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20年 东石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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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庆二十三年农历七月二十三。大吉。
“嘿呦嘿呦嘿,嘿呦嘿呦嘿……”
玉庆瑜是被洪亮的渔歌声吵醒的,他眯着眼看了看窗外。似乎为了应和这个大吉的日子,太阳的光亮也比平常多了一丝热烈,渔歌声也比平日都高亢,但他并不觉得这渔歌很动听。他闭上眼睛,双手枕在脑后,仔细听那被渔歌掩盖下的海浪的声音。海浪拍打着海岸,一声轻,一声重,轻的像谁在呢喃,重的像谁在叹息。他分明看见了层层海浪嬉闹着推挤着,白色的泡沫漫过海滩,向岸边涌来。
玉家上上下下早已热闹起来。玉庆瑜躺在床上没有动,即便不用看他也知道外面的一切。
爷爷奶奶虽然年纪大了,却是每天起得最早的,这个时候应该早已坐在堂屋里喝早茶,等着大家吃早餐。大伯玉平风应该已经和婉莹伯母去过船埠遛鸟回来,父亲想必应该在卧室读了两刻钟的书,母亲应该早已梳妆完毕,帮他整理好长衫,他们正准备去堂屋。而兄长庆松和招娣嫂子,自然早已被一岁多的侄儿伢仔的哭闹吵醒,招娣嫂子正忙着给小东西换尿布,兄长抱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有弟弟庆林,很是觉大,或许还没有醒来。而小妹筱女,应该在对镜贴花黄,也可能在舞刀弄枪。
没一会儿,堂屋里便有了声响,能隐约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女人们基本是不说话的,只是几个男人说话。他们彼此简单说了几句今天的安排。这些庆瑜是不感兴趣的,他感兴趣的只是今天长辈们对他的安排,其实也只是父亲对他的安排。终于,他听到了父亲玉平遥的声音:
“庆松,今天就带庆林和筱女一起去玩吧,也长长见识。”
“是,父亲。”兄长说。
“好啊好啊,我今天保证不给爹爹惹祸!”庆林说。
“好呀好呀,太好了。”筱女拍着手说。
哦,原来庆林今天并没有睡懒觉。难得这么勤快。庆瑜牵起嘴角笑了笑。
“庆瑜。”父亲顿了一顿。父亲终于说到了自己。庆瑜屏住呼吸,不知为何,他总是很怕父亲,虽然父亲是父辈三兄弟中脾气最好的一个,但在家里却最有威严,所谓不怒自威,说的便是父亲了。
“庆瑜……等他起来还是让他先去读书一个时辰,待一个时辰之后,再去吧,怎么也不能荒废了学业。”父亲又说。
“好的,父亲,我这就吩咐下去。”庆松应了一声,父亲沉稳的脚步声便远去了。
庆瑜闭着眼微笑着哼了一声。
一刻钟之后,外面变得静悄悄的,庆瑜的耳边就只有海浪敲打着耳鼓,海浪声越来越大,就要将他淹没。他忽地坐起来。
他穿好衣服和鞋子,从枕头下拿起弹弓,揣在怀里,走出卧室。堂屋空荡荡的,只有风穿堂而过,轻轻敲打着一排镶嵌着彩色琉璃的镂空木质屏风。因太阳投射,地板上现出斑斓光圈,这光圈也因风而微微摇摆。
庆瑜喜欢这样的空旷,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一个人的。屋子里的每扇窗、每一幅画、每张桌子和椅子都属于他一个人,他可以随便坐爷爷的位子、大伯的位子、父亲的位子。他在堂屋里背着手转悠了一会儿,踱步走出去。
今日大吉。大吉之日总归要做点什么,他心里蠢蠢欲动,却不知要做什么。但总归,今日是应该做点什么。
庆瑜在离船坞很远的地方便看到了那艘大船——福临号。它像一个刚嫁到陌生之地的小媳妇,怯怯地立在岸边,由着潮水般围拢而来的人群审视和评判。庆瑜找了个合适的隐蔽位置,坐在石头上,一边拿出弹弓打石子,一边远远地静静观看。
