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18岁了,还是个女孩,我很幸运还能这样称呼自己。我被保护着,藏在高墙后面,不轻易露脸。我还是父亲尚未赐予的奖赏。终有一天,他会把我绑在驶向远方的船上,换取与彼岸另一个国家的联盟,扩大他的影响力,仿佛在市场上贩卖一头牲口。我很庆幸这一切还没有发生,但一切很快就会改变了。
米诺斯以冷静、无情的判断力闻名。他从未冲动丧失理智。同样的,我也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大笑过。他不喜欢情绪带来的屈辱。对于我未来丈夫的人选,他不会让爱或者仁慈影响自己的选择,冷酷的理性是做决定的唯一标准。
“我希望你未来的丈夫不要太老。”有一天我们坐在院子里俯瞰大海时,淮德拉对我说,每个音节都带着厌恶。“像拉达曼迪斯那样。”她十三岁的脸皱成一团,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对大部分事都嗤之以鼻。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拉达曼迪斯是克里特岛的一位长者。虽然米诺斯不接受任何人的建议,但他却允许尊贵的老牌贵族参与评判宫廷日常事务。他混浊的眼睛依旧能看穿一切,当他用苍白干枯的手指颤颤巍巍指着你,即使是最野蛮、最委屈的申诉者也会忌惮他的话。
我想起了他稀疏的灰发、混浊的眼睛和松垮下垂的皮肤。有一次,农民欧格斯的妻子阿玛耳忒亚来到法庭,恳求拉达曼迪斯干预她丈夫的暴力行为,欧格斯振振有词地坚称他有权用自己的方式管教家人,旁观者都点头称是,并对阿玛耳忒亚的大胆行径感到震惊。但是,拉达曼迪斯眯起了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自视甚高的男人:他挥舞着双臂,紧握着拳头,大放厥词。一旁柔弱哭泣的女人蜷缩着身子,脖子上的伤痕像花朵阴影一样绽放。
他说:“欧格斯,就算你鞭打一头驴子,它也无法变得更强壮,驮更多的重物。相反,它不敢再吃你手里递过去的粮草,变得瘦弱不堪,以往能够轻松驮动的货物也驮不起来了,变得一文不值。”
欧格斯认真听着,妻子恳切的请求丝毫没有打动他,但拉达曼迪斯的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拉达曼迪斯靠在高椅上。“这个女人可以为你生儿子。在你年老的时候,你的继承人会承担起农场的劳动。对一个女人来说,生养一个强壮的儿子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如果你继续像对待一头牲畜那样对待你的妻子,你是无法得到儿子的。”
大多数女人可能不会因为被比作驴子而感到庆幸,但我看到阿玛耳忒亚的眼睛里闪现出微弱的希望之光。欧格斯咀嚼着拉达曼迪斯的话。“我明白您的意思,尊贵的大人,”他终于开口,“我回去好好想想您这番话。”说罢转向妻子,不再狠劲拽她的肩膀,而是伸出胳膊让她搀着,有些笨拙地讨好她。
围观的男人们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叹息,他们原本等着看更精彩的场面,急切的眼神一直盯着这个绝望的女人。“拉达曼迪斯已经很老了,说不定有比他还糟的。”我暗示淮德拉。
“呕——”她发出了一连串反胃的声音。
“那你希望是谁呢?”我笑着问。
她叹了口气,哀怨地思索着那些经常出入宫廷的贵族。她双手捧着脸,手肘放在矮墙上,望着远处的岩石。“克里特岛的人都不行。”
她想象中漂洋过海的船只是什么样的呢?克里特岛有一处繁华的港口,迎来送往宾客,他们来自迈锡尼、埃及、腓尼基,以及我们难以想象的地方。驾驭海浪的船长和商人面颊晒得黢黑沧桑,在克里特岛正午明亮的阳光下眯着双眼,随行的还有能言善辩的王子和优雅的贵族,他们穿着精致的丝绸外衣、戴着闪闪发光的宝石;船上载着精美织物,成吨的橄榄,双耳瓶里装着橄榄油,鼓鼓囊囊的粮食袋堆积如小山,惊惶失措的动物在甲板上乱跑。虽然我们家族的尊贵血统能够带来威望,但与之相伴的丑闻也同样刺激,不过谁能确保这些达官贵族不会用财富求取米诺斯国王的女儿。他们既害怕又好奇,希望能沾染那份荣耀和恐怖,让它所代表的力量庇护自己。到目前为止,任何向我或者淮德拉求婚的人都被米诺斯拒绝了。他有大把时间慢慢挑选能够带来最大利益的联盟。
