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纪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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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边慢慢消失的你

云铎辅导了甄蓁一个钟头,他们下山的时候,天都要全黑了。

永无岛的这座小山虽然不高,但是有一面儿蛮陡峭,他们平时走惯了倒是不怕,别说是这座山,就连父母们工作的那个千回百转的保密单位辐照工厂,他们也时常钻进去玩儿。

胖乎乎的甄蓁水性好得吓人,大家都说她是用腮呼吸的。传说她知道一条大人都不知道水路偷偷溜进工厂去找妈妈。云铎问过她,甄蓁少有的扭捏,不肯和他说,这就很古怪了,她平常什么都和他说的。

不过今天他们路过一个栈桥的时候,云铎“哎”了一声:“甄蓁,小心,这铁梯子有点儿晃了。”

甄蓁小心翼翼地伸腿试了试:“没有啊。”

小姑娘话还没说完,突然对面儿一道手电光照了过来。

云铎回头,居然是曹琛和甄蓉。

曹琛看见了他们俩就抱怨:“你们俩哪儿去了?云铎你妈到处找你!还以为你考砸了轻生了呢。”

云铎翻了个白眼:“我比你多考了100多分儿我轻生,你得怎么办啊?”

曹琛啧啧:“打人不打脸,是不是兄弟啊?再说了,术业有专攻。哥不想当科学家。”

甄蓉随手把电筒递给云铎,拉过妹妹的手轻轻呵了呵:“手这么凉,上哪儿了?等你吃饭都着急了。”

甄蓁笑嘻嘻地说:“云铎哥教我吹萨克斯呢。姐姐,我能演B角了。”

甄蓉摸着甄蓁的头:“你就是想演A角,姐姐也让给你啊。”她回头感激地看着云铎:“云铎,谢谢你陪着甄蓁练了这么久。甄蓁最近都在偷偷练习呢,不过没人教她,总是不得要领。你肯教她就好了。”

云铎摸了摸脑袋,讪讪地:“你教她不行吗?”

甄蓉苦笑着也摸了摸脑袋:“我的学法儿,她不会。”

曹琛叹了口气:“毕竟您174啊……”

暮色四合,美人凝视,云铎和甄蓉对视了一会儿,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这回实在是太明显了,连甄蓁都看出来了,小女孩儿微微地撅了嘴:自从姐姐来了,人人都夸姐姐好,个个都拿她当空气。她粉红色的小房间让给了姐姐一半儿也就算了,说好的演出机会让姐姐夺走她也不说什么,可是姐姐怎么连云铎哥也要啊?

姐姐,你是来干嘛的啊?

想着想着,甄蓁突然就委屈了,她一跺脚,竟然哭了起来,谁也不理,“蹬蹬蹬”地跑回家去了。

云铎都傻了:“这好端端的是怎么了?”

甄蓉无奈又好笑地看了云铎一眼,追了过去:“甄蓁,甄蓁!等等我啊!”

曹琛看智障一样看着云铎:“你是不是念书念傻了?”

云铎握了握拳,没说话,他想跟甄蓉好好聊聊。

甄蓉有晨跑的习惯,所以次日,云铎也起了个大早,远远看见甄蓉窈窕的背影,云铎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甄蓉!甄蓉!”

甄蓉扭过头,礼貌微笑:“云铎!早上好啊。”

云铎快步追了上来,和甄蓉肩并肩地跑:“甄蓉,我有话跟你说!”

甄蓉扭头看了看云铎:“你不是要跟我表白吧?”

云铎的脸又红了:“你,你胡说什么呢?”

甄蓉低下头“咯咯咯”地笑了出来大大方方的,毫不忸怩。他们跑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疏落的阳光透过枝叶照在甄蓉的脸上,给她年轻美丽的脸庞上打了高光和阴影,显得十分好看。

好看云铎也不敢多看,他扭过头,没好气儿地说:“甄蓉!你说你智商174?真的假的?”

