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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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区动物园》:1969年 二姨

我跟着父亲乘轮渡过江,清早他将一件花衣裳扔给我,我穿在身上,紧跟他往外走。这年夏天,重庆的天气格外凉爽,这很罕见,一般会是火炉,可这些天经常打雷下雨。因为老下雨,我家斜斜的阁楼漏水,地板上放着洗脸盆、洗脚盆接着,父亲说,要等天晴才可以爬到屋顶把瓦片理一理。

那是一个星期天,轮渡里挤着人,我想问父亲,我们去哪里。他一直绷着脸,我不敢问。船到了对岸朝天门码头,在跳板上,雨突然停了。父亲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珠,收起来。天上还是一团团乌云,像大棉花,好看,又让人不敢直视。

我们跟着人流,走在沙滩上。我脚上是一双旧旧的棕色塑料凉鞋,湿湿的沙子一直往脚趾里钻,怪刺皮肤的。废弃的缆车道边是两坡宽大无比的石梯,对一个才上一年级的孩子来讲,得努力走,走到额头流汗,才能上到顶。父亲没有牵我的手,我到顶后,大喘气。我跟在他身后,排队等电车。电车人多,我们挤上去,一直站到终点、站两路口,又转车,一上车,暴雨倾盆而下,我抓着扶手,站到杨家坪西区公园。等我们下车,还好,雨变小了,地上到处是水。

不必问父亲带我到什么地方,因为二姨住在这附近,我心里有些高兴。

二姨不是母亲的亲妹妹,同姓,来自忠县同一个地方,沾点远亲,她们豆蔻年华时从乡下来人生地不熟的重庆,互相帮助结下了情谊,母亲说二姨比亲妹妹还亲。二姨每回都带糖果给我,长到这么大,我吃的糖果都是她买的。

以前母亲带我去过二姨家,我记得是在平缓的山丘,有好些刺槐和夹竹桃,有一大坡石梯,石梯两边都是红砖房子。父亲带着我穿过一个集市,从一条街出来,面前果然有一坡石梯,石梯左侧每排只有两幢红砖平房,几米外是高院墙,墙下是竹子和黄葛树;石梯右侧有好多幢红砖房,每幢房共有五间,两幢间隔着小过道,第一排房前,有一条小路;第二排房前,也有一条小路;第三排房前,则是一条水泥混凝土路,可开一辆车,像一条小街,左端高,微微倾斜,向右端舒展而去。

下过雨后,到处都湿漉漉的,石梯上泛着水光。二姨的家在第三排,石梯顶右侧第一幢平房第一号,上面挂着“钢新村三排3幢一号”的小牌子,从边上生有苔藓的台阶走上去,门前有自来水水龙头,下端是水泥混凝土洗衣槽,边上是小厨房。正门进去是吃饭房间,一个窄长条,有圆桌和凳子、柜子和凉椅。墙上贴着两张宣传画,一张是工人,另一张是好多人站在田里,我认得画上的字,是毛主席的话“备战备荒为人民”。门后墙上有一排挂钩,挂着衣服、雨伞和草帽什么的,还有一道门,通向小卫生间。卫生间有蹲坑大小便池,也有水龙头可以洗澡,热水得自己烧。再往里走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睡房。

我们家与十二户人家共用一个大厨房,整个地区几百号人用两个公共厕所,洗澡只能在吃饭的房间。每次母亲见二姨,都会羡慕她在钢厂工作,哪怕仅仅是在一个食堂做炊事员,也能享有这么好的房子。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本应开在吃饭房里,却在门外。母亲不以为意,说,这样厨房方便用水槽,而且多出一平方米,宽绰。

二姨家的门跟别人的门一样,是绿漆、绿窗框,安了细铁柱,窗台脏脏的。门窗掉漆,又刷了新漆,有股油漆味,门框边有春节对联,色泽被太阳晒淡,门是虚掩着的。

父亲敲门。

没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皮肤黑黑的男人拉开门,他脸上留有络腮胡子,冷冷地看着父亲。他眼睛一转,看到小小的我,用身体将门完全推开,让我们进去。这男人是二姨的相好。父亲认识他,对他说:“董江,你好,二妹呢?”

