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情”字解诂
先秦儒家“情”论重点不在于中国古籍“情”之字义解释,但对先秦儒家情感论的理解则亦须借由“情”之字义阐释而开其端。这是因为,语词之于思想文化,是表达思想的最小单位,借助语词的共同约定,我们能够获得理解和沟通的基础。人们总是经由理解语词在具体文化语境中的使用来理解思想。故而,语言文字是我们追思古代文化的第一关。虽然字源学方面的字词考证不能作为理解“情”概念的唯一根据,但还是可作为辅助手段帮助理解的。
基于语言文字之于概念理论的基础地位,在考察先秦儒家“情”论之前,首先需要厘清“情”的语义及其在先秦儒家传世典籍中的字义演变。
从字源学的角度进行考察。根据学者们的研究,寻索我国最早的文字形式甲骨文和金文,并无“情”字痕迹。但查阅《康熙字典》和《中文大辞典》,“篆文取‘心’与‘青’,构成心旁、青声的形声结构,成为今天的‘情’字。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中,有写作上‘青’下‘心’结构和直接写作‘青’两种情形。‘上博简’的《性情论》中一律写作上‘青’下‘心’的结构。”[1]在其他一些出土和传世文献中,这两个字也可以互换使用。
从字形结构看,“情”字的左边是“心”,右边是“青”。在西周甲骨文中,“青”字由上“生”和下“井”构成,金文下部从“丹”或从“井”,篆文从“丹”,楷书将“丹”讹变为“月”,最后定型为“月”。从字义上看,《释名》曰:“青,生也。象物之生时色也”[2]。说明“青”同植物的生长状态相关。这也是“青”之造字的主要取象。“青”字最初构形为上“生”下“井”,“生”代表草生于地,“井”代表水源,其意象征水源充足的小草,其色必然青翠鲜明。《尔雅》曰:“青,谓之葱。”因此,“青”的本义是指草刚冒出土地后,青翠或嫩绿的颜色。《说文》曰:“青,东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丹青之信言象然。”[3]这是以五行学说对“青”字写作“上生下丹”的说明,属会意字。段玉裁注曰:“俗言信若丹青。谓其相生之理有必然也。援此以说‘从生丹’之意。”[4]“丹青”与“信”义近,信是诚信、信实的意思,指代必然之有。由此,“青”就引申出“实”的含义。“情”字也由此而生“情实”之义,即“本质”“真实情况”等含义。此义也应为“情”之本义。[5]
再看情字的“心”字旁。“心”是一个象形字。甲骨文、金文都象心脏的形状。小篆变得像心脏的剖面图像(见图1-1)[6],后演变成今天的“心”。“心”的本义是心脏[7],但古人由自身的感觉经验,感知心脏与人的心理和精神活动的联动,因此“心”便演化为表示意识和心理现象的用词。王元鹿先生在《“心”字探源》中提到,“心”字直到西周时期才出现,从此“心”开始包含心理思想活动之义,出现了不少带“心”字旁的字。由此可知,文字的演变与人的思维发展进程相一致,大概古人造字以象思维为特点,观察现象、意指事物之状,指称沿用固定下来形成专指。刘师培先生说:“上古之人,因物立名,而命名之不同,不以质体分,只以状态区别。”(《刘申叔遗书·左庵外集·正名隅论》)根据文字发展规律,“情”的本字是“青”,“心”作为偏旁,应是后来所增。又因“情”字在形成的很长时间里未有定型,故而常出现“青”“情”互用的情况。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中两种写法的“情”由此可得到解释。
图1-1 “情”字的竖心(旁)演变
(图片来自百度文库)
同时,“青”与“生”也有非常密切的同源关系。由《说文》对“生”“青”的解释可知,“生”与“青”共享草木初生的意象,两者音义相同,属同源关系。从这一点可见,“生”有青之义。而“生”由草木之生引申出“生命”本体的意义,“青”则被引申为“生”的表现形式,于是“青”从颜色的内涵上构成了对生命之“生”的状谓。因此,“‘青’就成为‘生’的显现:‘生’为‘青’质,‘青’为‘生’显,生、青互证”[8]。既然“情”由“青”发展而来,那么自然也蕴含有“青”与“生”的这种原始关联。因此由“青”演化的“情”与由“生”演化的“性”在先秦时期也几乎成了互用的两个字。对此,徐复观先生说:“性与情好像是一株树生长的部位。根的地方是性,由根伸长上去的枝干是情;部位不同,而本质则一。所以先秦诸子谈到性与情时,都是同质的东西。”[9]这大概是先秦论“情”常常“性”“情”不分的根源。
以上为“情”字经由文字学(字形、字义)考察的结果,为我们勾勒出“情”字产生和演变的过程,使我们能够了解“情”字发展的源流,也规定了“情”之内涵的两个方向:① “情”和内在心理有关;② “情”与“性”关系密切。但仅此,我们还是不清楚“情”的具体内涵。因此,我们需要进一步从文献的角度去探索“情”字的使用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