他看到了一个娇俏的身影,快速从他斜后方向大船方向走去,那女孩身着粉红色漳绣锦裙,头上只戴了支翠绿的步摇。一种莫名的力量促使庆瑜站起身跟随她。他一直跟在她后面不远的距离。她似乎感觉到了斜后方投射来的炽热的目光,不自觉地转身向他的方向望过来,眼光几经颠簸终于落在他的脸上,她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双眼颤颤巍巍地接受了这双美目的审阅,随即又笃定地回望她。她犹疑地偏了下头仔细看他,却被人群中一声“昭儿”唤走,她朱唇微启应答了一声“哎”,便慌忙回转身快步跑掉了。她头上翠绿的步摇却将他晃得心旌荡漾,她绵软的声音也将他的心挠得发痒。
庆瑜的心里陡然生颤,莫不是?随即他又否定了心中滋长的念头。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他的心里忽然间长了野草,越来越茂盛,脑海里曾经浮现过千百回的那张小小的俏脸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仿佛在和他捉迷藏,让他坐立不安。
一刻钟后,仪式就要开始了。船的两侧站着十多位老船长,手握着大粗麻绳。旁边是红衣黑裤的鼓手,他们前面是红彤彤的锣鼓。船舷上已经插满红色小旗,上面写着神仙的名字和大吉大利的字样。神堂已经在甲板上摆好,距离稍远,庆瑜看不清,但神堂里供奉的几位神仙自然是龙王、妈祖和观音。父亲穿着青蓝底色长衫,上面绣着暗红色的图腾,神色凛然,站在甲板上玉树临风。一切已准备就绪。
庆瑜忽然又见到了她,他欣喜万分。谭鸿业伯父和另外几个叔伯长辈远远地站在福临号的甲板上,就在父亲稍后的位置,想来他们是父亲请来的贵客,而她就站在谭伯父身旁。那么,他猜对了。她真的是谭昭儿,她回来了!脑海里的那张小小俏脸对他欢笑着,露出小豁牙,他笑了。
玉庆瑜望见父亲环顾四周,然后对管家附耳说了句什么,管家也环顾四周,然后快步走下甲板,又低声吩咐几个伙计。他快乐地看着他们着急地找他,不过他根本不打算过去,他只想在这角落里、人群中,在众人掩映下,肆无忌惮地看那个女孩。什么仪式,他根本不关心,他只关心那个女孩。此刻已近午时,太阳炽烈,她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着彩色的光,美目微微含着晶莹,脸颊变得绯红。她的眼光在游弋,她该不是也在寻我?他的心里又抖了一下,他无比期盼起来,如果她真的是在寻我该有多好!多年以后,他才知道,他们的命运,就在那一刻,被紧紧绑缚在了一起。
2
锣鼓响起,仪式开始。庆瑜心中激动起来。他看过很多次新船开洋了,每一次新船的开洋,都需要一个隆重的仪式,眼前的情景每隔半年或者一年就会重现,但每次,观看的人都会激动不已,欢呼雀跃,为新船即将远航,也为新的希望。这一次,在人群中的庆瑜由衷地感到了兴奋,为这艘新船的开洋,也为了心中莫名升腾的情愫。
父亲点燃几炷香,虔诚地跪在神堂前,为几位神仙一一上香,之后叩首。甲板上的人也都跪拜叩首。观看的人无一不虔诚地双手合十,跪拜下来。少顷,父亲站起身来,大伯父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红色卷轴。父亲拉开卷轴,朗声诵读:“感恩诸神,感恩大海,保我玉家世代平安,今我福临号开洋,愿风暴无扰,年年顺利,更获丰收,岁岁平安!”二伯父已经备好整坛陈酒,倒在大碗中,父亲和大伯父将酒碗高高举过头顶,唱起了祝酒词:“一敬酒,岁岁平安;二敬酒,鱼虾满舱;三敬酒,感恩大海。”他们将碗里的酒,洒向海面。父亲又对船上的舵手游涛科说:“开洋!”船两侧的十几个船员如拔河般发力,将福临号船一点点“拔”入水中。
游伯父立刻喊起号子:“拿橹喽!”
船上的水手齐声应和:“嗨嗨!”
“起锚喽!”
“嗨嗨!”
“出海喽!”
“嗨嗨!”
