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淮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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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年前

林淮北的家在中国华北某省一个不大的村落里。这个地方不算贫困,村里盖新房、有汽车的人家儿不是凤毛麟角。譬如说林淮北的家有青砖瓦房、瓷砖铺地、是个有影壁、有后院的独立院落,在本地并不算寒酸。

被爹从车上扛下来的林淮北仔细地端详着生她身养她大的家,然后,就觉得很陌生……从来没见过的陌生……就连做梦都没梦到过的那种陌生……

林淮北垂下头,沮丧地轻轻地抿了抿嘴。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反正她对父母感觉也很陌生,可爸妈还是把她带回家了不是吗?只要等她想起来了,等她能下地走路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她已经渐渐好起来了啊!比躺在医院的时候好得多了!她应该很快就能自理,然后再回去上班赚钱,她就不会再给家里人添麻烦!家里人就会对她越来越好的!毕竟在这人世间她不是举目无亲,她有父母,还有同胞兄弟。她应该是个幸福的女孩儿,因为她有个温馨的家!

林淮北温馨的家有五间房。三间正房一明两暗坐北朝南,东边是两间厢房,西边儿是厨房和杂物间。

正房是成亲没分家的哥哥林容山和嫂子王秀霞带着孩子们住。这一路上淮北听妈说过:嫂子嫁过来五年,连着生了俩闺女,今年过了年好容易生了个大胖小子,就算老林家的有功之臣,他两口子带着孩子住正房没毛病。谁让大哥娶亲爹娘没给盖新房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厢房爹娘住一间;淮北十七岁正在上高中的弟弟林容正住一间。

所以在这个温馨的家里,淮北没地儿住。

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大伙儿有点儿累了。

她爹也没了人前对淮北的关怀面孔,提起这个闺女就没好气儿:“淮北自从高中就住校,考上大学更住校,毕业工作了也不住家里!一晃八九年,疯在外头不着家,家里怎么还能有她的地方?”

淮北眼圈儿红了,她有点儿埋怨自己:干嘛这么多年不回家呢?也怪不得爸爸妈妈不高兴。以后一定要勤回家,才能算孝顺父母啊。

倒是她娘手脚麻利,把搁锄头扁担箩筐的西屋简单归置归置,长条板凳加铺板,好歹二三就给淮北拼了张床出来。

入秋了,毕竟凉,淮北一条腿的骨头还没长全乎,睡光板床也说不过去。她娘垮了一张脸去跟她嫂子要富余褥子,结果三言两语让她嫂给丧了回来。

本来王秀霞就瞅她那没见过几面儿的小姑子不顺眼!凭啥都是一个地儿的闺女,林淮北就考学出息在大城市里吃香喝辣当体面人儿?她小学毕业就让爹妈数数落落强按着不让念了?然后一路早早成亲,窝在这穷乡僻壤五年抱仨接连个儿的生孩子?谁比谁差哪儿了?她这婆家就不是个东西!有钱供个赔钱货的闺女上那没用的大学,没钱给大儿子村里盖房子县里买楼?就冲这一条儿,村儿里谁不戳他老林家脊梁骨?好容易小姑子落地凤凰掉鸡窝,她正乐得踩她几脚解解恨!

那天,王秀霞为了那几床旧褥子,抱着光屁股的儿子,一只脚踩在门槛儿上叉腰站在院子里骂了小半天儿闲街:“日头从北边儿出来啦!猪油蒙了你老两口子的心了!你指着她个外姓人养你的老?送你的终?为这么个这当死不死的浪货!你两口子一走二十来天,孩子孩子不给我给看,活儿活儿没人张罗!老不死的你撂下城里装修一天三百的大工钱不挣,还有脸给我儿子当爷爷哩?!还让我给她凑褥子?呸!她有本事靠人儿七八年不着家,让她出去接着靠啊!还死回来丢这个人干什么?连累着一家子没脸往街上站了!”

林朝忠让儿媳妇骂得脸涨的紫红,气得在屋里背着手转圈!有心抡了锄头出去暴打这儿媳妇儿一顿!想想娶这么个只要彩礼不要买楼的儿媳妇也不容易,恨得一咬牙扭头出去了。

倒是董月娥这些年跟儿媳妇儿指鼻子对骂也惯了,估量着秀霞的狗食脾气,东西进了她的手也难再抠回来,索性扭头回了自己屋,打开老柜子翻了半天,才抱了床棉胎出来,套了个旧被套抱到了淮北屋里。

淮北住的这间屋子实在差点儿事儿,玻璃有缺不说,灯泡子也不亮。

这屋盖的时候就没想住人,所以没有砖墁地,低头就见泥儿。董月娥进门儿的时候,就看见林淮北一个人儿孤孤零零地坐在那个光板儿炕上。这孩子真白净,就算穿一身儿她的宽松旧袄,头上随便扎个辫子,坐在一堆破烂家什里,瞅着也跟会发光儿似的。这闺女是官窑的白瓷,跟这屋子就不是一路东西!