“阿里阿德涅,”她转头看着我说,“想象一下坐船离开这里,到大洋边去,住在一座大理石宫殿里,坐拥数不尽的财富。”
“我们现在就住在一座富有的宫殿里,”我抗议道,“你能想象到的一切这里都有。”
她的目光在地面短暂停留。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所说的宫殿,地板下面只有谷仓和酒窖,睡觉时永远不必担心被饥饿的咆哮惊醒,地面永远不会因为困兽的暴怒而震动。
“我想远离那些偷窥的眼睛,”她不耐烦地说,“远离流言蜚语和喋喋不休的傻瓜。我想成为女王,受万人敬仰,我不想每次离开房间都要竖起耳朵听身后的人在说什么闲话。”她绷着脸咬紧下巴再次看向远方。婴儿时期的淮德拉时常尖叫着挥舞四肢,挣脱襁褓,绝不忍受任何束缚与不适。她不想安安静静待着,蹒跚学步起便处处跟着我;学说话之后,她高亢刺耳的声音常常回荡在宫殿里,霸道地诉说着她的要求。小女儿的活力总是让帕西淮真情实意地大笑,直到淮德拉出生的第五个年头,波塞冬送来了那头公牛,她的童年戛然而止。
她还那么小,我搂着她的肩膀,她纤细的骨架像小鸟一样脆弱。
她全身紧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放松。“我只希望,无论我们去哪里,离这里能有多远就走多远,我们都要在一起。”她抓着我搭在她肩上的手,十指紧扣。“我无法想象你把我留在这里。”
但决定一切的是米诺斯的命令,不是我们的希望。因此,当他在一个阴天的下午召见我时,我猜他终于选出了最有利的联盟。所以当我进入大殿,毫不意外看到一个陌生人正站在米诺斯的猩红王座前。
大殿中只有一束阴暗的光线从隔壁庭院廊柱间的空隙照进来,那个人站在阴影中。我在大殿门口停住脚步,努力想透过挡在眼前的面纱看清前面的人。
“这是我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米诺斯的声音毫无感情。
我看了看地面。我的脚下,一头公牛正在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欢腾跳跃,它甩动犄角,疯狂的黑色瞳仁盯着前方被抛向空中的扭曲的身躯。
“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太阳神的血液,来自她母亲的家族,还有我的、宙斯的血统。”
“惊人的组合。”那人回答,口音不像是克里特岛人,我对岛外的世界了解甚少,无法判断他来自哪里。“但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她的血统。”他走向我,“我能看看你的脸吗,公主?”
我抬眼看向米诺斯,他歪着头。我的心狂跳不止,伸手去解面纱,但手指不受控制,动作笨拙缓慢,那个对我血统不感兴趣的人擅自先解开了。他的手掌在我的太阳穴上拂过,我急忙后退,指望父亲会出面斥责他的无礼,但米诺斯只是微笑。
“阿里阿德涅,这是塞浦路斯的希尼拉斯。”他说。
塞浦路斯的希尼拉斯离我如此之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我迅速移开眼睛,但他用手指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了回去。昏暗的房间里,一双黑色眼睛盯着我看。他满头黑色的卷发,嘴唇莹润,离我只有几英寸。
“很高兴认识你。”他低声说。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忍住提起裙子逃跑的冲动。米诺斯依然赞许地微笑着,我只能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凝视着前方。好在身边的人终于后退了几步。
“她很可爱,名不虚传。”他喃喃的声音像油脂一样附着在我的皮肤上,眼神上下打量着我的身体,吞咽时发出了湿润的咕隆声。我感到胃部有东西顶着。
“当然。”米诺斯毫不犹豫地回答,“阿里阿德涅,你下去吧。”
我试着保持优雅,但迫切地渴望外面干净、温湿的空气,我在鹅卵石和石板路交界处磕绊了一下,走到庭院的阴凉处时,听到大厅里响起了两个人的大笑声。
我茫然无助地走向母亲的住处,上次那可怕的一幕之后,我就没有去看望过她。我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幸运的是,她的房门开着,走廊的光被吸了进去。她知道这件事吗?如果她知道,她在乎吗?