随着游涛科的号子声响起,鼓乐喧天。福临号缓缓驶向大海。
谭昭儿随着福临号远去了,庆瑜的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他害怕又找不到她,尽管他知道,福临号不过就是在附近海域环绕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回返。可是,毕竟,她消失了那么多年。他还记得她的小豁牙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咬过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多年未见,血印早已不见了,但胳膊上丝丝缕缕的痛楚早已转移到心上,从未淡薄。福临号渐行渐远,人群渐渐散去。只有他站在那里,望着船越来越小的影子暗暗祈祷:你一定要回来呀!一定不要再消失了呀!他伸手掀起左衣袖,轻轻抚摸了下左胳膊,那个月牙齿印又仿佛清晰起来,它携带的一丝痛楚又清晰起来,连同心上的一丝甜蜜。
九岁的小庆瑜是喜欢去书院的,那时候他总是每天最先到书院。而谭昭儿,经常是最后一个才到。但是先生很喜欢她。即便她迟到了,她微微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豁牙,先生便只是颔首宽容地笑笑,从不责罚她。那样可爱的小豁牙谁忍心责罚呢?先生只是非常不客气地责罚男孩子。庆瑜也因为贪玩没少受先生的责罚。
九岁十岁的少年,还都在贪玩的年纪,都不肯老老实实地听大人的摆布,来书院读书大都是逼不得已,敷衍长辈而已。也不过是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读《诗经》,背“四书”,晃得头疼。被先生发现敷衍,或者先生留的功课完成得不好,自然是会受责罚的。先生换过两三个,大都是狠心肠,责罚起不听话的少年来,一个比一个花样多。少年们哪个没有被藤条或者扁平的竹子教鞭打过手板、打过后背?最后一位先生更加厉害,将几个贝壳倒置在地上,令那几个尤其不听话的少年跪上去。跪上去的少年立刻就疼得眼含热泪求饶,而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吭一声。先生则捋着胡须不慌不忙走到他的面前,一边拉他起来,一边让大家引以为戒。
小庆瑜从未受过跪贝壳的惩罚,他从不敢将先生惹怒到那个份儿上。他对读书也是敷衍的,但因为有昭儿的陪伴,他觉得每天去书院读书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从玉家到书院只有不到一刻钟的路程,小庆瑜要走近两刻钟,只因贪恋清晨路上的玩耍。他会用小罐子将露水收集起来,再将满满一罐子的露水送给那个小豁牙谭昭儿。他说谭昭儿的笑就像这清晨的露水,清澈得连小溪都比不上。这世间再没有比她的笑更清澈的了。他也收集贝壳,在海滩遇见好看的贝壳,他都要捡起来,拿回去晾晒,之后,让二哥乔培松帮忙穿起来,做成个手链,在节日里送给昭儿。当然,节日里昭儿收到的礼物不止他这一份。有位邹姓的富商之子,曾偷了母亲最昂贵的翡翠项链送给昭儿,昭儿说等长大了才能戴翡翠的,让邹公子拿回去。未料,邹公子的母亲带着丫鬟匆匆闯入书院,撞见邹公子正在向昭儿大献殷勤,邹母便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出去,一边打一边骂,好你个小崽子,敢偷老娘的首饰了,你们邹家真是出贼子,老子偷人,儿子偷首饰,还反了你了!小崽子,你给我回去,看老娘打不死你!邹公子一路大喊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书院里的少年们都纷纷跑出去看热闹,嘻嘻哈哈乐得翻天,只有庆瑜惴惴不安地望着昭儿,手里握着准备送给她的礼物,不知道她会不会收下。而昭儿,蓦然回头一笑,露出好看的小豁牙,问他,你的礼物呢?你不是带了礼物给我的吗?庆瑜有些忐忑地张开手掌,昭儿拿起他手心里精心编织的彩色贝壳手链,惊喜地“呀”了一声,“真好看!”她说。这三个字让小庆瑜心里莫名感动,眼角竟像有热泪要溢出来。那个时候,小小少年还不懂自己,不懂这莫名的感动和就要溢出来的热泪究竟为何。可是现在,就在此刻,他似乎懂了。
