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兴号:东方的泰坦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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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820年 京城谭家

1

农历六月初七,已经定下来昭儿在次日启程,谭家的吴掌柜已经于下午到达,天明就要带昭儿踏上归程。而昭儿的大伯父谭振业也已乘船从东石启程,将于半个月后在山东与昭儿和吴掌柜会合,接昭儿回到东石。谭昭儿已经连着几夜未眠。这一夜,更是睡意全无。

夜已深,昭儿拿着那封已经看过无数遍的家信,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将薄薄的信纸贴在胸口。这许多年来,自己的模样一定有了很多变化,不知回去之后父母和村子里的人是否还认得。那些从前的玩伴,都一定也长大了吧,他们,他,还好吗?她望着镜中的女孩,她的眼中有喜悦,也有忐忑。但,镜子里的女孩终究还是对着她笑了,泪珠落在脸颊上,在烛火映照下,闪着晶光。姨娘来叮嘱过,明天就要启程,要早些休息。当然,姨娘那双如母亲一般的丹凤眼此刻变得尤其慈爱,她表达了许多不舍和眷恋,说着说着,还抱住昭儿啜泣起来。昭儿乖巧地哽咽着说:“我的好姨娘,我怎能忘记你呢,这许多年来昭儿多亏了姨娘的照顾和爱护,才让昭儿能有今天返回故里。昭儿回到家里,定会时时记着姨娘的好,为姨娘和姨父,宇伦哥哥、嫂子和蕊姐姐祈祷。或许过不了几年,昭儿还会有机会再来探访姨娘也说不定呢,姨娘和姨父若有闲暇,也去东石小住,届时昭儿定陪姨娘姨父好好玩玩。”

“好啦。”姨娘终于放开她,“这几年,没觉得姨娘亏待了你就好。”她的丹凤眼中露出一丝探寻。

“姨娘说的哪里话,昭儿这条命,若不是在姨娘家里,有姨娘护佑着,还说不上如今是在还是不在,昭儿感恩还来不及。”昭儿一脸真挚地说。

姨娘收起那丝探寻,长叹一声:“哎,终究还是要回到你母亲身边,姨娘不舍也不行。早点休息吧,明天就要启程了。”

“好,姨娘也早点休息。”昭儿看着姨娘的背影道。

昭儿终于从镜子前起身,将家信放到枕头下,熄了灯,卧在床上。她透过窗子看向外面,月光格外皎洁,树影婆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在和她低语。她也有太多话,不知向谁说。

她等待这一天已经六年了。

2

六年前,她11岁,也是在这样一个月色格外皎洁的夜晚,母亲哭着和她告别。那一晚她觉得,此生可能再不能见到母亲。可是她忍着泪,只是笑着对母亲说:“娘放心,我会好好回来给你看的。”那一夜,她在母亲的怀里入睡,她知道,母亲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她便登上了姨父派来专程接她去往京城的船。船离开海岸,父母和家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却清晰地看见母亲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娘!”她站在船头大声喊,哭得撕心裂肺。

六年来这一幕时时啮噬着她的心,让她常常感到剧痛。昭儿擦了眼泪,轻声呢喃:“娘,我终于要回家了。”

姨娘长得和母亲很像,尤其她的那双丹凤眼,乍一看那就是母亲的眼睛。但昭儿从来都没有混淆过,姨娘就是姨娘,怎么能跟娘比呢!娘虽然有些严厉,但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万般疼爱的,不舍得一丝丝的伤害。而姨娘就不同了,毕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对于昭儿的到来,除了因为她是姐姐的女儿,姨娘有自己的盘算。

昭儿从来没有觉得京城的月亮比东石的更圆,也从未觉得京城比东石更好。昭儿想过无数次,对于自己的颠沛,她怪不得父亲和母亲,怪不得姨娘;要怪,只能怪那个老巫婆。

老巫婆在东石是个神奇的存在。昭儿第一次见到她,是她6岁那年。那一年小昭儿生了一场热病,父亲给她请了东石最好的医馆里的先生,治了两个月不见好,后来父亲请来老巫婆。老巫婆伸手摸了摸昭儿的小手,就说:“这孩子命太薄,恐怕活不长啊。”母亲吓得当时就给她跪下,叩首哀求:“老神仙,求你救救我的女儿!”

老巫婆面无表情。父亲想起什么,立刻叫人拿来烟管递过来。老巫婆神色严峻地接过来使劲吸了一口,喷出云雾,闭上眼睛,掐指喃喃自语好一阵,忽地睁开眼说:“顶多挨过11岁,到了11岁,命不久矣!”

母亲“啊”了一声,倒在地上。

小昭儿虽然病得厉害,听到她的话却使尽全身力气骂了一句:“老巫婆!”

