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干校六记》悱恻缠绵,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干校六记》是钱锺书、杨绛夫妇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先后下放到河南干校以后,二人共同经历劳作、学习、教育、搬迁、调回等一系列的生活琐碎小事后,杨绛用生动自然、恬静幽默的笔触书写的散文集。叙述了作者夫妇二人先后下放的离别之事、开辟菜园挖井的劳作之事、驻守菜园的闲情逸致、小狗“小趋”的趣事、杨绛的三次冒险之旅和二人先后被调回的事情。
既然发生在干校,杨绛当然写到了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紧张批判斗争的气氛,但她并没有描绘太多那个时代对人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只有一些只言片语带有一些隐喻,如形容自己的处境好比有一扇门,这是“自由的规律”,推它、撞它是没用的;她更多的是通过一件件小事展示了中国这一代知识分子下放时的苦中作乐和同志友谊、夫妻亲人之情,大家在一起劳作——开垦菜地、种菜、掘井、庆贺、看电影学习、驻守菜园、逮小偷、养“小趋”等;另外对当地群众的一些偷菜等暴露人性的弱点也有一些温柔的讽刺,表现了对这些当地穷苦人民的同情、理解和宽容。作者夫妇并没有怨天尤人或愤懑不平,读者更多感受到的是夫妻苦中作乐的小事、执手相伴的感情以及平和淡然的心态。一些俏皮生动的叙述,让人感动的同时也忍俊不禁,展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赤子之心和善良美好的情怀。
《干校六记》超越了众多无病呻吟或故作高深的“散文”,具备极高的文学价值。正如胡乔木评价的:“悱恻缠绵,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句句真话。”
谨摘其中《下放记别》片段:
干校的默存又黑又瘦,简直换了个样儿,奇怪的是我还一见就认识。
我们干校有一位心直口快的黄大夫。一次默存去看病,她看他在签名簿上写上钱锺书的名字,怒道:“胡说!你什么钱锺书!钱锺书我认识!”默存一口咬定自己是钱锺书。黄大夫说:“我认识钱锺书的爱人。”默存经得起考验,报出了他爱人的名字。黄大夫还待信不信,不过默存是否冒牌也没有关系,就不再争辩。事后我向黄大夫提起这事,她不禁大笑说:“怎么的,全不像了。”
我记不起默存当时的面貌,也记不起他穿的什么衣服,只看见他右下额一个红疱,虽然只有榛子大小,形状却峥嵘险恶:高处是亮红色,低处是暗黄色,显然已经灌脓。我吃惊说:“啊呀,这是个疽吧?得用热敷。”可是谁给他做热敷呢?我后来看见他们的红十字急救药箱,纱布上、药棉上尽是泥手印。默存说他已经生过一个同样的外疹,领导上让他休息了几天,并叫他改行不再烧锅炉。他目前白天看管工具,晚上巡夜。他的顶头上司因我去探亲,还特地给了他半天假。可是我的排长却非常严厉,只让我随人去探望一下,吩咐我立即回队。默存送我回队,我们没说得几句话就分手了。得一去世的事,阿圆和我暂时还瞒着他,这时也未及告诉。
过了一两天他来信说:那个疱儿是疽,穿了五个孔。幸亏打了几针也渐见痊好。我们虽然相去不过一小时的路程,却各有所属,得听指挥、服从纪律,不能随便走动,经常只是书信来往,到休息日才许探亲。休息日不是星期日;十天一次休息,称为大礼拜。如有事,大礼拜可以取消。可是比了独在北京的阿圆,我们就算是同在一处了。
杨绛的文字之所以打动人,一是因为她的文字充满了坦诚和善良,二是因为她的文字蕴含了对中国文化刻骨铭心的爱。正如她曾经谈到1949年,兵荒马乱时,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大陆?如要逃跑,并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其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意离开祖国,撇不开家人。我国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