其实在当初昭儿离开的那一刹那他就懂了,只是,还不能正确为它命名。那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快,或许是她带走了整个夏天。她走的第二天,秋天仿佛就来了,清晨的露水变得凉了许多,也不再那么清澈,他再也没兴趣去采集;贝壳也变得不再鲜亮,他懒得弯下腰去拾起,只是伸出脚赌气地将它们踢得老远。书院里的那些面孔让他讨厌,每天叽叽喳喳吵得他头更疼了。后来的先生眼神不太好,他和几个男孩子经常捉来虫子偷偷放在他的台子底下,先生摇头晃脑地念《诗经》,忽然发现有虫子爬到眼前来,总是吓得够呛。然后,男孩子们就幸灾乐祸地嘻嘻偷笑。先生吓得一边跳着躲开,一边大骂他们不懂事的东西,男孩子们笑得更欢了。这自然是枯燥读书日子里的一丝慰藉,但每每在这样大家欢笑的时刻,他都会望着昭儿的桌椅发呆,他的眼前会出现那个可爱的小豁牙的笑脸,心底都会莫名升起浓浓的惆怅,觉得周遭空空荡荡,无比寂寥。每到节日,那张小俏脸也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也会在人群中寻找,但是,自然是无果的。他会轻叹一声,像他的父亲那样。
对于父亲,庆瑜总是有种莫名的敬畏,或许是因为整个东石,没有人不敬畏他。作为玉家的三公子,他是很以父亲为傲的。父亲对待他,是跟对待其他孩子不同的。不知为何,父亲总是希望他将来能够考取功名,有朝一日能够加官晋爵,踏入京城,因而总是让他多读书。可是东石人自古就以渔业和海运为生,难道如父辈一样经商不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吗?为何父亲要逼着自己考取功名,要去那么远的京城去效忠皇上?那样就再也听不到海浪声,再也见不到大海,再也不能常常给爷爷奶奶和家人请安。他想不通。但他也不敢当面违背父亲的意愿,毕竟,如大家所言,父亲对于他,是寄予了格外的厚望的。他便只好私下里偷偷长成了另一个庆瑜。
父亲眼里的庆瑜是知书达理的、温顺的、爱读书的,小小年纪就已经将“四书五经”背得很熟,功课常常被先生夸赞,还写得一手好字。每年书院的字帖比赛,庆瑜都能在东石所有富商之子中拔得头筹。而另一个庆瑜是偷偷跟随大伯父去附近出海打鱼、到德化逛龙窑和去船厂看造船的庆瑜;也是偷偷跟随大伯父的义子、二哥乔培松学几手功夫的庆瑜;更是在夜深人静,当父亲已经睡下,偷偷跑到外面去捉蟋蟀和萤火虫的庆瑜。
但是无论哪个庆瑜,小豁牙都深潜在他的心底,她会神出鬼没地出现,让他措手不及,黯然神伤。如今,他懂得了,她带走了整个夏天,留下的不只是秋天和冬天,还有比寒冷更难忍受的东西,叫思念。
这思念飘来荡去,丝丝缕缕,无影无形,却真真切切地网罗了他的整个身心,已经很多年了。今天,此刻,它越发膨胀,充斥了他的整个心脏,就要将其胀破。他无助地站在那里,忽然攒足全身的力气向着遥远的大海大喊起来:“昭儿!昭儿!我等你回来!”然后,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眼角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来。
庆瑜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审视过大海。此刻它浩瀚、辽阔,宁静无波。但海边的人都知道,它又有多凶恶。每一年有多少人欢喜地乘船而去,却再也没有回来。他笃信在海的深处一定藏着龙王和他的龙宫。龙王法力无边,是大海最威严的主宰。那些没有回来的人,一定都是因为惹怒了龙王,被他的虾兵蟹将掳去,做了海底世界的守卫。所以,庆瑜每次拜神都尤其虔诚地跪拜龙王,甚至比拜妈祖更加虔诚几分。
而此刻,他后悔了,后悔刚刚为什么自己没有和他们一起拜神。他立刻站起来又很庄严地跪下,向着苍茫的大海无比虔诚地俯身叩首拜下去,一直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好久,他终于起来,望向远方,笑了。
庆瑜也从来没有觉得一个时辰是这样漫长。他已经用弹弓向远处打了无数个石子,当然,此刻他是不敢惹怒大海的,并没有向海面打一颗石子。他也已经来回踱步背了无数遍的“三字经”,练习了无数遍二哥教他的招式。炎炎盛夏,在偌大的海滩,只有他一个人在太阳下忙碌,他光滑的额头渗出汗珠,长衫的后背濡湿一片。
终于,在远方的海天交际处,出现了一个黑点。他立刻安静下来,双手握着拳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渐渐看清了轮廓。果然是福临号。庆瑜握紧的拳头舒展开来,他又欢喜雀跃起来。他对着渐行渐近的福临号喊,“昭儿!你回来了!我是庆瑜呀!昭儿!我是庆瑜!”