“母亲,现在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个人——希尼拉斯,那个塞浦路斯人——”我大声说。
“他是塞浦路斯的国王。”她轻飘飘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他统治着帕福斯,那里所有的国王都是阿佛洛狄忒的祭司。”
阿佛洛狄忒,爱的女神。很久以前,她诞生于帕福斯湾的水中,赤身裸体,完美动人,从海浪的泡沫中走到岩石地面。她强大的兄弟姐妹统治着天堂、天空和冥界时,阿佛洛狄忒统治的是人类和神明的内心。
我紧紧抓住帕西淮的手臂,试图让她看到我。“这个国王、祭司,父亲为什么要见他?”我问道,“他为什么来这里?”
“米诺斯想要塞浦路斯的铜,”她说,“克里特岛需要矿,更需要他们的忠诚一起牵制雅典人。”
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她显然在重复自己听到的话,但声音和她的眼睛一样空洞无神。
“那希尼拉斯想要什么?”我问,“他想娶我吗?”
“是的,然后米诺斯就能得到铜矿。”她的语气像是在谈论灰色的天空或仆人们准备的晚饭。
我沉重地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但我不想嫁给他。”
“收获的季节过后,他的船就会启航。婚礼将在塞浦路斯举行。”她鹦鹉学舌,仿佛我没有说话。
“我不想去。”我重复道。但她没有回答。当我抬起头时,淮德拉正在门口,她惊恐地张着嘴,盯着我的眼神中满是痛苦。
我双腿颤抖。“他令我感到厌恶。”我尝试跟帕西淮沟通,但她神情恍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淮德拉怜悯地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去找米诺斯。”我说。淮德拉惊讶地瞪圆了双眼,甚至帕西淮也抬起头。我知道这很可能是徒劳的,但我必须试试。
我没有勇气走出房间。因为不作反抗接受命运安排的下场比对峙米诺斯要糟糕得多,这怎么能算是勇气呢。
我走了出去,淮德拉握住了我的手说:“我和你一起去。”这一高尚的举动使我内心十分感动,父亲的怒火很可能会牵连她。
我自然不能允许她这样做。“我自己去,”我告诉她,“谢谢你。”
她不满地甩了甩头发。“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她说。
“不需要,”我回答,“如果我们一起去,只会进一步激怒他。”
于是我独自去了王宫。米诺斯高高坐在猩红色的王座上。他身后的彩砖壁画栩栩如生,海豚跳跃和俯冲的瞬间被永远定格。他的顾问、贵族和各路趋炎附势的人都在宫殿内徘徊,不过没有希尼拉斯的身影,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女儿。”他平淡的语气让我感到自己不受欢迎。
我双手握拳,紧紧攥着裙子,指甲深深陷在手掌肉内。“父亲。”我低下了头。没有一个人朝我这边看,对此我很感激。
米诺斯盯着我,他似乎不仅看穿了我的想法,还感到十分无趣。他无意跟我私下小声交谈,而是沉默等待,直到我不得不开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母亲说,我要嫁给希尼拉斯。”
米诺斯点了点头。这时宫廷里的男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周围谈话的声音慢慢变小。
“父亲,我请求您——”我说。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我的话。“希尼拉斯是个有用的盟友。这场联姻对整个克里特岛都有好处。”
我知道这一刻是我仅有的机会了。“可是我不想嫁给他!”
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
米诺斯笑了。“明天,等一切结束后,你就和他一起出发。”
我嘴唇微张,脸颊发烫感到有些刺痛。有些话似乎不受控制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人在拉扯我的袖子。是淮德拉,她人小胆大,一直跟着我。我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微微摇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只在乎宫廷政治、对农民的统治,大脑中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权衡利弊,寻找能给他带来最大价值的东西——金子、铜,以及因恐惧而发出的美丽绝望的喘息。我要说什么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第一次真正看到我?
