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檀老师
“挺有趣,但是让人发毛。”第五节的语文课刚结束,我正要走回教职员办公室,刚好在走廊上看见了学生布藤鞠子。于是我把笔记本还给她,同时说出了感想。
“是吗?”她板着扑克脸淡淡应了这么一句,让我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当老师的特地向你搭话,你好歹也给点好脸色让老师看看。——我压抑下想要说出这句话的冲动。老师也是人,看见学生态度冷漠,一样会心情难过,甚至感到不安。
布藤鞠子是个十分安静的学生,虽然个性并不开朗活泼,但是相当聪明,而且富有责任感。不过她常常请病假,次数多到有些老师怀疑她是不是得了“上学恐惧症”,但是这些老师又找不到任何足以怀疑她得了上学恐惧症的理由,因此他们最后的结论是——“大概只是体弱多病吧”。关于这一点,布藤鞠子本人也坚持真的只是体弱多病。
“猫狱会猎人,还有什么猫的报仇,真让人心里发毛。”我故意对她使用像朋友一样的直白语气说话,其实是烦恼了很久之后的决定。到底该跟这个学生维持什么样的距离,一直是我心中的烦恼。
但她没有再接话,这让我有些如坐针毡。
过了一会,布藤鞠子才说道:“报仇的不是猫,是饲主雇用的人。”
我不禁露出尴尬的表情。她那口气仿佛在质问我:“你真的好好把故事看完了吗?”
上星期,布藤鞠子突然说她写了一篇小说,希望我读一读,而且是放学后突然把我叫住,将笔记本举到我面前。
“你自己写的小说?”
“忽然想要写写看。”
当时的我跟现在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担心如果说出什么令她不满意的话,她可能又会不来学校了。所谓的体弱多病,搞不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你愿意让我读你的小说?”
“我找不到其他人愿意读。”她冷冷地告诉我。
“好吧,毕竟我是语文老师。”我心想总得说句话,所以说了这句话,换来的是一记白眼。
“对了,小说里提到了职棒东北金鹫,让我有些开心。”
“是吗?”
我甚至看不出布藤鞠子到底希不希望我说感想。但我相信这样的交流对她是有帮助的。
“小说里写到俄罗斯蓝猫有着杞人忧天的悲观性格……现实中的俄罗斯蓝猫是那么神经质的猫吗?”
“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这句话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美国短毛猫是乐观、有朝气的猫吗?”
“只是一种感觉。”
此时布藤鞠子忽然嘴里呢喃了一句:“阿美修、哈啦修、马呲欧巴修。”[1]
我不由得苦笑着说道:“很有趣的谐音哏。”
我经常告诫自己要重视学生说的每一句话。
“是吗?”
“初三课本里会介绍松尾芭蕉的《奥之细道》哟。”
“噢。”布藤鞠子露出一副毫无兴趣的表情,不禁令我感到心寒。
“好,今天就上到这里,下课。”我一说出这句话,学生们全都露出如获大赦的表情,纷纷起身离开教室。明天是星期六,相信他们的心情应该很雀跃吧。
这些学生从清晨到傍晚都被囚禁在这间教室里,想起来实在对他们感到有些抱歉。
但我们当老师的也必须一整天待在这个地方,说起来跟他们是同病相怜。
我正在讲台上整理着东西,学生陆续从我的身旁经过。有些学生会对我说再见,有些则和好友一起急急忙忙赶往社团。初二的学生,看起来既像大人又像孩子。
蓦然间,我和坐在教室后侧靠窗位置的里见大地四目相交。他正在收拾书包。我举起一只手掌,做出准备切菜的动作,意思是:不好意思,等会到教职员办公室来一下。
等到大多数学生都离开后,我才走出教室,前往教职员办公室。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取出小考试卷,拿起红笔,批改了起来。
“檀老师,有空吗?”
在我批得正顺手,逐渐掌握了节奏的时候,身旁忽然传来了说话声。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负责带三年级的女老师吉村。她的年纪比我大五岁左右,已近不惑之年,风貌俨然有校长或教务主任的气势。她的口头禅是,自己明明是数学专业却被分派担任体育老师。
“怎……怎么了?”我不禁有些紧张。前几天她才说我漏发了资料,这次不晓得又要说我犯了什么错。
“檀老师,你能够预知未来?”吉村老师说道。
“嗯?”我一听,表情整个僵住了。而她似乎将这误会成了另外一种意思,赶紧说道:“别用那种忧心忡忡的眼神看我,我不是超自然派的信徒。”
“呃……”
原来世界上有一种派别叫作“超自然派”?
“我想表达的是,多亏了檀老师上次的建议。”
“建议……?”
“上星期,我本来要跟以前认识的朋友一起去吃牡蛎料理,但你突然建议我‘最好别吃那个’。”
我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噢,你说那件事吗?当时我建议你最好别吃牡蛎,只是因为最近常常发生牡蛎中毒事件,所以提醒你小心一点。后来你没吃吗?”