福临号雄风凛凛,如战胜归来的战士,正稳步向海滩驶来。庆瑜已经能清晰地望见船上人影攒动。他忽然又扭头跑向那块大石头后面,藏匿起来。没一会儿,福临号停泊下来,船上的人都有说有笑地走下来。即便是淹没在众人中,庆瑜一眼就找到了昭儿纤瘦的身影,她正和他的妹妹筱女手拉着手从船上走下来。他笑了,不自觉长吁一口气。众人从他身旁不远处经过。他清晰地听见父亲的声音:“怎么没看见庆瑜?”“我也奇怪,一直没看见他。”大哥庆松说。庆瑜嘴里含着笑,偷偷撒欢地向竹林跑去。
竹林里的小径是只有庆瑜和几个玩伴知道的。算起来,父亲玉平遥和哥哥们漫步回来的时间,足够庆瑜在小径上走三个来回了。所以,当父亲和哥哥们回来的时候,看到庆瑜身着月白长衫正在桌前专注地写字帖。他是那样专注,连父亲走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父亲走近他的身旁,看着他一丝不苟地运笔、写字,轻抚他的辫子,由衷欣慰地说:“不错,越来越有长进!”
庆瑜一惊,忙放下笔行礼:“爹爹谬赞了,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的?”
玉平遥朗声一笑:“哈哈,真成了书呆子了!”
站在门边的庆松也笑了:“我和父亲进来半天了。庆瑜,怎么没去看开洋?大家都去了。”
庆瑜一笑:“我还有字帖没有完成,就没有去。”
玉平遥点点头:“不错,字写得越来越好了。晚上家里摆宴,你也过来吧。”
庆瑜:“是,爹爹。”
玉平遥:“庆松,我们走吧,晚上来的人多,你再去安排一下厨房。”
庆瑜:“怎么没看见小妹回来?”
庆松:“她在和昭儿玩。”
玉平遥:“对了,昭儿回来了。你谭伯伯的女儿,还记得吧?你们小时候还一起去过书院。”
庆瑜思忖了片刻:“昭儿,哦,想起来了。她怎么回来了?”
玉平遥:“哈哈,什么话。这都好几年了,她没事了,自然是得回来的。”
庆瑜:“哦。”
玉平遥:“好了,你继续写吧。”
庆瑜:“是,爹爹。”
玉平遥和玉庆松走出房间,庆松轻轻关好门。庆瑜拿着笔呆坐了一会儿,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口。透过窗口,那大海一望无际,微风徐徐,海浪在彼此追逐嬉戏。他的心里也生出许多欢喜的海浪,又生出许多忧伤的海浪,这欢喜的海浪和忧伤的海浪彼此嬉戏着、敲打着他,他的心就要被它们的嬉戏捉弄而击破。他转身,回到桌前,继续写字帖,只有写字帖才能将心里那些不断升腾的海浪驱逐,他才能安静下来。
可是毛笔并不听他的话,那一撇一捺都像昭儿迎风飞起的裙裾,也像她被风吹起的头发,将他的心搅得乱糟糟的。他又仿佛看见那个夏日的海边,少年和女孩追逐着,女孩不停地嬉笑着拍打浪花。少年的衣衫被浪花打湿,却毫不介意,少年不时拾起漂亮的贝壳,欣喜地拿给女孩看。女孩娇笑连连,却忽然转身向海的深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向他喊:“我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少年急忙扔掉满手的贝壳,一边追她一边喊:“你去哪里呀?不要丢下我呀!”女孩只是笑笑,转过头,向海的更深处跑去。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去追,却怎么都追不上。他号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你不要走啊!”庆瑜被自己的声音吓醒,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何时伏在桌上睡着了,桌上的字帖已经被濡湿,分不清上面的水渍是汗水还是泪水。他赶紧擦擦湿漉漉的眼角,坐起来。这才发现,窗外一片火红,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外面早已热闹起来,府上已经在摆宴了。他立刻站起身,像母亲每日给父亲做的那样,用手指拈起长衫的两个肩膀处,用力抖了抖,将袖口抻一下,抚平长衫上的褶皱,这才走出门。