希尼拉斯的船即将起航,远离迷宫,远离米诺斯。
仇恨像沸水一样在我的喉咙里翻腾,此刻我的脸如大理石雕塑一样无动于衷,眼睛像帕西淮的一样无神。我不带任何感情迎上他的目光。他克制地点了点头。
我由着淮德拉带我离开,漫无目的地走,直到手中温暖的触感离开才停下。我疲惫地环顾四周,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岩石边,就在不久前,我们最担心的是自己的丈夫太老或者太丑。淮德拉没有说话,也许她知道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我希望她明白,她的陪伴对我来说是一种宽慰。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机会能够并肩站在这里了。
我们眺望着大海,我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淮德拉在一旁拉着我的手臂、呼喊我的名字。
“是雅典的船,阿里阿德涅,快看!”
在我们正下方,悬崖直插入海湾,我顺着宽阔的海域往远处望去,终于看到是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暂时抛开了我们共同的绝境。一艘挂着黑帆的大船正在靠岸。她说得没错,是今年的人质送到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说。
“你总是逃跑。”她回答。
的确如此。到目前为止,已经来过两艘大船,共载着十四个哭泣的雅典儿童。每当那个时候,我都藏在宫殿最角落的房间里。我曾瞥见过几张因恐惧而变得苍白的脸。每当我听到他们身上铁链发出的声响,都会尽可能地跑远。当父亲强迫我跟着他游行,炫耀他的财富时,我总是直视前方,故意不去看他们的眼睛——我无法想象自己会看到什么。
不过,现在我要看看。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克里特岛看到这个场景,也或者是因为我竭力逃避事实的压力终于不在了。明天,我会站在令人厌恶的希尼拉斯身边,被一艘船带走。比起这些雅典人,我的厄运只是来得慢一些。他们从甲板缓缓走上岸,最后一次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温暖。我感到下唇微微颤抖,于是逼着自己保持镇定,看着他们从面前走过。
他们跌跌撞撞依偎在一起,克里特士兵一边粗暴地拉扯他们,一边大笑。我压抑着怒火,感到十分无助。这些年轻的生命即将走向灭亡,难道这还不够残忍吗?为什么要如此粗暴对待他们,为什么要陶醉于权力的残酷?
队伍后面,一个男人扶住了一个快要摔倒的女孩。他比其他人质都要高大,起初我以为他是雅典的船员,或是来监督祭品的使者。他动作轻柔,环在她身上的手臂十分可靠,在这残酷的时刻看到这一幕颇让人欣慰。这趟旅途,陪伴他们走到人生终点的是一张友善的面孔。但看到他身上挂着铁链跟其他人质锁在一起时,我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突然抬起头来。
阳光非常刺眼,他不可能看清我们。但似乎有一瞬间,我遇上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片冷酷、沉稳的绿色,是骚动中突然出现的静止。
之后,雅典人走了,消失在港口墙外。我瞥了一眼淮德拉,看她是否也注意到了那个人。她的表情跟我一样,因为目睹了眼前的一切而变得扭曲。
“我们走吧。”我说,带着她离开。
“停下!”她的声音清晰而尖锐,“阿里阿德涅,不要再逃跑了,这已经是第三年了!”她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我们怎么能让这一切继续下去?”
阳光炙热,烤得后背发烫。我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黑点。“我们怎么可能阻止?”我问道。
“一定有办法的。”她说。
淮德拉永远无法接受不符合她意愿的事情。但我知道,在米诺斯的意志面前,她的决心也算不了什么。“什么方式?”我问道,忍不住就要抽泣,但最终还是把情绪咽了下去。“我们怎么可能阻止米诺斯想要的东西?”
“一定有办法的。”她重复道,但我能听出,她的信念也在动摇。
“走吧,淮德拉,”我说,“已经是第三年了,还没有人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我们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就跟我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一样。”
她无言地摇摇头,甩开我的手,独自走开了。我疲惫地打起精神,准备跟上。
我转身离开之前,望向悬崖边。我知道他们已经走了,但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他绿色的眼睛没有温度,一眼望去仿佛突然被冰冷的海水淹没,那种冲击就像是脚下的陆地突然消失才惊觉自己已经游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