“我听你那么说,确实很怕中毒,跟朋友商量之后,就决定不吃了。”
“牡蛎料理很好吃呢。”
“我们后来改去一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
“真是抱歉,害你改变计划。”
“为什么道歉?那家牡蛎料理餐厅第二天就上新闻了,你不知道吗?真的有人中毒。”
“我没看新闻。这样的话,幸好你没吃牡蛎料理,真是太好了。”
我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我成功避免吉村老师吃牡蛎中毒,这也算是救人一命吧。像这样的“小确幸”,能够稍微缓和日常生活中的无力感。
“我朋友问我:‘你是不是能够预知未来,不然怎么会突然决定不吃牡蛎料理?’”
“你那朋友也是超自然派的信徒?”
“今晚我要去居酒屋,这次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以后每次吃饭,都要找我试毒?”
“这个表达有点难懂。”她似乎突然觉得跟我说话很没意思,于是转身离去了。
事实上,我曾经预见吉村老师因腹痛而痛苦不堪的未来景象。后来我听说她要去吃牡蛎料理,便猜到一定是牡蛎的关系。但我当然不会对她说出这些。一旦说出来,她一定会追问详情。
我拿起红笔,继续批改试卷。
批改到只剩几张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檀老师,有学生找你。”我一抬头,便看见里见大地站在办公室门口。
“大地,老师接到消息,你今天带了手机到学校来。”我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何与学生沟通,可以说是一个永远的课题。如今我的年纪已三十有五,有十年以上的教学经验,但即使是现在,我依然经常说出事后让自己后悔的话,或是做出让自己懊恼不已的决定。如今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绝对不要问学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来吗?”试想一下,如果比赛比到一半,裁判吹哨了,却问选手:“你知道我为什么吹哨吗?”或是电脑程序出现错误信息,上头却写着:“你知道为什么出现错误吗?”那是多么让人抓狂的事情!相信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在心里大骂:有话快说,谁要跟你玩猜谜游戏?
“到底是哪个家伙打小报告?”里见大地啧了一声。这个学生有着高挑的身材,听说他在排球社相当活跃,但是跟老师说话的态度很差。
“你用了‘打小报告’这种说法,听起来像是那个同学做了什么坏事。但真正不应该做的事情,是把不能带到学校的东西带到了学校,不是吗?想象一下,假设发生了凶杀案,目击者向警察说出凶手的身份,凶手气得直跳脚,骂目击者怎么可以打小报告,请问谁是坏人?当然是凶手,不是吗?”
“你明明是语文老师,这个例子举得够烂的。”
“学校规定学生不能带手机,这你应该知道吧?”
“嗯。”
“你经常带手机来学校?”
“没有啊。”里见大地噘嘴说道,“老师,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不能带手机?”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手机明明是很方便的东西,可以随时跟外婆发短信聊天。我外婆白天一个人在家,我怕她出什么意外。”
“嗯,这确实是两难。”
“为什么两难?”
“一来,不是所有学生都有手机;二来,如果让学生带手机来学校,怕有人会在上课偷玩。”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老师知道,但其他人可能会。一旦没有严格执行校规,就会有人开始乱来,给其他人添麻烦。”
“身为老师,怎么可以怀疑学生?”
我暗自思索,里见大地说这句话,是认真的吗?他是真的感到不满,抑或只是想在口头上辩赢老师?
“就算有学生会惹麻烦,那又怎么样?为什么我们这些没有惹麻烦的学生却必须忍耐?”
“整个社会都是这么做的,并不是只有学校而已。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开头也会播放禁止偷拍的倡导视频,不是吗?只是看个电影,银幕上却会出现‘违法复制将遭到处罚’的警告标语。再怎么不耐烦,想要赶快开始看电影,也没办法快进。像这种时候,大家都会觉得不爽,对吧?”
“会吗?”
“这也是因为一小部分人做了违法的事情,才害九成以上的一般民众必须忍耐。而且通常做违法事情的家伙,根本不会在意那些倡导视频。”我说到这里,不禁想要问一句:“这个例子还行吗?”但是,我当然没有这么问,我问的是:“既然你平常不会带手机来学校,为什么今天带来了?”