院子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玉家的院子很大,每一次这样的盛宴都能摆下三四十张大桌,村子里有身份地位的长辈都携着家眷坐在桌前有说有笑,一边品尝美酒美味,一边高谈阔论。庆瑜从前尤其喜欢这种盛宴,他总是乖乖地坐在这些长辈身边,听他们从京城逸事讲到村子里的秘密。他很崇拜他们,他们居然能知道皇宫里发生的事,还知道皇上,他的喜好、他的嫔妃、他怎样对文武百官发号施令,他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他就在那一方宫殿里执掌整个苍生。而他的某个忤逆的臣子,流连于市井妓院,留下诸多民间传闻。村子里的秘密也很神秘,哪一家有神的保佑,哪家的府上纳了妾,哪家的婆娘不守妇道。
这些话长辈们只有醉酒后才会讲,平常是不会讲的。这些故事也因为泡了酒,变得醉人,直叫人面红心跳,庆瑜那张充满稚气的脸因红色灯笼的映照而更加绯红。这些遥远又神秘的故事给他的成长带来许多新鲜和刺激,原来这世上除了读书的白色,还有更多颜色,红色,黑色,什么颜色都有。小庆瑜在这些遥远的红色、黑色的伴随下渐渐隐秘长大。可是他的父亲还一直以为,他只见过一种白色。
此刻,庆瑜站在灯火辉煌中,那些长辈如以前每次盛宴一样,开始了高谈阔论,开始讲述那些曾无数次诱惑他的红色和黑色。可是他却根本不想坐在他们身旁,那些红的黑的对他忽然就失去了吸引力。他的眼睛在急切地寻找。他环顾四周,又走来走去好几遍,却只失望地看见,谭伯伯和谭家的兄弟与玉家人坐在一张桌前,在举杯开怀畅饮。谭伯母和昭儿没有来!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顿时陨落,他变得轻飘飘的,觉得自己化成了烟,就要散去。
庆瑜正失神地站在那里,准备离开,却听父亲叫他:“庆瑜,过来,到这里来坐!”谭伯伯也热情地喊:“啊,来来来,庆瑜啊,过来坐!”庆瑜定睛看着他们,又将桌上的每个人都审视一遍,确认没有昭儿,又踌躇了片刻,才说:“是!谭伯伯。”他慢慢走过去,在那张大桌前拘谨地坐下来。
玉平遥很开心,大声吩咐道:“来,给庆瑜加双筷子!”
“是,老爷!”有人很快小跑拿来筷子和盘子碗碟。玉平遥一改平日的威严做派,夹了一只蟹给庆瑜,又说:“庆瑜今天一直做功课,丝毫没有被外事所扰,这才是读书的境界,为父很欣慰呀。来,吃吧。”
庆瑜低着头道:“是。”他不太情愿地拿起筷子。
旁边的小妹筱女拉拉他的衣角说:“三哥,今天开洋都没看见你呢!我和昭儿姐姐玩得可开心了!”
庆瑜立刻看向筱女道:“哦?是吗?”
筱女笑嘻嘻道:“是呀!我们去捡了好多贝壳。”
谭伯伯笑道:“哈哈,是呀,庆瑜,昭儿回来了,你们好久都没见了。”
庆瑜抬起头问:“哦,是吗?谭伯伯。”
谭伯伯说:“哦,对,昭儿啊,刚回来,白天还去开洋了,你伯母怕她一下子太累,晚上就没让她来。”
庆瑜道:“哦,是这样啊。昭儿,她还好吗?”
谭伯伯说:“好,还好。”
玉平遥说:“我看挺好的,还和从前一样,还很机灵,更漂亮了。”
谭伯伯又笑道:“哈哈!小时候那么多玩伴,我看她就跟庆瑜对脾气,哈哈。”
庆瑜立刻觉得脸烧起来,为了掩饰,连忙拿起面前的酒杯站起身说:“我来晚了,我敬各位伯伯一杯。”说罢立刻仰头将酒喝下。
谭伯伯立刻说:“哎呀,这个孩子,这么喝酒使不得呀!”
庆瑜又将空杯斟满,又要喝下,被旁边的兄长庆松制止,他端起酒杯说:“庆瑜常年读书,不胜酒力,这杯我来替他。”说罢,一饮而尽。
“好!”谭伯伯称赞道,“不愧为玉家铮铮儿郎,玉家教导有方啊!”