董江的右手沾有油漆,他摊摊手,去厨房将汽油倒在一张纸上,用纸擦手,边洗边说:“二妹中午会回来,我隔哈儿回家。要我去叫她早点回来吗?”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随风飘过来。

“不用了。”父亲说。

父亲坐在桌前,不再吭声。我乖乖地站在窗前,看到董江弯下身,打开水槽下面一个盖好的桶,从里面取出皂角油肥皂来抹,放回去后,他搓了搓手,拧开水龙头,用清水洗手。董江进屋来,将湿手往自己衣服上擦干,他抽出一支香烟来,递给父亲,父亲摆手,说不吸烟。

董江自顾自点上烟,靠窗抽起来。他属于地地道道的重庆男人,个子本来可能是高个,但背有些驼,显得不太高。“你们从江对岸来,稀客!可惜我今天有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牙齿因为抽烟有些发黄,眯眯眼,头发乱糟糟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董江抽完烟,把烟蒂扔在桌上的小碗里,就离开了。

父亲看看墙上的挂钟,说二姨一会儿就回来。我早饭没吃,饿得肚子咕咕叫。我们耐心地等了十多分钟,门外水泥混凝土小街上响起脚步声,朝石梯近了,推开门,是二姨,她的头发上套了一顶白布帽子,走进来,惊叹道:“是小六呀,姐夫你也来了。”

父亲点头。

二姨眼睛瞟了一下窗子新刷的油漆,连忙说:“嗬,董江来过。”她打开一个布袋,拿出两个大纸袋,里面是几个肉包子,还有炒面。她完全看不出有四十岁,很显年轻,瓜子脸,鼻梁和眼睛生得好看,脸上生有一些小雀斑,人不胖不瘦,眼睛显得很忧伤。她把包子放在一个搪瓷盆里,把面挑到碗里。

那包子有一个小碗那么大,我一连吃了三个肉包子,吃得撑着了。

我到里面房间,这儿很大,放了两张双人床,用竹棍撑起蚊帐,床下有木箱,两床之间放着五屉柜,挂着蓝靛花布窗帘。我爬上五屉柜,拉开窗帘,绿框玻璃窗开着,装了好几根细铁柱,凉风吹来,我站在柜上,把头伸过去。母亲说,头能出,身子就能出。屋外没有房子了,有一片生长着树和野草的荒地,飞着几只白蛾,有一条水沟,再远处有高高的院墙,院墙上有铁丝网,尖如刀的刺。我望着,退了回来。

五屉柜上有面方镜子,我看见自己的头发黄黄的,眼睛很大,睫毛倒是黑又长,一张脸缺少营养,黄皮寡瘦的。镜子泛着光,我在屋子里乱照,照着窗外阴霾的天空下那荒地和那高墙,那高墙上的铁丝网映光,打回来,很刺眼,我把镜子扣在柜面上。这时我看到镜背镶了一张黑白照片,是二姨和一个男孩,三四岁大,男孩很亲热地依偎着她,他的头发有点儿长,有一缕垂在额前,正看着我。他的眼睛跟我的好像!四目相对,我对他一笑,用手指点点他,你是谁?是二姨的孩子吧?照片上的男孩子不能说话,我自言自语,小时候似乎见过,印象中他的样子不陌生。你上学去了?可是,今天是礼拜天。

我想不清楚,觉得好困,打了个呵欠,就跳下柜子,爬上右侧的床,蜷成一团,盯着蚊帐上苍蝇被拍成一摊红的污点,眼睛慢慢闭上。我听见外屋里父亲在说:“你知道你姐姐脑子有条筋,认理啦。昨天晚上,我和她都没吵架,她问我一个事,我没说话。今天清早她就走了,也不知她去了啥地方。”

“姐夫,原来你以为她在我这儿,没来呀,那她会去哪儿?”是二姨的声音。

“我去找她。我把小六留下,这是她的换洗衣服。”

“多一副筷子,她在我这儿,不要担心。”

“还有两周就是暑假——不必上学了。”

“让她待在我这儿,隔壁就是动物园,我空了,带她去玩玩。”

两个大人的对话,统统进了我耳朵。母亲离家出走?她去了哪里?我想她,但是心里也愤愤不平,为什么你不带上我走!生气归生气,眼睛实在睁不开,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