳余晖落在山地里，粘稠似血，显得格外瘆人。

李暮不禁加快脚步，寻路而返。

暮色沉沉，耳畔已经有野兽的低吼声，渐次起伏。

有薮泽中的那道庞大黑影作前车之鉴，李暮顿时戒心浓重，不敢再小觑这片山谷。

见识过薮泽中潜蛰的凶险之后，夜色笼罩下的牛背山，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眼下，李暮只想避开那片薮泽，返回崖洞。

崖洞足够隐蔽，是其不去以身犯险的不二之选。

思绪间，李暮已如灵猴攀岩，紧贴着崖壁，向上攀入洞口。

拨开掩在洞口的藤蔓枝条，李暮三步并两步，窜进崖洞深处。

“噼...噼...噼...”

火堆里的火苗炸了炸，迸出点点火星。

李暮盘膝闭目，就坐在火堆后边，从体窍内那滴尚未凝形的源血中，胆大心细，剥离出一缕缕气血之力。

越是运功，他就越发察觉这滴源血所蕴含的气血之力，磅礴绵长，生机充盈，绝非绵力可以相提并论。

哪怕熄灭火堆，此时此刻，李暮也能借助源血所产生的热浪，取暖御寒。

但火堆窜起的火苗，却另有意义。

若没有这火光照明，独自一人置身山野寒夜，难免不会让人感到心悸胆怯。

许久之后。

一口白气从李暮口鼻中迸涌而出，如数杆崭新白枪，攒簇而动。

白色气流激射在火堆上，如浪拍岸，顿时扑灭了火光，洞内转瞬之间，就黯了下去。

“呼~”

又是一口白气，吐如匹练，急如枪刺。

火堆被白气掀了一掀，埋在干柴下的炭灰向上蹿了几下，重新冒出点点火苗来。

与刚入门周鼎功，臻至练皮一练有所不同，从体内喷吐出的白气激流，不再狂暴肆虐，反而温顺服帖。

李暮收放自如，顷刻间便将白气倒吸回来，尽数没入体表。

火光照映下，一缕缕浊气如黑绸般，飘滞在空。

李暮先是肩头一抖，震散了洞内浊气，然后睁开双眼，看向身侧。

周鼎功水到渠成。

一百缕气血之力洗涤皮囊，如同在其体表缝制出一身皮甲。

【武道功法：周鼎功（第二重）】

【进度：0/1000】

【修为：外炼九品（练皮，二练）】

【拳力：十五日】

【劲力：七石】

···

···

夜幕重重。

山外山的兽道如大蛇蜿蜒，一望无垠。

兽道沿途不乏凶厉强大的虫豸猛兽，活了上百载，几乎就要通灵生智。

广袤无垠的山外山中，有一老一少，正沿着兽道，闲庭信步。

一头约莫有三丈高的白臂猿猴，从黑暗中冲出，竟随手将一棵参天古木连根拔起，如挥棒般，朝着俩人当头劈下。

“嘭！”

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头白臂猿猴竟兀地原地炸裂开来，碎肉如点点红雨，向四周飞溅而去。

就在那血肉如骤雨般扑向俩人之际，又蓦然团团燃烧，当空化作落灰，倾洒下来。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

“若尔等畜生再敢造次，这玃猿之王，便是尔等的下场！”

一道冰冷目光扫视四周，潜藏在兽道黑暗中的那些猩红兽瞳，竟不约而同的慌忙逃散。

下一刻。

半空中燃烧白臂猿猴血肉的火焰，忽从四面八方涌来，几息之间凝聚成一团头颅大的火球。

老奴单手端起火球，如提一盏纱灯，照明探路。

在其身侧，是个少年。

那少年左牵黄，右擎苍，手中还拎着一只碧色鸟笼。

鸟笼里困着的却不是叽叽喳喳的鸟雀，而是一只通体皮毛似火的松鼠。

那松鼠如一团火球，在鸟笼中不断左冲右撞，竟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可那鸟笼煞是神奇，每当松鼠撞击时，总会自主散发出一抹抹盎然绿光，抵消一次次冲撞。

“啧，这火尾，就是折腾。”

少年使劲晃了晃鸟笼，掀得那只松鼠如蹴鞠般，在笼中飞来撞去。

一旁的老奴咧嘴一笑，笑声竟兀地阴冷无比：

“殿下，这松鼠乃是瑞兽，可赐福山野，火尾蛰伏其中还算安静的了。

想当年，老主人风起微末，遇见的火尾，蛰伏在一条类蛟体内，那才是真的折腾。”

“知道了，知道了，芒砀山泽斩白蛇，韩貂寺你都说过多少遍了。”

少年似是有些不愿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忙提了提脚，往前快步走了十余步。

蓦地，少年脚下一顿，忽问道：“韩貂寺，那片山中薮泽，里面的异兽，你能否胜过？”

“回禀殿下，这片山脉历史悠久，深处虽有奇物，但那头畜生，老奴一只手捶杀足矣。”

老貂寺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问：“殿下，是否需要老奴出手斩杀？异兽血肉，可是大补之物！”

少年闻言，猛地摇头：“不必不必，我平生最厌鱼腥。”

他情不自禁的加快脚步：“等找到那本手札，这趟白龙鱼服，也该远游而回了。”

“殿下放心，那本手札，重达三千斤，区区弹丸之地，就算被人寻到，也无人能有膂力拾起。”

闻言。

少年又放慢了脚步，蔚然一笑，语气不愠不火：“也对，毕竟那可是当今世上，唯一能抄录武经残篇的摹本。”

“待寻得此物，为以防万一，这楚国，还是灭了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