玉平遥朗声笑道:“过奖了,过奖了!”
长辈甲问道:“对了,玉兄,你家二公子去京城考武状元现在有消息了吗?”
玉平风:“昨日刚收到家信,说是已到京城,不日就将进行大考。今年参加的人数众多,还不知结果如何。”
长辈乙:“诶,不管参加多少人,二公子肯定金榜题名啊!”
玉平风:“但愿但愿,哈哈!”
在这张桌上,庆瑜是听不到红的黑的的,那些别的桌上的红的黑的,引起的笑声和喧嚣仍然一浪高过一浪,但他毫不关心,只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这张桌前仔细聆听,不想错过一句关于昭儿的话。然而,遗憾的是,父亲和谭伯伯并没有更多地谈起昭儿。不过,他离谭伯伯那么近,便觉得离昭儿也更近了一些。
宴席持续到很晚,人们才渐渐散去。谭伯伯和父亲也喝得半醉,谭伯伯终于喝不动了,踉跄着要回去了。父亲命人抬来两顶轿子,送他们父子回府。庆瑜想说,让我去送吧,这样他就可以再见到昭儿,但又一转念,自己的心思是不是太明显,便又没有说出口,只是目送着两顶轿子远去。谭伯伯走后,父亲也倦了,站起身说:“大家散了吧,都回去休息吧,太晚了。”小辈们也才散去。筱女正要回房,却被庆瑜拉住。
“小妹,昭儿姐姐好吗?”庆瑜低声说。
“好呀!她好漂亮啊。”筱女说。
“给我看看你们今天捡的贝壳。”庆瑜说。
“不,我要睡觉了。明天给你看。”筱女要走。
“那她明天来找你玩吗?”庆瑜又问。
“没说呀,她明天要去拜妈祖。”筱女说。
“哦。”庆瑜若有所思。
“我去睡觉了。”筱女挣开他的手,跑远。
第二天清晨玉平遥吃过早餐,走出堂屋,经过庆瑜的卧房,透过窗子依稀看到庆瑜坐在桌前写字帖的身影,驻足片刻,有些惊讶地对身旁的庆松说,庆瑜今天这么早就起来写字了?庆松也诧异地说,还真是,今天好早啊!玉平遥笑笑,两人走出院子。
庆瑜的耳朵早已变成了顺风耳,外面的风吹草动尽收其中。他的确很早就起来了,草草写完几页字帖,一直在耐心地等父亲。父亲走进堂屋、吃饭、偶尔几句只言片语、吃完走出堂屋,倦怠地打哈欠,又轻轻咳嗽,走到窗下,停住脚步,和庆松低语,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少顷,堂屋里的女人们也都散去。筱女叽叽喳喳嚷着好困,又回房去睡了。庆瑜终于放下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脸上溢出笑容,走出玉府。很快,他的身影便隐没在一片竹林中。
庆瑜是非常感谢这片竹林的。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这片竹林中度过的。只有竹林听过他说起自己的秘密和委屈,看过他独自落泪,每每风动,竹叶婆娑,轻声安慰他,偶尔风大些,竹林会给他唱起动听的歌。他曾给书院里的其他小伙伴讲起竹林的歌声,他们都觉得他是不是疯了,但那些歌他曾带昭儿来听过,昭儿也说好听。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昭儿是天下最懂他的人了,书院里的其他人,都是蠢蛋。所以昭儿走了以后,他再也没有带别人来过这里,都是一个人来这里听竹林的歌。
这片竹林,其实是通往村子里很多地方的重要之处,但不知为何长辈们几乎都不经过这里,都要绕过竹林走大路。庆瑜小的时候想不通,后来长大些便想明白了。大概是因为长辈们到哪里去,都需要很多人前呼后拥,只有在大路上才能摆得下那样的气派和阵仗,而走进竹林,那些气派就毫无用武之地,都会被竹林淹没和吞噬。既然很少有人来,竹林便成了庆瑜的清净之所,他可以隐匿其中,任意玩耍。竹林也成了他去往村子里各处的最佳隐蔽通道。