董月娥又看了这孩子几眼,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不由得眼圈儿一红。

淮北慢慢地抬起头,她握住了董月娥的手:“妈妈,你别为难,我不要被子了,我不冷。”这闺女说话声音小小的,就显得特别疼亲娘,跟站院里头跳脚儿骂婆婆的儿媳妇儿眼看就不是一路货。

也不知怎么的,董月娥突然捂着嘴就呜呜咽咽地哭了。她最近老哭,可是跟老头子天天在一块儿,哭也不敢出声儿,只好忍着。好容易身边儿没了家里人,突然就耐不住了,对着这个傻闺女“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淮北就慌了,她胡乱摩挲着母亲的后背,好多软话顺理成章地就脱口而出,就好像她已经说过亿万遍了似的:“妈妈,妈妈你别哭。你别哭。我听你的话。我再不胡闹了。我再也不瞎玩儿了。我以后都听你的。”

就这么着,这破瓦寒窑似的屋里,两个女人一个哭,一个劝,倒也生出了些许异样的温情脉脉。

董月娥哭了好一会儿,咬咬牙擦了把脸,俯身给闺女铺了个被窝,扶着她慢慢躺了进去。想想好歹也该劝劝闺女,她抽抽鼻子说:“你嫂子浪嘴,甭管怎么说咱一家子,臭嘴不臭心,你别往心里去!”

林淮北有些讨好地抬头看着母亲,陪了个笑脸:“妈你放心,我没往心里去。嫂子说话太快,她这个口音……我……我其实也听不太懂……”

谁知淮北此言一出,董月娥突然脸子一冷:“听不懂你就别说话!听不懂你就少出门!你好好搁这屋里呆着吧!不缺你吃喝谁也没对不起你!”说完她扭头就走,还“砰”地一声把这屋门狠狠地关上了。

林淮北怔怔看着妈妈的背影儿,傻乎乎地坐在床上,她真不明白,自己又哪句话说错了?自从出了院,她好像怎么呆着都不对家里人的心思。嫂子就不说了,爸不给她好脸儿,妈好像也嫌恨她。淮北心里可委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家里人,怎么各个不待见自己?难道自己以前犯了很多错儿?

捂着脑袋,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啊。

然后,就没人搭理她了。

林淮北一个人默默地在这张摇摇晃晃的床上坐着,她腿疼,头也疼。

以前在医院,虽然是孤零零地在床上躺着也没人搭理,好歹还有医生护士照顾她三餐饮食,吃药打针。她还能任性地把自己缩在床铺的一角儿,心里害怕就谁都不理!那个时候她有莫名的底气,反正她是病人,全世界都得顺着她些!

可是回到家了,她心里无端就更害怕了!害怕到后背疼!那是一种接近动物本能的恐惧感。要说在医院她的恐惧还像是站在悬崖边儿,坐在自己家炕上,她害怕得就跟走在一根细线上一样!完全没有道理!

一瞬间她有点儿怨恨自己,觉得妈妈说得对!自己真的一点儿用都没有!活着就是为了妆点太平的!哎?妈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林淮北揉揉脑门子,总觉得董月娥不是说得出“妆点太平”这四个字儿的母亲!

就这么坐着,想着,熬到天都黑了,外面传进来饭菜的味道。那大概是妈妈在做饭吧?院子里她两个小侄女,一个四岁一个两岁,正在你追我赶地“呀呀”叫着笑着开心地满地跑。淮北在屋里听着,心里莫名安定了一些。

就在此时,大门一响,外面有点儿热闹,是谁回家了?

妈妈的声音特别高兴:“正子!可回来了!想死娘了!哎哟!二十多天没给俺儿做饭了!亏死俺小子了!来洗洗手吃饭!娘给你炖肉了!”

一个陌生少年的声音不大,但是透着兴奋:“娘!你和爹把俺姐接回来了?俺先去看看俺姐!俺姐在哪屋儿呢?姐!姐!你在哪儿呢?”说着就有脚步声往厢房的方向走去。

听着那少年的声音,林淮北有一瞬间可高兴了,是弟弟回来了!不为别的,就为弟弟声音里那份儿真挚的思念和本能的快乐!

可是,下一秒钟,淮北就听到了刚进门的父亲的厉声呵斥:“正子!你瞎跑啥?你姐有啥好看?吃你的饭去!”

