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过往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塘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座,高大巍峨,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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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将至,干旱无雨。路上燥热难捱,路人满面苦色,河渠水干,野草枯黄,渠底的石头亦被晒得滚烫。四婶儿在镇东的菜地已干得裂了深逢,那二亩地的圆白菜全靠四叔每日自懒荷塘中担水浇灌,却仍是菜叶枯黄,菜梗萎弱,不死不活。
富贵提着水桶随四叔往懒荷塘取水。自去年秋日至今,富贵已好久不曾来过镇北。石桥依旧无名,石板照例斑驳,只是桥下也好,花丛也罢,再不见那虎纹狸猫。人生迷途,来去难度,聚散如风。
富贵眼望水已下落一半的荷塘,四下打量。无风,无声,也无物。
“富贵师父,你说这天儿什么时候能好啊?”四叔捶着腰问。
“四叔莫急,近日云层愈厚,这雨许就要下来了。”富贵收回目光,弯腰提水。
四叔叹气,清风拂过,一抹腥气,日久无雨,荷塘里的水也生了味道。
“师父。”富贵背着一筐圆白菜回到寺里,垂头皱眉。
“怎么?”七盲翻看着筐里的菜。叶子干黄,个头不足,这样的菜也只能渍了做咸菜了。
“天为什么总不肯遂人愿?”富贵愁眉。
“你来时可看见大殿上人来人往?”七盲目光如炬,看向富贵。
“看见了。”富贵回望大殿方向。
“你可知他们所求为何?”七盲问。
富贵摇头。
“我佛知道。”七盲答,又问,“你可知他们前世为何?”
富贵摇头。
“我佛知道。”七盲答,又问,“你可知他们来世为何?”
富贵摇头。
“我佛知道。”七盲答,又问,“你可知圆白菜如何腌渍?”
富贵摇头。
七盲一巴掌拍在富贵头顶,正色道:“我佛知晓三生三世尚且不曾多言,你连圆白菜都不会腌,哪里来的那许多废话?”说完,又是一巴掌拍了下去,斥道,“去学!”
朝中有贼,山上有匪,天不怜悯,地不成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却说不出,到底哪些是应该的,哪些是不应该的。
2
“师父,这只龟放在哪里?”富贵端着盆,盆里是洗净的圆白菜。圆白菜上趴着一只脸盆大小的龟,金丝格纹,四肢伸展,昂头静观。
“哪里来的王八?”七盲问。
“帮四叔打水时,它自己游进桶里的。”富贵还在端着菜盆,胳膊已经有些下坠,连菜带盆加上龟,少说三十几斤重。
“你会养吗?”七盲问。
富贵欲摇头,想起刚才师父拍下来的巴掌,忙止了住。
“送去方丈禅房吧。”七盲摆了摆手。
“方丈会养龟吗?”富贵开口。
“嗯,方丈出家前是个渔夫。”七盲随口回道,远远看见一时在清理殿中炉灰,忙快步赶去。
富贵恍然,似是在厢房的阁楼里见过一只船桨,儿时还曾玩过一阵子。现在想来,那船桨黑亮光滑,桐油剥落,料想也有几十年了。只是清远镇中并无江河,不知这船桨从何而来……
“师父,我把龟给方丈送去了。”富贵揉着手指说,他的指甲缝在腌菜时被盐搓得生疼。
“嗯。”七盲捧着经书随口答。
“你猜方丈怎么说?”富贵挑眉问。
“不猜。”七盲摇头。
富贵一口气憋在胸口,好一会儿才垂下头走了出去。
方丈说:“快六十多年没吃过了……”
富贵差点当场惊呼,以为方丈要炖了它。可方丈只是接过那龟置于廊下,转身去后院挖了些沙土洗净后放在盆中。那龟到了方丈手中,便不再昂头发傻,四肢也活络起来,转头便缩回壳里睡了。
3
是夜,弯月,星稀,清风。
“师父,喝茶。”富贵捧着茶碗送到七盲身前。
“说吧,何事?”七盲扫了一眼富贵一本正经的圆脸,又低头抄起经来。
“师父,方丈以前……”富贵咧嘴笑看七盲。
七盲写完手里这段经文,才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问道:“下个月的庭院洒扫该是谁了?”
