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钱买命,出钱杀人
从溪水村出发,向南约莫走上五里路,便能远远瞧见一幢偌大的牌楼。
牌匾上纂刻三字,提笔皆为楷书。
其为,青枫镇。
小镇青色的轮廓,伴着袅袅人烟,映入眼帘。
李暮反应过来时,已经进了青枫镇。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石板街,走下二仙桥,又走过一段两侧满是房屋的大道。
见到杨记药材铺开门,这才稍稍停下脚步。
药铺里。
一个精神矍铄的矮小老头,正阖目躺在竹藤摇椅上,用皮毛缝制而成的毯子盖住膝盖以上,听见细细的脚步声缓缓靠近,这才抬眸看向铺外。
“哟,这不是暮子么?”
李暮往铺子里靠了靠,笑道:“杨伯,我取了点山货过来,您看还收不?”
杨老头嘿嘿一笑,露出满嘴坏牙:“瞧你这话说的,药材铺不收药材,收西北风吗?”
“快些进来,让我看看都有哪些草药。”
“好嘞。”李暮笑着应了一声,旋即便进入铺子,将竹篓里的草药一一拾了出来。
“哟,暮子,这株山参差一年就能百年,你现在摘了,可值不了那么多银两。”
杨老头目光老辣,一眼就瞧出了那是一株九十九年份的山参。
李暮挠了挠头,赧颜一笑。
杨老头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不予置评。
只是这一次,还没等李暮费尽口舌,拣些漂亮话好说歹说,杨老头就差药铺伙计,取来一枚刀钱,五十颗铜钱。
楚国一枚刀钱,等价于一百文。
杨老头給出的价钱,与李暮先前设想的一百五十文市价,分文不多,分文不少。
掂了掂手里的钱两,李暮行了一礼,刚要往铺子外走去,却听得杨老头问道:
“暮子,我和你爹是老相识了,你咋只学了你爹的采药活,却没学到你爹的精髓?”
杨老头吧唧吧唧抽着旱烟,靠在摇椅上,吞云吐雾。
他口中的精髓,自然是指进山打猎。
李父好歹也是山中好手,膂力惊人,能随意拉动六七十斤气力开合的硬弓,射杀寻常野物,不在话下。
可其子却未继承一星半点儿箭术,如今还吃了上顿愁下顿,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杨老头似乎有些睹物思人,可烟雾缭绕的脸上,看不清神色几许。
李暮顿了顿,面色羞赧,随后突然问道:“杨伯,镇上最近可有啥稀罕事?”
“稀罕事?”
“没有。”杨老头摇了摇头,抽下一口旱烟后,轻轻磕了磕烟杆,又吐出烟气,突然说道:
“欸,被你这么一说,可还真有一件事。”
“哦?”李暮收了收脚,靠近杨老头,缓缓蹲下,咧嘴笑着:
“杨伯,您給说道说道呗,溪水村不比镇上,可没那么多新奇有趣的事儿。”
身处大山,能得知见闻的法子,自然只有道听途说和不耻下问。
“有趣?”一听这话,杨老头却是气笑着反问了一句:“暮子,你觉得当街射人,很有趣?”
“啥?”李暮面色一愣,“这也忒大胆了,就不怕官府砍头么?”
杨老头老脸笑得卷起层层褶皱,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等李暮临走时,杨老头突然冷不丁提了一嘴:“若你小子想弄明白,就去镇中市瞅瞅,没准能瞧见一二。”
“好,多谢杨伯。”
“对咯,暮子,先前与你说的那件事,考虑得咋样?”
李暮稍稍一想,这才想起杨老头所言何事。
他思忖道:“杨伯,参军的事,能不能容我再考虑一些时日?”
“行。”
杨老头轻阖双目,重新悠哉悠哉哼着小曲儿。
却又似是于心不忍,催促道:
“暮子,可想好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镇上军户名额可没几个了...”
“最多再等你半旬,若是错过了这骨碌眼,可得再等一年了!”
李暮重重点头,“好,多谢杨伯指点,我一定慎重考虑。”
杨老头年轻时,曾在城里当过营中士官,后来左腿负伤,成了瘸子,便由其子接续上阵。
因此,他能念在与李父的旧情,給李暮弄来一个参军入伍的机会。
而且还不是乡兵、县兵,是月饷三两银子的边军!
更重要的是,边军免税!
