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贵人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雪花几乎如同面粉般一团团一簇簇地就那么地从天上向地上洒来,劈头盖脸地打在人的脸上。可围坐在一起的众人,却丝毫不觉得寒冷难耐,反而个个都激动难抑。
坐在众人中间的那人,正是祁功。
此时,他和他的同伴一样,披上了毡布做的外衣。说是外衣,其实就是简单剪裁后,能勉强盖着身子不掉落罢了。但这玩意足够厚,也足够挡风,很适合保暖。
他此时头上身上脸面上一片白,每张开嘴巴,就吞进一大口雪花来。但他同样觉得热血沸腾。
“诸位,”他张开嘴,呼出一口白气,又吸进去一口冰凉凉的雪花。他声音不高,但简简单单两个字,就让周围的众人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振。
此时此刻,祁功在他们眼中,已经果真深不可测。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是怎么做到在明明晴空万里的暮春早夏,却知道三天后会有暴雪的?
莫非,他不是凡人?
这时候的社会风气本就崇尚鬼神之说。可能够呼风唤雨的神人,他们在故事里听过不少,却还不曾真的亲眼见到这么一位!
而自己,还一度想杀了他……
虽说祁功看起来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但也不怪乎他们一边错愕不已,一边面对祁功战战兢兢了。
这时候,便是祁功和他们说,他们已经刀枪不入,可以直接去砍杀那些蠕蠕贼,他们都会信的。
且不说众人心里的想法,祁功环顾了一周,表情颇为严肃。
“现在,天色已经黑了,那帮蠕蠕人还在山坳里。雪夜没有月光,他们只怕也没法在夜里撤走。我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真就盯牢了这里,但既然如此,便要把他们做一个军功了。”
这话一出来,却恰似个痒痒挠,挠得众人心里跑老鼠一般。
百十个蠕蠕人!便是他们只拿个协从之功,又难道不是寻常滚十年刀尖也得不来的么?
要知道,在这北边的军镇,部民是部民,豪帅是豪帅,是几乎极少变更的。做豪帅的,能拿赏赐,能驱使人,能纵情快活,做部民的,却只能如同奴仆一般为镇将驱使,要放羊牧马以及耕地,要去修筑城池,子孙也是这样的。
如今得了这一场功劳,怕是一朝便直接翻身了!他们如何不激动?
那几个柔玄镇的士卒,渴望借此搏一场富贵。而那些个发配来的罪犯,也希望借此洗脱些罪责。不说能够直接释放,返回原籍,至少,也要免去给胡族部落做役民啊!
却听祁功突然喝道:
“李胡儿!”
那李胡儿浑身一颤,赶紧喝了声“在”!
祁功在黑夜里,看不清这人,但依照着方向,转身过去。
“你去选十个人,天快亮未亮的时候,摸黑下山,把咱们做的盾牌路障全堆到山坳的北面去,堵住蠕蠕人北返的路。”
李胡儿立刻喊了声“喏”!
祁功又继续道:
“宿勤先,你去另外选十个人,也是和李胡儿一样的办法,去山坳的南边,堵住路口。”
宿勤先心痒难耐,也立刻喊了声“喏”!
这两人“喏”完了,祁功便继续说道:
“我自个,领着剩下的人,在半山腰往下射箭。我随时有命令要发布,你们都要听我的号令。”
众人听到这里,赶紧低头,也不管祁功在黑夜里是否能看见,皆是一齐说“喏!”
说到这,大家本以为祁功已经安排完了布置,没曾想,祁功却突然再度转身,直接面朝了正东方,仿佛早就记住了这里坐着谁一样。
就听他呵呵一笑,再度开口。
“贵人!如今到了这般时候,本是该同舟共济的,您又何必再隐瞒身份!”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全都顿时色变!
贵人?哪来的贵人?这里不是戍卒,就是罪犯,哪里来的贵人?!
黑暗之中,祁功正对的方向,陷入了一片寂静。过了良久,那地方才响起一个人结结巴巴的话语。
“我,我哪里是什么贵人……你莫要弄错了……”
众人听这声音,发现是那个半途中遇上,一起逃上山的年轻人。
祁功越发微笑起来。
“贵人何必掩饰!你与我们遇上的时候,虽然只穿着单衣,但胯下的马匹,哪里是草原上常见的蠕蠕马?那等块头的马匹,非得是上好的马种精心伺候出的方可。况且,您自称是逃跑的猎户,但你这手上无茧,面白如玉,又哪里是猎户的样子?我这些兄弟们是粗心的,不曾在意,莫非还瞒得过我么?”
他这话说完,却又一转口风,严肃起来。
“贵人!我请您坦明身份,不为其他,实在是有正经打算!还望贵人海涵!”
黑夜里越发安静,只有雪偶尔扑簌两声。它们依然是纷纷扬扬地盖在人的身上,没过一会,便稀里哗啦地往下一叠叠掉落。树枝上,山腰上,也时不时有雪团往下面掉。树枝上的便掉到地里,山腰上的,便自然落在了蠕蠕人栖身的山坳里。
那年轻人沉默了一会,终于苦笑般叹了口气。
“祁,祁大哥,”他称呼起祁功。
“我不是有意要欺瞒大家,但确实是家里的人吩咐过,出门在外不要随意和生人透露身份。但祁大哥和大家对我有救命之恩,真要说起来,又哪里是陌生人呢?”
他顿了顿,似乎在酝酿该怎么继续说。众人都提起耳朵,下意识屏气凝神,听他讲述来历。
就听年轻人继续说道:
“我实在也不是什么贵人。我姓元,名叫元悛,往上算七辈,倒也确实是皇家。可到我如今,不过是个极为偏远的宗室罢了。”
人们听他姓“元”,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元”是当今国姓,在整个北疆,姓元的,许多便是宗室了。
祁功略一思索这名字,突然问道:
“你父亲是冀州刺史?”
这一回,反轮到元悛愣住了。他是万万没想到,在这荒山,会有人认得自己!
他刚刚没说谎话。他元悛,往上数七辈,乃是北魏的昭成皇帝。但那都七辈了!更何况,那昭成皇帝的名号,还是追封的。
说到底,从宗室地位上来看,他确实是疏远得不能再疏远了。
当然,他们家族并没有败落。他的祖父元晖官至都督中外诸军事、司空公,领雍州刺史,他的外祖父李平官至司空、车骑大将军,他的父亲元逸如今身为卫将军,都督冀州诸军事,领冀州刺史。确实不能不算是权贵之家了。
但话又说回来,他们家也远没有到天下闻名的程度啊?这大魏的权贵何其之多,他自己,更是几乎没有任何名姓流传于世,压根就是个无名之辈。
怎么偏偏,这座荒山里,一个理论上都不识字,更别说熟悉世家家世的边镇戍卒,能够直接说出自己父亲的官职?
元悛实在惊讶不已。
但转而想到这位“普通戍卒”,显露出呼风唤雨的本事,元悛又觉得,对方知道自个,似乎也不奇怪了。
“太祖善识人,虽渺渺之辈,居千里之远,得谒太祖,太祖常呼其名,知其家世。人皆敬服。”
——《赵书·帝纪一太祖武皇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