“是你啊,师父。”富贵挠头。
“再说一遍,该是谁了?”七盲放下茶碗,一双鹰眼动也不动地看着富贵。
“是我,师父。”富贵指着自己,拼命点头。
七盲嘴角含笑,难得的说了一段故事。这故事仿若一覆纱含烟、头顶独角,专门吞吐过往的水妖,苍白了月,拉长了夜。
八苦寺建寺近百年,历经风雨,眼望乱世。最初不过一间失修多年的药王小庙,立于翠峦山下,偶有猎户借宿,常居蛇虫鼠蚁。
一过路高僧云游至此,惊觉此处灵气逼人,颇有渊源。便往四处讲经说教,化缘传道,意欲重修庙宇,度化一方。
八苦寺之一砖一瓦皆高僧亲力亲为,历经十余年方初见所成。寺庙落成之日,高僧提笔凝思,有情世间,神佛难度,寺名八苦。
春秋几度,朝暮往来,高僧四处云游,八苦寺便委由过路的挂单比丘代为管理。彼时的清远镇只有南北之分,懒荷塘上的无名石桥将将落成,石板尚且青光粼粼。荷塘里的莲亦错落有致,不似如今这般茂密难分。翠峦山上参天大树,多如繁云,林中精怪,俱不怕人,镇中人口不足今十之三四。
这一日高僧远去已八年未归,八苦寺暂居禅师一位,法号四方。四方禅师每日往镇西亲手植树,以期阻挡冬日寒风沙土,天长日久,竟也成就一片小林,镇中人称四方林。
一日四方禅师远去松鹤镇讲经,恰路遇一少年偷盗被店主抓住。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衣衫褴褛,黝黑瘦弱,神情桀骜,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只愤恨咬牙,紧攥双拳跪于路边,任凭店主责打,手臂后背俱是血迹斑斑。旧伤未愈处,蝇虫乱飞。
四方禅师代为赔偿,少年便随禅师入了八苦寺,却不肯剃度修佛,亦不肯讲明身世。
如此一过,便是三年。四方禅师仍旧每日往四方林种树,少年已身高七尺,体格健壮。每日缠着四方禅师修武习棍,对经文喜爱有加,却只是带在身上,从不翻阅。
农历八月十四,月圆前夜,少年离寺而去。待十日后归来时,满身血渍已干,眼神疲惫空洞。手中一柄船桨,黑亮光滑,身后一把长刀,刃已崩裂。
松鹤镇依江而落,上游松鸾镇,下游松鸣镇,一江三镇,渔民众多。少年一家本松鸾渔民,时逢末世,皇朝征兵,少年父子都上了征兵的名单。奈何少年母亲腿部有疾,难以独自成活,父亲卖了渔船通融府衙,想留少年在家。
县令收了银钱,留下少年。不足五日,再下征兵令,少年被绑入府。十日之后,少年趁走水之乱潜逃归家,母亲已生生饿死在床。父亲得信欲连夜赶回,军令急追,以逃兵罪论处,斩杀于夜半江畔。少年埋葬父母,逃至松鹤镇以北五十里地,得遇禅师。
少年归来,跪伏大殿之上,三天两夜不曾开言。
大殿佛前一柄油灯,灯火摇晃,随风而动,虚晃如常,不生不灭。
少年眼望油灯,乞四方禅师为其剃度。禅师叹气,松鸾之乱,早已传入寺中。当朝黑暗,圣上无德,兵乱四起,内忧外患。松鸾镇外驻兵五万,反叛而起,斩杀朝廷命官,血洗县衙上下,叛军于八月二十二日往京都投奔闯王而去。
四方禅师指着少年眼前油灯道:“此光如世事,虚无幻化,引人沉溺。你曾入世迷途,而今佛前知返,赐你法号引灯,望你随心而往,圆觉自身,得悟他人。”
四方禅师语毕刀落,少年青丝残落,小僧引灯皈依。
4
富贵再见引灯法师,眼神不免与以往不同。
引灯法师嘴角含笑,问道:“富贵,你可知那阁楼上为何有一船桨?”
富贵心中大惊,方丈如何知晓自己已经知道他便是那参加前朝叛军的少年?
一时惊慌无语。
“那船桨许久不用,你不妨借了宋家小哥的船,用它去懒荷塘采些莲蓬来熬粥。顺便去陈三叔的豆腐摊上给风月讨些豆渣回来。”风月是那只龟的名字。
富贵应承,额头微微冒汗。
“师父……”富贵折身往大殿去找七盲,人还没到,声音已喊了出来。
“师兄去经堂了。”大殿中只一时一人诵经,声音高亢。使得大殿内回音重重,富贵连忙行礼后退。
“师父,一时师叔最近怎么不悟禅机了?”富贵站在经堂书架前问。
“我佛都没能说悟就悟,你以为舌灿莲花谁都能会吗?”七盲自书架后转出。
“那师叔念经为什么也用那么大声音?”富贵接过七盲手中经卷。
“高声倒是人人都会的。”七盲又转到书架后。
“师父,方丈突然提起船桨的事来,你和他说我知道那故事了?”富贵突然想起来由。
“你怎知不是巧合?”七盲反问。
富贵一愣。
“过往如云烟,既然是云烟,是真是假,是巧是合又能如何?”七盲用衣袖擦了擦经卷。
富贵撇嘴:“出家人不打诳语,师父。”
七盲笑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本身就是诳语,个人自有个人的见解。去吧,把经书晒晒,这些经文还要传下去的,八苦寺可不止一个百年……”
方丈站于禅房前,看着富贵在太阳下摊晒经书。七盲坐卧一侧,看着风月趴在盆中,它不动,他不动。
“你给富贵讲我的事了?”方丈开口。
“讲了,你死了,这寺总还是要传下去的,得空了也该把寺志续上一续了。”七盲应道。
“你总还是在的。”方丈叹气。
“我若待烦了,定还是要去云游的。上一次一走便是四十年,不想回来这里这一待,竟然也已二十余年……”七盲仰头看向引灯法师,眼中一时光芒万丈,似有无数飞星,偏又深不见底,宛如峭壁深渊。
引灯法师一时恍惚,这许多年,七盲师祖还是那副样子。入世度人非凡人所能,可若非凡人又如何能知世人艰辛?
七盲说:轮回是世间最大的罪。因为他记得自入轮回以来的每一件事。百年有余,一事不忘,心底的罪恶和悔过一积百年,以至七窍皆盲。
引灯是记得他这句话的,七盲也曾对他讲过,在二十年前。
过往如昨,即灰飞,即湮灭,涅槃者,非永生,实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