只是······
遂安县四面环山,虽有长城边军遥拒邻国侵扰,但免不了有山蛮子下山烧杀抢掠。
冬日养兵春伐战,现在从军,来年开春,不是长城拒敌,就是进山破蛮。
杨老头也是一番好意,但李暮却想得更长更远。
如今世道,虽路有饿殍,但还没到佃户揭竿起义的地步。
乡镇州郡,治安律法依旧运转自如,野径小道上虽常有绿林好汉劫财劫色,但官道上却不敢有人明目张胆,行凶作恶。
对李暮而言,当务之急,是攒钱熬过这个冬天。
他需要花钱买命!
至于战事吃紧啥的,离他还太遥远。
居于山脚一隅,只是为今之计,并非长虑却顾。
倘若年复一年,都是这么个活法,也忒没意思了!
来到这个世界,除了不用熬夜加班,也没什么好的。
李暮突然想念吃炸鸡,喝快乐水的日子。
至于父母双亲。
呵,前世是孤儿,现在等同于孤儿,有甚分别?
言念至此,李暮不由黯然神伤。
“不,我还有菡姐...”他站在巷口,低头喃喃自语。
两片小雪花从云天飘落,滴在他头顶上,瞬息化作细碎水珠,微微沁凉。
晴日浮白絮,深秋已尽。
入冬了,山里山外,更是难活。
···
···
遂安县治下六座乡镇,县城三坊,是“城里人”,而六座乡镇,是“乡下人”。
可就这乡镇之间,也有尊卑贵贱。
若论穷山恶水,青枫镇名占鳌头。可若比起民生富饶,青枫镇却又列为末位。
中市,理应是一座城镇最为繁华之处。
可长街里除了零星的铺子半掩着门,就没甚热闹所在。
更别提有什么走夫小贩的吆喝声,叫卖声。
走过一段泥路,便踩在了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
李暮稍稍驻足,微微侧过身子,向前后两边各撇去一眼。
泥路上,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没死的乞丐。
长街里,是莺莺燕燕,菜香扑鼻却喂狗的酒楼、妓馆。
除了富户官吏,如今镇上能活得滋润的,就只剩下药铺、酒楼、妓馆。
而能整日在酒楼和妓馆之间,纸醉金迷之人,哪个不是富得流油的公子哥?
再往前细细望去,只见叠香楼高挂在空的酒旗,正迎风飘扬。
有身穿锦绣袍子的公子哥,站在二楼栏杆处,左手握弓,右手搭箭,正瞄向李暮这边。
李暮心头一惊,却见有个身穿红色囚衣的死囚,双手双脚拷链,行动迟缓,神色惊慌,奋力向泥路这边半走半跑而来。
道路上,人迹罕至。
就像是在刻意躲避着什么一样。
唯独李暮孑然一人,静立在泥路与长街的交界处。
甫一瞧见他,那唇齿发白的死囚,就慌忙开口:“救命...救...救救我...”
可话音刚落,一支箭矢的破空声,便激荡而至。
在那死囚说话的刹那,从其后脑勺,一箭穿过,箭头从其口中穿出,带起一片殷红。
叠香楼二楼,有身披黑色大氅的男子,突然轻笑一声:
“啧,柳师弟,你这箭术也忒差了,竟没一箭穿身而过,将那穷酸少年,也一并射杀。”
射箭的锦袍公子哼笑一声,“方师兄,这叫见好就收,死囚花十两纹银便能买命。但这有户籍的百姓,可不能随意射杀。”
“上面...可是会怪罪下来的,到时候...”
那锦袍公子说起话来,轻描淡写,既不愠,又不喜,让人猜不透其心底是何作想。
可话里话外,却好像在说:只要无人追责,他便能花钱买人性命!
“哼!”
方姓男子冷哼一声,大袖一甩,如一只扑展翅翼的大鹰,声音尖锐而肃杀。
“今日倦了,明日再来练箭。”
锦袍公子突然紧紧跟上前去,贱兮兮笑道:“方师兄,等等我。咱们一起去惜春楼,搂几个好姑娘暖暖身子去?”
方姓男子听了这话,身形一顿,阴沉的脸却是一下子亮了起来,招手道:“走,老子现在火气很大!”
···
···
三步。
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瞪大眼睛,双眼之中犹然带着震怖骇然之色,一命呜呼。
生与死的概念,竟在那一瞬间,只有三步距离。
李暮未能听见叠香楼上的言语,也未能阻止死囚被人射杀。
他只是看着。
平静地看着。
怔怔地看着。
然后······
他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