甄蓉点了点头:“我通过了门萨测试,还做过两套国标智商测试题,分数是老师告诉我的。不过这不代表什么。”

云铎抢跑了两步,倒过身子看着甄蓉跑:“可是你不可能174啊。爱因斯坦才165。你总不能比爱因斯坦更聪明吧?”

甄蓉挑着眉毛看了看云铎,一边跑一边说:“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我们干嘛一定不如那个死人呢?”跑了几步,她又笑了,甄蓉是真爱笑:“我说云铎,你也太当真了。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这事儿当不得准的。也许我跟爱因斯坦做的就不是一套题呢。哎,总之你知道我很聪明就对了。纠结具体数字没意思。”

说不清是跑得还是气得云铎头上汗都下来了:“你那么聪明,你还上高中干嘛?你还来永无高中干嘛?你有这功夫干嘛不去个科大少年班什么的?你这不是瞎耽误功夫吗?”云铎心里默默的补了一句:你这不是出来打击人类的么?

甄蓉的额头微微见了点儿汗,她叹了口气,企图给云铎讲个道理:“这个世界就不是给天才设计的!云铎同学!我得先当应届高中毕业生,才能有资格去参加招飞考试。懂了吗?”

云铎“啊”了一声,一脸迷茫:“什么叫招飞?”

这回换甄蓉背过身子,脸对着云铎跑,她耐心地解释着:“就是空军飞行员招收考试啊。”

云铎眨了眨眼:“你要去当飞行员?不是,你不考北大清华什么的么?昨天老师说,你一定考得上清华。你要是考上了,可是咱们永无高中第一个考上清华的。”

甄蓉笑着摇了摇头:“我要去当战斗机飞行员!海军舰载机飞行员!”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云铎,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吗?云铎?咱们国家还没航空母舰呢!我爸说了,我们一定会有航空母舰的!航空母舰上怎么能没有舰载机呢?舰载机可是航空母舰上的明珠啊。清华北大,让他们考去吧。舰载机飞行员这件事儿只能最聪明的人来做。所以只好我去啦!”

云铎惊讶地张开了嘴:“可是,你是女生啊。”

甄蓉自负地笑了笑,她双臂展开,抬起一只脚,做了个芭蕾的姿势原地转了个1800°的圈儿,下一秒钟,这个小姑娘利落地在云铎面前做了两个极为舒展的单手侧空翻,稳稳地落在地上。

甄蓉回头朝云铎扮了个鬼脸:“你是男生。你做一套给我看。没有非常棒的身体稳定性,一般人做不到的。”

云铎就彻底灰心了。

他跟甄蓉之间的差距,有现代人和山顶洞人那么多,估计脑容量都不一样。

而且这是基因决定的,显然不可逆。

不管怎么说,甄蓉做了这么剧烈地运动之后,还是人性化,给面子地有点儿气喘,她擦着汗说:“哎,云铎,你今天来找,就是来和我说智商啊?”

云铎耸了耸肩“嗯”了一声。

甄蓉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找我说别的事儿呢。”

云铎垂头丧气:“你以为是什么事儿啊?”

甄蓁擦了把汗,意有所指地旧话重提:“我以为你来找我表白呢。”她笑吟吟地看着云铎,双手背后的像个小大人儿。

云铎苦笑:“别拿我开心了,甄蓉,我跟你表白你也不会答应的吧?你怎么可能看上我这么傻的人。”

甄蓉眨眨眼:“你要是傻的话,全国大部分人都没法儿看了。”

云铎微微地胀红了脸,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答应了?”

甄蓉怔了怔,摇了摇头,又笑了。

云铎的脸涨地更红了。

甄蓉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儿,慢慢地说:“我……其实……云铎,其实你很好啦。非常好。不过舰载机飞行员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工作。我不想……将来有人为了我的梦想而掉眼泪。失去亲人这种痛苦,不应该让家里人和孩子背负的。”说到这儿,她的神情很严肃,严肃又哀伤,怎么看都不像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云铎抿了抿嘴唇,“啊”了一声,他从来没想过这么远,他们才十来岁,死亡和分别好像离他们还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怎么可能会死呢?