毕竟他是初犯,只要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理由,我打算就原谅他这一次。
但里见大地只是臭着一张脸,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你不想回答,但是像这样的情况,你一定要回答才行。”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感觉自己正在跟一个手上有人质的歹徒谈条件。如果惹怒了对方,交涉就此决裂,问题将没有办法获得解决。必须在不惹怒对方、不伤害对方自尊心的前提之下,与对方交涉。“既然是学生,就要守规矩,不能带手机来学校,这是学校的规定。如果要问老师自己的想法,老师其实觉得让学生带手机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要联络其他人,或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时,使用手机都是相当方便的。但就怕有人会在上课的时候使用手机。”
“不然这样好了,早上把手机交给老师保管,等到放学的时候,老师再把手机还给我们。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
“这也不太妥当。”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毕竟手机里有很多个人资料,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值得信任,把手机交给老师实在太危险了。”
“你自己也是老师,怎么说这种话?”里见大地笑着说道。
“平心而论,不论任何行业,一定都有好人和坏人。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教室里装一个信号屏蔽装置,让所有人在上课期间都没有办法使用手机。”
“那要是真的遇到紧急状况,不就完蛋了?”
“这么说也对。”我同意了,“总而言之,你就当作帮老师一个忙,告诉老师,你为什么要带手机来学校。”
“帮你一个忙?”
“是啊,既然有学生不遵守规矩,身为老师,一定要调查动机,再思考解决对策。老师总不能在报告中写上你不愿意告知理由,对吧?所以如果你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出真正的理由,至少请你帮个忙,编一个像样的理由吧。”
“老师的意思是,我可以说谎?”
“但是不能让老师听出你说谎。如果你不想说出真话,拜托你想一个合情合理,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的理由。”
“什么啊。”里见大地笑了出来,原本紧绷的表情也稍微和缓了些,“说谎也要说得像真的一样,反而很困难吧。”
“加油,老师相信你做得到。”
“老师,你也知道,我没有妈妈,平常家里只有外婆在。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外婆看起来不太舒服,我怕有什么万一,所以把手机带在身上,有什么事情才好联络。”
里见大地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他从小就与父亲和外婆一起生活。
“原来如此。”我用力点了点头,放下了心中的石头。这是个非常正当的理由。
“我说谎了。”
“嗯?”
“我只是猜想,只要这么说,老师应该会认为这是个非常正当的理由。我外婆虽然最近记忆力不太好,但是健康得很。我带手机的真正理由,是害怕战争。”
我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战争?”
为什么会害怕战争?
“不久前,美国不是……”里见大地说出了他的解释。
数天前有一则国际新闻,美国派人暗杀了中东某国的政治人物。里见大地说,这件事一直让他放心不下。
里见大地的这番话让我有些错愕。我以为会让他放心不下的事情只有比赛的输赢。
根据新闻报道,美国在深夜利用无人机杀害了那名政治人物。
“虽然新闻上说,那个人是暗中策划恐怖袭击的危险人物,但美国怎么可以随便杀害身在外国的外国人?”里见大地说道,“新闻上说,后来那个国家很生气,发射导弹轰炸了美军基地。”
双方你来我往地互相报复,确实让人不禁担心,不知何时会演变成真正的战争。而且有传闻指出,那个国家为了对抗美国,正在偷偷进行核试验。虽然我看到这个新闻时的第一个感想是,连我这个住在远东岛国的小小语文教师都能得知那个国家正在进行核武器的试验,那他们的“偷偷”也做得太名不副实了。
“昨天轰炸完,美国总统突然说要发表紧急声明。我非常想赶快知道那个声明的内容到底是什么。美国的晚上八点,我们这边应该还是早上吧。”
里见大地说他为了随时看新闻,才把手机带到学校来。
“就只是为了早一点知道美国总统的声明?”
“是啊,我真的很害怕战争。”
我想自己此刻一定是瞪大了眼睛吧。
“这算是很重要的理由吗?”我忍不住说道。
虽然他有可能只是跟我开玩笑,但至少在我听来,他不像是说谎。而且,即使是他的确说了谎,这至少也是个挺有新意的谎言。
“好吧。既然是这样,那也没办法,这次就不追究了。”我说道。
“咦?”里见大地反而吓了一跳。
“但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同学。要是大家以后都以类似的理由把手机带到学校来,那可就糟了。”我不禁在心中想象,学生们有的说要看总统记者会,有的说关心首相决策的景象。至于报告,我决定写上刚刚那个外婆身体不舒服的理由。
“噢,好。”里见大地对我鞠了个躬,表情突然充满稚气。
“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我这句话一说出口,里见大地却突然皱起眉头。
我心里纳闷他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正要仔细观察,他竟然打了个喷嚏。我急忙将脸转到一边,但已经太迟了。
“抱歉,老师,我有花粉症。”里见大地一脸歉意地从口袋中掏出面纸,擤起了鼻涕。
“哦,没关系。”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相当懊恼。他以这么近的距离对着我打喷嚏,有很高的概率让我“感染”。
注释
[1]这一句的原文为“Amesho、harasho、matsuo basho”,意思分别是“美国短毛猫(American Shorthair)”“太美好了(хорошо)”“松尾芭蕉(日本著名俳句诗人)”。基本上三个词连在一起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谐音的双关语。为了维持其谐音的特性,故采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