从竹林到达妈祖庙,只需要不到两刻钟。庆瑜在太阳刚刚升到半空的时候,就已经到了那里。庙门洞开,参天的老榕树也已经在朝阳中醒来,精神抖擞,开始一整天的守卫。庆瑜还从没认真打量过妈祖庙,或许是因为出海、保平安这些事离自己一直很遥远,尽管也曾偷偷乘大伯的船出海,但毫无风险。妈祖,自他诞生到这个世上,就自然在保佑他了吧!而今,他认真打量起来。
妈祖庙的院落庞大,四周深红色的围墙虽年深日久,却因村民们的无限崇敬常常维护而保持着新鲜和威严。从大门到里面正堂的甬道砖石铺就,甬道旁立了几块碑文,上边的字已经模糊不清,是祖先膜拜的印记。正堂的屋顶檐饰飞翘,雄伟壮丽。堂内几根朱红柱子不动声色地昭告着威严,大堂的两旁墙壁上镶有几个长方形铜板,上面刻有先人的题铭。堂内有些空旷,并无过多装饰,只有妈祖的神像,她在一片静谧中微笑。在妈祖神像的前方,摆放着三只香炉和一对烛台。
庆瑜并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正堂门口往里边望着,许久,他忽地叹了口气,双手合十俯身拜了拜妈祖。然后,他回转身,向院子角落的台阶走去。因树木的遮挡,这个台阶并不惹人注意,从这里恰好可以看见庙门。庆瑜满意地坐下来。
这一天不是初一或十五,并不是正式拜妈祖的日子,妈祖庙里显得比往日冷清许多。正式拜妈祖的日子,人们都会排到大门外去。但这一日格外重要,因为有个重要的人会来。果然,没一会儿,就见有人抬着顶轿子走进大门,那跟在轿子旁边的丫鬟,正是谭伯母的贴身丫头。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轿子在贴近榕树的地方停下来,丫头掀开轿子的帘子,谭伯母搭着她的肩膀走出来。然后,一支翠绿的步摇探出轿子,之后是一张似曾相识的俊俏脸庞。她的笑容,携着她的一身锦绣,从轿子里绽放出来。庆瑜觉得有刹那间的晕眩,那步摇和笑容,与脑海深处的小豁牙交替在他眼前晃啊晃,他仿佛刚喝了一坛酒,恍然若梦,就要醉过去。
他急急地站起身,就要跑下台阶奔过去,却忽然起了风。谭伯母不经意间望了望这边迎风飞舞的树叶,她的一双凤眼和睥睨万物的眼神让庆瑜停住了脚步。他忘记了,昭儿的身边还有谭伯母,还有一众人等,众目睽睽,他这样跑过去显然不合适。可是眼看着昭儿已经和她的母亲就要走进庙里,丝毫没有余暇注意到他的存在。庆瑜于是拉起弹弓,向她们的方向射去。
昭儿和她的母亲正往前走,就看见一颗石子斜射过来,那石子被射到树干上,又被弹到地上。谭伯母立刻瞪起丹凤眼大喊:“这谁家的小贼没人管?敢欺负到我头上来啦?也不打听打听!小心我抓住你有你好受的!”
昭儿却停住脚步捡起石子若有所思,往庆瑜的方向看,她已经迈步要走过来,却被谭伯母一把抓回:“干吗去!我们是来拜妈祖的。你刚回来,必须得拜拜妈祖保你平安才好!我们快走吧!”昭儿只好迟疑着跟随谭伯母走向正堂,踏过那高可及膝的门槛。
庆瑜只能在台阶上,透过斑驳的树枝隐约看见昭儿在正堂里跟随母亲在妈祖面前点香、跪拜和祷告。她和她的母亲跪拜了很久,这么多年,应该是攒了太多的话要对妈祖说吧。庆瑜也很想知道她这许多年是怎么过的,有没有想起过他和他的贝壳,以及他们的竹林的歌。庆瑜也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她说。
可是终究是不能说。她和她的母亲从庙里走出来,又坐上轿子,与一众人等远去了。庙里又恢复了宁静,静得像她们从没来过一样。但那点燃的香、轻快的脚步、翠绿的步摇和一身锦绣,终究还是留下了印记。如从前她的小豁牙一般,刻骨铭心。
庆瑜惆怅地站起身,走到堂内,也点燃了三根香,将它们和那还没燃尽的香放在一起,对妈祖虔诚地叩首拜了下去。
此后,庆瑜每隔几天就去妈祖庙,又见过昭儿两次,但不巧的是,两次谭伯母都陪在她身边。终于等到昭儿自己去拜妈祖的日子,那已经是一个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