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野菊花
一次回老家看望老爷子，途中女儿突然提出一个要求，说想顺路去看望一位室友。她一边将地址发给我，一边连声说真的不远。见我没吱声，她又强调自己的作业头天晚上就做完了，不会耽误事。我看了看导航，只需绕行20多公里路，犹豫片刻后，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回程的时候送她去一趟。
老爷子身体很好，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中午和他一起吃了个便饭，聊了聊家常，每次过程都差不多，按下不表。正事完结后，已是下午三点多，我们一行就按导航的指引直奔孩子室友家。
我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一定要去室友家，次日不都要返校了，有这个必要吗？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口里却未说出来。就当是给她放个小假吧，难得她主动提出学习以外的活动。我宁愿她在外面无所事事地逛，也不愿意她回家将自个儿关在牢笼里，我知道，只要一回家，她就与世隔绝了。
每到周五，从到家那一刻起（下午五点左右），女儿就一头钻进了书房。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催她早点出来吃饭，说饭菜都凉了，后来叫的次数多了，明白没有什么效果，便不再唠叨，只是在餐厅边刷着手机边等着，房子里只要传出一点动静，明知徒劳无功，但还要心存侥幸：“做完了？”“没有，我找一下尺子”或者“我找一下课本”，反正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回答。
直到八点多钟，女儿才满脸倦容地走出来。这才完成一两门作业，语文、数学、物理、英语……门门七八张卷子，早着呢。吃饭时，偶尔我也会小心翼翼地说：“女儿，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没必要这么拼。”女儿想都没想，就将我怼了回去：“你想让老师再‘问候’你吗？”我一下子不吱声了。暑假让女儿到杭州、云南玩了十几天，结果开学第一天便遇到了“摸底考”，女儿成绩掉得很厉害，老师的“关心”就来了：“是不是暑假光顾着玩了？其他人都在复习、预习呢！”别提女儿听后的反应，我这个家长脸上也火辣辣的。
到了初中，除了期中、期末考试，每个月都会有所谓的“月考”，每次考试表面上不公开排名，其实老师还是会私下里将成绩发给每个家长，“孩子得努力了，你看掉了两名了。”“是不是家长有点放松了，这可不行啊！”这些话就像抽着陀螺的鞭子，家长和孩子只能一直转啊，转啊……
做完学校布置的作业，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要到市区参加各种培优课，家长群里天天最热门的交流话题，永远是哪个机构的老师厉害，培优效果好。孩子开始一口气报了三门课，从上午十点一直上到晚上八点，晚上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怕孩子饿，我一般是用保温桶盛好饭菜在外面等着。培优的效果并不好，说句不好听的话，很多老师都是江湖骗子，自己当年大学都没考上，弄了个自考文凭包装了一下，“上进”的家长们也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办法。数学越培越差，我问女儿培优课老师讲的啥，女儿说都是没学过的内容。我一下子明白了，所谓的培优，就是将孩子没学过的内容提前讲了一遍，孩子似懂非懂，还真以为老师有水平呢。
在我的坚决要求下，女儿才不情不愿地停了毫无效果的数学培优课。为了让女儿紧张的弦稍微松一下，我给女儿买了一个平衡车。刚见到平衡车的时候，女儿很兴奋，我们两个先是在家里玩，后来嫌空间小了，便到小区的小广场玩，每次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女儿会突然来一句“老爸，你自个儿玩吧，我还有作业没做呢”，然后就留下一个老男人和一帮四五岁的幼童在疯癫。
不光是女儿忙，上高中的侄子更忙。原来两家的孩子隔一段时间还能见见面，到后来，哪怕是两家住同一个城区，半年也难得碰个面，我也不敢去打扰他，怕影响他学习。有次参加一个展览会，路过一个无人机的展位，只见一台无人机在空中做着各种姿势，或悬停，或旋转，或翻跟头，姿势那个绝了，飞机飞速俯冲，从观众头上掠过，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稳稳停在柜台，在场的观众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
我一下子心动了，便买了两台，一台给女儿，一台给侄子。特意在周末，说服女儿一起去看看她的哥哥。果然侄子很忙，也没时间一起吃饭，我便约他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公园见面，强调给他买了个无人机，可以和妹妹一起玩。我们等了很久，侄子才来。因为第一次玩，两个孩子都怕飞机失控，他们都说先让我演示一下。于是，我便一个人下场，他们两个并排坐在亭子里，看我玩戏法。
我也不会玩，只能硬着头皮鼓捣。显然，我高估了自己的水平，没一会儿，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公园旁边的树林里。半个小时后，我垂头丧气地回来，两个孩子还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看得出来，没怎么说话——早就没了十岁前的亲热劲儿。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将飞机弄丢了，结果他们两人只是回了个“啊？怎么这样？”然后就又沉默了……
“二伯，我要回家了，下午还要返校。”
“好吧，好吧，除了学习，也要注意休息、放松一下。”
“好的，好的，再见。”
看着侄子耷拉着肩膀、无精打采走远的身影，我不敢相信这是那个曾经骑着自行车和妹妹你追我赶，意气风发的阳光少年。
女儿有次语文考了第一，我很高兴，我问她是因为哪块考得好，她回答是作文，还说老师让她在全班分享经验。我好奇地问她，当时是怎么发言的，女儿说，她告诉大家，因为她读了很多书，王尔德的童话，格林童话、伊索寓言等一大堆书是她的最爱，这些书给了她灵感。其实，我知道这都是过去时了。那些书早就堆在墙角里，积满了灰尘，正准备当成废品卖掉。前些日子，我将它们翻了出来。天哪，我小时候怎么没有机会看到这些书？原来除了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有《柳林风声》《夜莺与玫瑰》《绿野仙踪》这些珍宝！如今这些童话书成了我的睡前催眠书，女儿的床头则堆满了课本和作业。
培优课没那么多了，周末我便能挤出一点时间带女儿出去走走，但每次出去，女儿都心神不宁，总惦记着作业还有哪一块没做好。那些郁郁葱葱的绿草，盛开的鲜花、天空中飘忽的白云、潺潺流淌的小溪似乎再也提不起她的兴趣。有次，我让她看天上赤红的、像烈火般燃烧的晚霞，表情夸张地说：“瞧，多美啊！”她只回了句“少见多怪，幼稚！”，我一时语塞。
我一直在女儿同学家楼下等着，一个多小时后，女儿才走了出来，从她脸上看得出，不怎么开心。我问女儿怎么啦。她告诉我，这个同学是她最好的朋友，有一个多月没去学校了。我又问怎么啦，她说这个同学现在每天将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肯出来，也不肯和任何人说话。她今天过去，同学才破例打开门聊了一会儿。我接着追问缘由，女儿没好气地回答，还不是因为考试连着考砸了。
回家时，已是薄暮时分，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湿漉漉的雾气在四周不断升腾，视野变得越来越模糊。突然，在不远处的路旁，一大丛野菊花簇拥而来，黄的、紫的、红的、蓝的，争奇斗艳，生机勃勃，我心头不禁一动。我急忙踩了一下刹车，车子“嘎吱”一声停在了路旁。我边摇下车窗，边嚷：“快看！快看！”回过头却发现女儿斜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车子继续在旷野中疾驰，伴随着女儿轻轻的鼾声，那片野菊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茫茫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