怎么可能会流泪?

怎么可能……会分开呢……

云铎从来没想过这些。在他的认知里,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云铎还没经历过生离死别。

两个人并肩在小路上慢跑着,谁也没再说话,各自默默的想着自己的心思。

这时,路上已经熙熙攘攘地有了去上班或者上学的行人,一个小孩儿呀呀地牵着自己的妈妈,在前面走得摇摇摆摆地,头上的兔儿帽耳朵一晃一晃地。

甄蓉突然笑了出来:“好可爱啊!”

云铎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甄蓁,他突然想开个玩笑:“可爱吧?也许还聪明呢!甄蓉,你这么高的智商,不传下去可惜了。”

甄蓉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遗传学研究表明,父母和孩子的智商可能是个零和关系。大数据调查显示,即便再聪明的人,他们的后代智商也会渐渐归于平均值的。”说到这儿,甄蓉真心实意地苦恼了起来:“何况如果我有孩子,智商一定会被孩子爸爸拖累的。”

云铎快被她打击得吐血了:“甄蓉,拒绝就拒绝,不带这么埋汰人的!那么什么,我先走了……你慢慢跑……”

甄蓉对着他的背影,突然说:“可是甄蓁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云铎回过头,看着晨曦里漂亮的甄蓉,撇清似地猛摇头:“别胡扯!甄蓁就是个小孩儿。比那个戴兔子帽儿的大不了几岁!”

甄蓉挑了挑眉头,望着云铎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男生都是傻瓜么……”

秋去冬又来,日子容易过。

反正就是沉闷苦涩忧郁压抑地高三呗。

曹琛在大陆找了艺术辅导老师,认认真真地预备起考电影学院了。

聪明乖巧的甄蓉薛宝钗似地在叔叔婶婶家心安理得地寄人篱下,和所有人都关系良好。除了时不时妒火中烧的甄蓁和姐姐闹个小别扭,基本上甄蓉是通吃的。不过闹别扭也不怕,甄蓉总能飞快地把甄蓁哄得破涕为笑,抱着她叫好姐姐。双商都高的甄蓉是个神仙。

曹琛总觉得好奇怪:都是父母手上的掌中宝,甄蓉怎么这么会处理矛盾看人眼色?简直讨好型人格!

柳眉阿姨觉得曹琛这孩子简直眼睫毛都会看事情,她有一次悄悄地说:“听说……蓉蓉妈妈脾气不太好……”

想起来一个聪明漂亮脾气不好的阿姨,曹琛莫名打了一个寒颤,觉得甄蓉妈妈一定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傻乎乎的云铎一头扎进了功课堆里继续当他的好学生,虽然经常被天才甄蓉单手毙得满地找牙,但是作为一个肉眼凡胎的人类对战ET外星人,虽然毫无胜算,但是好歹做到虽败犹荣了。

甄蓁有空的时候,依旧在刻苦地练习着萨克斯管,事实证明,她还真不是这块料儿。

曹琛同学拨冗听了两次甄蓁的汇报演出,摇着头给她派了个打杂儿的活儿。甄蓁这分不开溜儿的爪子,就是祖师爷没赏饭的最好注解!

转眼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

这是他们高中最后一个平安夜,学校的院子里本来就矗立着高大松树,曹琛他们手脚灵活地给上面挂了累累硕果一样的灯饰挂件,通上了电,霓虹彩色、耀眼好看,这样的炫目璀璨,好像是他们高中生活的最后一抹亮色。

临时搭建的巨大舞台上,被曹琛精心地布置了聚光灯和沉重幕布。

傍晚时候,乐声响起。

曹琛拉着云铎和甄蓉,英雄少年,一跃而上。

对着万众瞩目,曹琛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他分开腿,一指朝天,对着麦克风大吼一声:“SHOW TIME!”

台下的女孩儿们夸张地鼓掌、尖叫。男生们也在起哄喝彩。

聚光灯下的曹琛,光彩熠熠,得意洋洋!

