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厌烦的是
在道观的日子大都很平静，有时候可谓无聊。
感觉日子一成不变的时候，总希望发生些什么，不管是什么都好，而往往不能如愿。
无聊的日子照常下去，最新鲜的竟是树上的嫩芽张开了叶子。
奚午蔓并没有像之前那位坤道一样，因为偶然读到宗教典籍就知道余生应该做什么，也没有像霞霞一样，每天都在为了自己要做的、愿做的事而每天充满活力。
就算知道生命短暂，知道绝大多数时候做的某些事、听某些人聊天都是浪费时间，她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世界上有任何事情是具有实质性意义的。
一想到哪怕所有人都死掉、地球也照常转动，她就不能让自己信服人生有、或会有意义。
她也不相信，那些自以为怀着最虔诚的心的香客真的虔诚。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
不知道在做什么，却做了。
她感到无聊。
无神论者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到观里上香？
一个人为什么把自己的信仰强行加到另一个人身上？
奚午蔓惊讶于，他们情愿相互折磨相互伤害，也不愿各退一步各自宁静。
典型的例子是，一个把人生幸福寄希望于宗教的中年女人，会带着她唯一的女儿到香火最旺的寺庙，拜所谓最灵验的神佛。
从进来开始，女人就拉垮着脸，她女儿同样拉垮着脸。每个见到她们的人都不禁自问一下，是不是欠了她们一大笔钱。
奚午蔓会注意到她们，完全是她们的肢体语言过于丰富，且极具戏剧性。
中年女人暴戾却克制地拉一拉其女儿的衣袖，其女儿猛地一甩胳膊，就甩开她的手。
中年女人给了其女儿一个眼刀，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从其女儿翻的大白眼不难猜出，其念叨的是一些可谓不可理喻的无聊话。
她强行塞给她女儿三根香，推着拉着她女儿到神像前跪下，后者不情不愿，纯粹是不想吵架才选择顺从。
她颇有得寸进尺的意思，还拉着她女儿下跪磕头，要像她一样双手合十，在神像前许下心愿。
当然，她不会忘记告诉神像，一旦愿望得以实现，她一定前来还愿。
她女儿受不了了，插了香就走。
她匆匆磕了几个头，忙起身追上她女儿，一边还不忘回头求神像原谅她女儿的无礼，虽说她女儿既没贬低他人的信仰，也没捣毁神像。
不过她坚持认为她女儿对神明不敬。
怎么能不认真下跪磕头呢？
你这样神仙怎么会保佑你呢？
你来都来了，就该诚心诚意，不然你来做什么？
她又把手伸向她女儿的衣袖。
她女儿很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
她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定定站住了，很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女儿，仿佛那是个怪物。
“你做什么啊？我都是为你好，你发什么脾气？”她的泪水都在眼睛里打转。
她女儿也站住，回头看着她，却无奈地轻笑出声。
“你做什么啊？”她女儿反问，“我都说了我不想来，你说我不来你就去死，好，我来了，你还要怎样呢？”
“你的工作都丢了，你要好好向菩萨许愿啊。”
“你连你拜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你要一辈子都这样吗？”
“所以我说你们烦呢。”
“烦？你总是不耐烦，你但凡耐烦一点，都不至于会是这样！”
她女儿没想搭理她了，转身又要走，被她一把拉住。
“我真的不知道你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看你小时候多听话，所以你小时候成绩也好……”
“您闭嘴吧。”她女儿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就是对此感到厌烦。我厌烦的是，你们把我的成功和失败全部归于死去的祖先和庙里的神佛。”
她睁大了眼睛，目光可谓惊恐。
她女儿抄了手，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们认为，我考进市一中的火箭班，是祖坟风水好，是菩萨保佑。我能考上国内顶尖大学，是死人和雕像的功劳。我顺利进了国企，你们让我去坟前和庙里磕头。
但当我主动辞职，主动放弃你们以为的大好前景，你们就说是因为我对死人和雕像不尊敬，所以祖先和菩萨对我施加惩罚。
你们逼着我买香烛纸和鞭炮烟花，逼着我去石头前跪下。
你们说，‘心要诚’，不然我不会被保佑。”
她忍不住插嘴：“是因为你不信啊，所以你不被保佑。”
“但是！”她女儿稍加重语气，“死人跟雕像不会为我们建铁路，不会为我们造火箭，不会推进我们基因工程和人工智能的发展，甚至不会让我的饭碗里多一块肉或者哪怕只一粒米饭。”
她试图反驳，却只颤抖着嘴唇，仿佛她女儿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知道你们由于对自然认知的不足而产生的恐惧心理，我完全理解你们需要向你们深信不疑的鬼魂和神灵祈祷以寻求心理慰藉。”
她女儿说。
“那你们自己去石头前下跪磕头就好了，为什么要逼迫我呢？难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都帮不了我任何，他死了居然可以？”
“你不要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她的声音颤得厉害。
“我们悼念先烈，也只是为了记住他们的精神，是为了更坚定地创造更美好的未来。你不会以为，悼念烈士是为了祈求战死的人显灵吧？”
她女儿一侧身，避开她的手。
“如果对着石头磕头有用，世界上所有科学家就不用没日没夜地待在实验室，只用买上最贵的烟花、最长的鞭炮、最粗的香烛、面额最大的纸钱，风雨无阻地到烈士墓园下跪，祈祷科技自己朝对人类有利的方向发展。”
“我厌烦的是，前有布鲁诺用生命捍卫真理，后有众多学者一次次否定‘神创论’，宗教终于退出自然科学的领地，罗马教廷终于对受到迫害的‘日心说’先驱者们作出忏悔。现在医务人员在努力研究人造子宫，航空局在计划移民火星，那么多人都在证明，活着的人的未来，把握在活着的人自己手里。”
“但你们居然还认为，人类社会的进步不是社会中一个个活着的人努力奋斗的结果，而是靠死人和雕像的庇佑。”
她女儿的声音突然中断，微张着嘴，片刻，唇边挂上无奈的浅笑。
她们对视良久，她女儿才又说：“你们居然逼迫我去石头前下跪磕头，向死人和雕像许愿。”
她女儿轻轻长叹出一口气，最后说：“你们令我厌烦。”
年轻姑娘说完了，也不顾中年女人的眼泪已经流出，转身就大步朝山门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