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北
听他这么一说,祁功立刻就好奇了起来。
“远方的客人?却不知是谁呀?我自然愿意见一见。”
斛谷殷却摇了摇头。
“现在还见不得。那几个人,有些琐事去忙碌了,要过会才有空。祁兄弟既然愿意相见,我一会就招呼他们过来。”
他说完这话,就又有豪帅笑道:
“祁兄弟必然是喜爱他们的。”
他这话出来,祁功就更好奇了。但偏生这几个豪帅想要卖圈子,祁功也只好姑且忍耐住好奇。
众人又喝了几口酒,斛谷殷又端起酒碗,忍不住啧啧称奇起来。
“祁兄弟,我实在不曾想到过,你竟然识得文字。这是在哪里学来的?”
其他人也同样好奇起来。
祁功只是淡淡一笑,随意就岔开了话题。“偶尔学了一点,算不上什么。咱们这边地人看重的是弓马娴熟,认得几个字,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本是随口扯了句话,没想到,却恰恰中了这几个豪帅的意思。就见他们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拍,立刻大喝起来:
“说得好!咱们边地人看得是弓马娴熟,却反而看不起那些只能提笔写字的小白脸!”
这几人三言两语,说得越发动情,先是嘲讽那个洛阳口音的万俟轨,嘲讽他的大锦袍,恼怒他竟然看不起柔玄人。
再然后,他们就开始嘲讽洛阳人,嘲讽那些洛阳的贵人,说他们上了马,走不了两步,都是要摔倒的。
又说着说着,随着桌上的酒气越发浓郁,他们眼睛却红了,抱怨那些个连弓都拉不开的人却高高在上,自己这些弓马娴熟的勇士却窝在这么个边地军镇。说到这,他们就吐出一口酒嗝来,臭气熏天的,然后把酒碗在桌上摔得粉碎。
“他娘的!”
斛谷殷用一句脏话做了总结陈词。
祁功没陪着他们发酒疯,心里却暗暗有些计较。
这些人都是柔玄的豪帅了,尚且对洛阳的朝廷有些心中不忿,却不知道,那些普通的镇民,又该是怎样的想法?
原来啊,这北魏设置六镇的初期,六镇的待遇极其丰厚,地位也很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北魏的朝廷从平城,也就是后世的山西大同,南下搬到了洛阳,日益汉化了。从此,那部分南下的鲜卑人逐渐和汉族的门阀形成了同盟,享受了富贵,而这些被留在六镇的,就如同被遗弃了一样,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其实吧,真要说起来,这帮子豪帅的地位也没下降太多。他们的祖先,本来就是北魏统治集团的中下层,如今,他们自己也依然是六镇的地头蛇,再怎么着,都是统治集团的自家人,在统治集团内部的地位,并没有明显下降。
事实上,在历史上,六镇之乱主要是六镇被欺压的底层镇民发动的,而那些豪帅们,基本都站在北魏朝廷的一方,进行抵抗和镇压。
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兄弟苦,就怕兄弟开路虎。当初在平城,哪怕是北魏的皇帝老子,也照样要动不动吃一嘴沙子。可如今呢,那些贵人都跑到洛阳去纸醉金迷了,还反过来看不起这帮留守在边疆的老兄弟,这就难免让人心里不痛快了。
造反,这帮豪帅是不会去做的。但抱怨几声,也实在是情理之常了。
祁功正胡思乱想间,祁深礼却拿着一瓮酒来给他们添酒了。这个黑胖子摇摇晃晃的,陪着笑容,很殷勤地拿了坛酒往这帮豪帅的碗里倒。
却不曾想,有个叫丑门多思的家伙喝醉了,看到祁深礼过来,把眼一瞪:
“这也是个南边来的狗东西!倒什么酒!爷爷嫌臭!”
他这话是鲜卑话,祁深礼是河北来的汉人,听不懂,但也能听出对方的语气不善,不由一愣,面色随即一变。
可他随即想起了场合和身份,又迅速收拢了表情,略显僵硬地重新挤出笑容。与此同时,祁功却脸色一沉。
“他是我的部众,也是我新盟誓的兄弟!”
他这话是汉话说的,不仅让丑门多思听见,也让祁深礼听懂。
丑门多思本来醉醺醺的,听见祁功骂他,一下子僵硬住了,斛谷殷赶紧打了个圆场。
“呀,喝多了喝多了!你看看,怎么说起胡话来了?既然来了柔玄,就是我们自己人,哪里分什么内外?”
其他几个豪帅也反应过来,看在祁功的面子上,你一言我一句,打了几句圆场。
那丑门多思还想要继续发酒疯,硬是被斛谷殷按住了,有些恨恨地喝闷酒。
斛谷殷又悄悄地来解释,说那个丑门多思有户亲戚去了洛阳,升了高官,曾经回过柔玄。丑门多思见了那亲戚,结果被刺激到了,从此极为憎恶南方人。
祁深礼又勉强笑了笑,算是倒完了酒。他转身离去,祁功用余光悄悄瞧着他的动作,就看到祁深礼回到自己的桌前,表情有些闷闷不乐,自顾自地饮了几口酒。
不光是他,他那一桌子,全是和他一样,从内地发配来的罪犯。他们都不会说鲜卑话,而偏偏这个宴会上,谈笑欢呼和辱骂争吵的声音,全是鲜卑话。
却说啊,理论上来讲,自从北魏孝文帝改革后,是禁止说鲜卑话,也禁止穿鲜卑服饰的。但这种事情在洛阳的朝廷上尚且实施起来费了不少力气,更何况是在这北边的边镇上?六镇的人,要么是鲜卑人,要么是乱七八糟的以高车人为主的杂胡,要么就是少数迁移来的汉人。但这些汉人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几代,也就逐渐鲜卑化了。
历史上的北齐神武帝高欢,就是一个典型的鲜卑化的汉人。
所以,像祁功的那些部众,刚从内地迁移过来,感觉到生疏,难以亲近,也确实是正常的情况。
随着几个豪帅的打圆场,在座的气氛又逐渐融合起来。就在此时,祁功就看到又有个人,满面通红,喝了不少酒的样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他倒是没直接到桌前,在原地徘徊了一阵,显得有些犹豫。最后,他一仰脖,又往嘴里灌了口酒,咧着张红通通的脸,满是笑容,终于是走了过来。
“祁,祁军主,”他有些大着舌头,讲话吐字含糊不清。
“你实在是为我们柔玄出了口恶气!那些个洛阳人看不起我们。把祁军主这样的英雄当成可以随意欺辱的贱民,着实可恨!着实可恨!我在旁边看了,都恨不得砍了他!”
这人,正是当时怂恿祁功砍了万俟轨的高大汉子。
“昔皇始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配以高门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废仕宦,至乃偏得复除。当时人物,忻慕为之。及太和在历,仆射李冲当官任事,凉州土人,悉免厮役,丰沛旧门,仍防边戍。自非得罪当世,莫肯与之为伍。征镇驱使,但为虞候白直,一生推迁,不过军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镇者便为清途所隔。或投彼有北,以御魑魅,多复逃胡乡。乃峻边兵之格,镇人浮游在外,皆听流兵捉之。于是少年不得从师,长者不得游宦,独为匪人,言者流涕。”
——《魏书·列传第六太武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