那天他们表演了很多节目,唱了很多曲子,绝大多数坐在台下角落里的甄蓁后来都忘记了。只有那首致敬张雨生的《大海》,是她练习了好久才勉强学会的,她记得很清晰。

曹琛哥是主音贝斯手和主唱、云铎哥哥负责键盘、姐姐吹萨克斯……

他们配合得非常好,唱得又专业又好听。

老师在点头,校长在录像。

无数荧光棒在台下挥舞,同学们的手臂都在摇啊摇,气氛H到了爆。

摇摆的人群里,甄蓁垂下了头:姐姐好棒啊……嗯……姐姐好漂亮……

怪不得……人人都喜欢她……

《大海》乐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甄蓁哭了。

她太笨了,甚至没有机会参加B角的彩排,可是谁会在意呢?

台上的曹琛唱得如泣如诉:“想要说些什麽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把它放在心底……”

长大了,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有更多更多难过的心事,可是没人会在意了,只好把它放在心底了。

演出非常成功,县里的电视台甚至来人录播做了新闻。

大家闹到了圣诞节的前半夜,人人都兴奋极了。

云铎跟爸爸借到了一艘渔船,会操船的他,想带着大家明天出海去看圣诞的星星,算作演出成功的庆祝。

众人轰然叫好,有人说带啤酒,有人说带烧烤上船,大家喜气洋洋地。

曹琛笑眯眯地起个哄,他掏出一副扑克牌:“给每个参加演出的人一个意外的机会。二十张牌,只有一对大小王,抽中大小王的如果是男生女生,可以表白接吻哦。剧组同学也要参加哦。”回过头,他招呼:“甄蓁,你也来啊!”

甄蓁傻乎乎地凑了过去。

二十张牌,扇面一样摆在桌上,簇新簇新的牌面儿,在灯下闪烁着优质纸张的温润光泽,诱惑着孩子们依次伸出了手,好像要迫不及待地揭开他们年轻而未知的命运。

曹琛怪叫了一声:“哈!云铎抽到了大王!小王是谁?啊!都不许说都不许说。明天圣诞节的船上揭晓答案。巨大悬念哦!有奖竞猜哦!”

看着手里的小王,甄蓁这辈子第一次红透了脸,她觉得自己一颗心简直要蹦出来了,小姑娘什么也没说,抓住了牌扭头就跑了。

甄蓉看着甄蓁的背影,捅了捅云铎,一脸坏笑:“我猜到明天谁要向你表白了。”

于是云铎的脸又红了,他垂下头,想了想,决定了一件事儿。

那天晚上,云铎预备了很多好吃的零食,偷偷地把甄蓁从家里叫了出来;“甄蓁,出来啊,我送你好吃的。”

甄蓁高兴得一蹦老高,她看了看显然也听到的姐姐,有点儿得意地从屋子里跳了出来:“是什么是什么?”

云铎勾勾手指:“出去说。”

甄蓁莫名有点儿脸红了,她忸怩了一下儿:“那好吧。”

小楼的院子里,云铎把零食一样样地摆到了甄蓁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喜不喜欢?”

甄蓁欢呼一声:“喜欢喜欢。都是我最喜欢的。云铎哥最好了,是送我的圣诞礼物吗?”

云铎看着甄蓁圆乎乎的小胖脸,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开心了起来,他点了点头:“都是你的。我特意给你买的。高不高兴?”

甄蓁认真地点着头:“高兴啊。高兴。”

云铎想了想,舔了舔嘴唇:“那……云铎哥和甄蓁好不好?”

甄蓁打开了一包薯片,喜滋滋地吃了一口,点头如捣蒜:“好啊。咱们俩最好了。”说着,她递了几片到云铎的嘴边:“你也吃啊。”说着,小脸儿有点儿泛红。

云铎把薯片接到手里慢慢地摆弄了一下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他说:“那么……如果云铎哥求你做件事,你答应不答应?”