然后……弟弟好像被妈妈匆匆拽走了……

林淮北颓唐地坐在床上,胡思乱想着:爸爸为什么不让弟弟看我呢?我是瘟疫吗?

后来,院子里就没有什么大声音了,爸爸、妈妈、嫂子、弟弟他们说话怎么都嘀嘀咕咕的?只有嫂子怀里的小侄子哭了几嗓儿,被嫂子厉声给呵斥下去了,吓得小婴儿吭哧吭哧地抽搭。

家里人好像在吃饭。大哥在外地打工,年底才回来。家里怎么说也有四个大人三个孩子,可是吃饭怎么这么安静呢?一点儿也不像淮北想的那个样子,热热闹闹的大家庭,吃饭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有说有笑的么?

没人给她送吃的,天要黑了,有一点儿饿,淮北紧了紧腰带,本能地不想开口要吃的,在家人面前,她也有些古怪的傲气。

就这样,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树枝上的乌鸦都“嘎嘎”叫着飞走了,董月娥才端了一碗剩饭剩菜给淮北送来。妈给淮北端来的都是肉边儿素,陪着炖肉熬出来的白菜萝卜就米饭。菜有点儿凉了,她妈给她倒了一碗热水。淮北皱了皱眉,什么也不说,自顾慢慢地吃,她觉得自己这闺女当的还怪听话得。

董月娥看淮北吃饭,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淮北吃东西这慢条斯理的样子,她看着就着发急,在医院说了她多少回了,也不见这妮子改!天生不是麻利的命!

哎,算了……闺女大了不由娘……何况她也不小了,娘家又能养她多久呢?女人啊,只要能生下儿子降伏了婆家,别说吃饭慢,就是打公公骂婆婆也不算毛病,那叫本事!

董月娥给这屋换了个能亮的灯泡,然后抱了一大堆纸盒儿坯子,坐在淮北床边儿默默地糊。她在等着淮北吃完饭,好给她收拾碗筷,这是她的活儿。

吃饭的时候,听妈妈一边儿干活儿一边儿念叨,淮北才知道:妈妈手里糊的纸盒儿是村里小工厂的外包装。这样的纸盒儿糊一个,老板给五分钱。村里的妇女经常成百成百的抱回家来点灯熬油地干。用她妈的话说:“挣点儿是点儿,咱家还有一个半大小子等着说媳妇儿,现在的行情光彩礼娶不回来,怎么也得给你弟弟再盖个院子!现在周围的女孩儿少,说个亲得花多少钱你知道不?咱土里刨食儿的人家儿,哪儿容得下吃闲饭的女子呢?”

看着妈妈黢黑粗砺的双手,淮北轻轻地把自己娇白细嫩的双手向后藏了藏,坐在老家的炕上,她觉得长了这样一双手是对不起爸妈的。

董月娥看了看淮北的手,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再后来,董月娥就拿了淮北的吃完饭的碗筷去收拾了,倒留了一大堆纸盒儿在淮北跟前儿。

目送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淮北想了想,拾起来一沓纸片儿学着妈妈的样子一个个地糊了起来。她挺大的个人了,不能在家里吃闲饭不是?哪怕是剩饭也不能白吃。

林淮北觉得,妈妈就是这个意思。

那天,淮北托着一条不能动的伤腿,对着那么多纸盒儿糊啊糊,几乎是糊到了后半夜。眼前堆的纸盒儿占了她半张床那么宽。

村里旷,夜里凉。

淮北这屋窗户上有块儿玻璃缺了角,带着寒意的风吹进屋,挺冷。

淮北抬起头,真儿真儿地看着过满则亏的下弦月明晃晃地挂在树梢上,泛着惨惨的白。看着这轮月亮,淮北突然就委屈了,她不由自主地勉强直起身子爬向窗台,向那月亮尽可能地凑了过去,她很想让月亮照到自己,好像这样就能超拔她于苦难似的。

于是,淮北就对着月亮伸出了手,仿佛是恨不得月亮拉她一把儿。

然后,她自己就笑了,月亮哪有这个本事呢?

那天晚上啊,淮北就看见修长白皙的手指头沐在晶莹的月色之下,越发显得她皮似凝脂,观之可爱。看着这样的月亮,林淮北不知怎地就想起来个词儿——叫做“白月光”。

她恍惚觉得,在她以前的生活里,是有一轮救苦救难的白月光的。

可是,那白月光在哪儿呢?

这世上难道真有仙女教母吗?

脸上湿乎乎的,淮北伸手摸了才知道:原来在她明白出了什么事儿之前,已经泪流满面了。

刚恢复人间神智的淮北心里好难过:你说这世界,这个家,怎么就跟她想的,跟书里写的全不一样呢?这爹妈好像她怎么乖也哄不过来似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