也不知道怎么的,甄蓁的脸更红了,她抿着嘴唇,害羞答答地,声如蚊蚋:“答应啊……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云铎说:“其实是件小事,你是不是抽到小王牌了?”

甄蓁的脸更红了,何止是脸,连脖子都红了,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小女孩期期艾艾地问:“你要干嘛啊……”

云铎很开心:“那,甄蓁,你把这张牌跟你姐姐换一换好不好?”

甄蓁一下子抬起了头,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云铎:“啊?”

这回换云铎不好意思了,他双眼看着地面:“明天……不是带你们去看星星么?我想跟你姐姐表白。当然啦,人家也许看不上我的……但是高中的时候,不谈个恋爱,好像也挺可惜的是不是?哎!甄蓁,有话好说,你跑什么啊。”

已经跑出好几步的甄蓁倏地站住了,她回过头,从怀里掏出来那张被小女孩儿胸口捂得滚烫滚烫的小王牌,狠狠地拍到了云铎手里,眼里噙满了热泪:“给你!”

云铎张了张嘴:“零食……你不要了啊?”

甄蓁这回是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小丫头哽着嗓子喊:“谁要吃你的臭东西!讨厌!我讨厌你!”

云铎挥了挥胳膊:“哎……你……这个喜怒无常的破小孩!为什么啊这是……”

坐在三楼窗边俯瞰楼下芸芸众生的曹琛同学摇了摇头,他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我那一张纸没有正反面儿的傻兄弟喔……哎哎,有脸还问为什么?你真是小孩儿上房,嘬死在行啊……”

次日的圣诞夜游船,爱凑热闹的甄蓁破天荒地没有去。

任云铎和甄蓉怎么劝也不去,小姑娘也不说为什么,最后逼急了,甄蓁一跺脚,眉毛拧成了个小疙瘩:“谁稀罕你的破船?谁稀罕和你出海玩儿?要我说翻了才好!淹死你!淹死你们!”

云铎当场气得脸色发白,要不是甄蓉拦着,他真要打她了。

这一趟出行很古怪,甄蓁发脾气也就算了,不知道为什么,发起人曹琛也没去。

圣诞节的晚上,月亮极好,天边的滚滚乌云都给月亮让出来一块圆满的地方儿供它大放异彩。

月亮也对得住乌云,那么乌漆嘛黑的东西都给它镶嵌了一层好看的金边儿,恁地好看。

正正应了那句,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甄蓁抱着萨克斯,一个人坐在了小土山最高处的凉亭里,有一嘴没一嘴的吹着,呆呆地看着山下乌漆嘛黑的海,海浪有点儿大,一下一下地拍着礁石,扑鼻的咸湿的味道。

甄蓁望着海,闷闷地觉得心情不好。

坐了好一会儿,甄蓁觉得身边儿多了个人,回过头看一看,是曹琛。

曹琛的个子好高,长长的腿,垂到了亭子外面,他仰面望天,大人似地莫测高深,什么也不说。

曹琛不说,甄蓁就也不说。

过了好一会儿,曹琛才开口:“甄蓁,曹琛哥其实欠你一个B角的彩排呢。”

甄蓁软软地说:“没关系,不用了。”

曹琛想了想:“那你吹萨克斯,我唱给你一个人听?”

十六岁的甄蓁回过头,怔怔地看着这个少年,曹琛那么好看,月光下简直湛湛生光。

他朝她微笑,她知道:他是专门来陪她的。

曹琛就是想安慰一下甄蓁,安慰一下这个从小欺负到大的小妹妹,也许人生很苦,也许人生很难,但是在她红着眼眶咽下第一勺很苦醋的时候,他很想陪着她,跟她说:嗨,我的小不点儿,你不开心,哥哥知道。

甄蓁突然红了眼眶,她紧紧地咬住了牙。

残破的萨克斯声响起,曹琛慢慢地唱了起来,还是那首《大海》:

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

本来模糊的脸 竟然渐渐清晰

想要说些什麽 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有把它放在心底

茫然走在海边 看那潮来潮去

徒劳无功 想把每朵浪花记清

想要说声爱你 却被吹散在风里

猛然回头 你在那里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

就让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 你已不再留恋

就让它随风飘远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

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所有受过的伤

所有流过的泪

我的爱

请全部带走……

甄蓁很多年后,还记得那个夜晚,好多事儿都模糊了,但是她还记得那个感觉:曹琛唱得真好啊。

凄婉动人,情深意切。

他们在山顶坐了很久,直到漫天的乌云慢慢地遮住了清华明艳的月亮。

有呼呼的海风刮起,山顶的小铁亭子顶端居然缠绕了不吉祥的赤红色闪电。

海水发出奇怪的隆隆声音。

曹琛一下子拽住了甄蓁:“快走!龙吸水!”

跟头轱辘地跑下山,他们听到海边有人凄厉地哭喊:“船翻了!”

好多人都在往那边跑,十来个孩子,精疲力竭地从船上爬了下来,云铎脸色苍白地跪在沙滩上失魂落魄,一语不发。

甄蓁睁大了眼睛在人群里扫了半天,她突然冲了过去,用力地摇晃云铎:“姐姐呢?我姐姐呢?”

云铎嗫嚅:“对不起,对不起……”

甄蓁急了,她拼命地推搡着云铎,听不懂似地大声喊:“我姐呢?你说话啊!我姐呢?!”

云铎捂住耳朵,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我在海里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她……她不见了!!!”抬起头,云铎双目赤红地看着甄蓁,他狂吼起来:“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你不是就希望这艘船翻了吗?现在你满意了吧?你不就是嫉妒你姐姐吗?她消失了!你满意了吧!!!”

甄蓁一下子呆住了,她恐惧地看着野兽般的云铎:“不,不是这样的……”说着扭头跑进了无尽的黑暗。

曹琛狠狠地一跺脚,向着甄蓁逃跑的方向追了下去。

美丽夺目的甄蓉没能再回来。

聪明而强大的甄蓉唯一的死穴大概就是水性不好吧,她终于做了件自己能力之外的事。

后来,云铎对公安是这么说的:“龙吸水,来的很突然,船翻了,大家散得七零八落,我大声喊,把他们往船边儿推,帮我一起把船翻过来,我看见甄蓉爬上船了,但是,她看到刘敏城还在水里,就伸手去拉他……然后……然后浪大,甄蓉被拉到了水里……就再也找不到了……”

再后来,甄蓉同学作为勇救同学的典型报了上去,很快就批了烈士。

鉴于甄蓉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校方在海边儿给甄蓉立了一座等身雕像。

汉白玉女,栩栩如生。

甄蓉的妈妈来永无岛的时候脸色很严峻,没有别的要求,只是提出来,想见见甄蓁。

她落寞地说:“这是甄家最后一个孩子了吧……”

柳眉恐惧极了,她本能地把女儿藏在了身后,像母鸡藏小鸡一样,她本能地恐惧这个妯娌。可她终究没能藏住自己的女儿。

甄蓉的妈妈慢慢地走了过来,她挑剔地看着甄蓁良久。

突然,这个女人毫无征兆地抽了甄蓁一个耳光,她恶毒地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小笨蛋!”

甄蓁惊恐地捂着脸,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几个月后,云铎在所有人的反对下,参加了招飞考试,并且顺利录取了。

临行之前,他想向甄蓁道个别,也道个歉。

但是甄蓁窝在房里,没有出来。

柳阿姨赧然地跟云铎道了个歉,她忧心忡忡地说:“妹妹身体不舒服……”

云铎点了点头:“阿姨,我懂。你不要勉强她。”

同学当中只有曹琛把云铎送到了永无岛的摆渡。

上船之前,曹琛紧紧地搂住了云铎的肩膀:“小心啊,兄弟。”

云铎笑得很涩,他也搂住了曹琛,好久,说:“哥,有机会替我……向甄蓁道个歉吧。我不是有意那么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