也不知道老巫婆是不是听见了骂她的话,她微笑了下又说:“也不是救不得。”

母亲连忙又哀求:“求老神仙救救我女儿,需要多少银两都好说。”

老巫婆闭眼摇头晃脑一番又说:“到了11岁,就把这孩子送走吧!挨过15岁,如果16岁还活着,那就没事了。”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高兴地跪拜:“谢谢老神仙。”

从那之后,母亲经常偷偷落泪,更加给昭儿以百倍的疼爱。可是昭儿才不相信那个。到了8岁上,村里很多大户家的女孩子们开始缠足,可是昭儿的母亲斟酌再三,怎么也舍不得让自己命薄的女儿再受那个苦。于是,昭儿在9岁的时候,还跟着男孩子们一起去书院读书。

老巫婆是有神力的,村里人都这么说。据说她预言了很多人的命数。那些没有听她的预言的,他们的命数后来都真的应验了。父亲对于老巫婆的话本是半信半疑。但昭儿在8岁那年又得了一场大病,又是两三个月才好。而父亲也绝不敢拿自己女儿的性命来验证老巫婆的神力,于是父亲不得不相信了老巫婆的话。遂尔决定,等到昭儿长到11岁,便把她送走吧。当然最好是送到昭儿的姨娘家。昭儿的姨父刘乃士是京城里的一个三品官员,虽非大富大贵,毕竟算官宦之家,如果昭儿过去,至少能衣食无忧;如果能有幸挨过这几年,也是昭儿的造化。

于是,昭儿在刚满11岁的那个早上,在晨曦中,踏上了那艘载她去京城的船。朝阳正要蓬勃升起,蓄势待发,昭儿却觉得,她接下来的日子都不会有太阳了。

初到京城,姨娘姨父一家人给予了昭儿很多温暖,但昭儿心里的太阳毕竟已经在东石滞留,京城的太阳无论如何都照不进那颗小小的心。

她还记得姨娘和姨父初见她的情景。她随人走进那个高宅深院,身后的门被人“嘭”的一声关上,她扭回头去看那扇门,它无声而威严,将她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她的心忽地沉下去,从此,她将和她的家人,和她的大海,真正天各一方,离别了。或许,是永别。

当她随姨娘家的管家怯怯地走进正厅,她的姨娘吴韵和姨父刘乃士正端坐在椅子上等候她的到来。姨娘一见她就惊喜地叫出来:“昭儿,天哪!这么好看的娃!姐姐你真是会生啊!这么招人喜欢的孩子!”姨娘奔过来蹲下身上上下下打量她,之后欣喜地抱住她。

姨娘太像母亲了,昭儿看见她就想哭,但聪慧的她懂得要忍住哭泣。“姨娘好。”昭儿轻轻地、疏离地说。

“哎,哎,好,好。”姨娘乐滋滋地说。

“姨父好。”昭儿又轻轻地对姨父说。

“哈哈。好。”姨父点头笑着说。

“昭儿来,吃东西。”姐姐乖巧地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姐姐的乳名是一个单字“蕊”,甚是好听。还有哥哥宇伦也跑过来。

可是昭儿无比想念她的父亲、母亲、哥哥,还有东石的一切。

“快,写封家信给姐姐姐夫,告诉他们,昭儿到了,让他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姨娘说。

“我可以写一句话吗?”昭儿问姨娘。

“哦?你想写什么话?我还没见哪个小孩子要写家书的。哈哈。”姨娘笑着说。

“让我自己写一句话吧。”昭儿说,“我很想念我娘。”她低下头说。

“好,好。姨娘懂。”姨娘摸着她的头说。

一天后的家书上附了昭儿写的一句话——娘,我很喜欢这里,姨娘一家人待我很好。娘和爹放心!

昭儿想着,母亲和父亲一定想不到,会看到昭儿自己写的话,他们一定会很开心。昭儿于是心情也好了很多。姨娘家的蕊姐姐和宇伦哥哥待她也很好,常常和她玩。但蕊姐姐因为缠了足,走路很慢,是没办法飞奔起来的,她更喜欢和宇伦哥哥一起玩。

3

昭儿来到的时候,正值夏末,按照大清朝的惯例,入了秋便是选秀进宫的日子。蕊姐姐每天都很忙,姨娘把她每天要做的事安排得满满的。昭儿还在奇怪,蕊姐姐怎么有那么多事要做,过了几天才知道,原来,蕊姐姐15岁了,已经到了选秀的年龄,姨娘和姨父正准备让姐姐参加这三年一次的选秀。蕊姐姐要做女红,要练习走路、仪态,以及各种本领。姨娘也让昭儿在旁边看。蕊姐姐会在锦缎上飞针走线,做荷包,还绣出漂亮的鸳鸯,蕊姐姐走起路来也是仪态万方。但蕊姐姐即便那么出色还一次次地被姨娘斥责得落泪,不过因为昭儿的到来,蕊姐姐原本辛苦的日子也有了很多乐趣。

昭儿偷偷问蕊:“进宫有什么好?”

蕊眉飞色舞道:“进了宫可以当皇妃呀!”

昭儿:“哦,进了宫就能当皇妃了?”

蕊又有些为难地说:“也不一定的。如果能被皇上看中,当了皇妃自然是好;如果不能,就要被关在深宫一辈子,据说很多秀女一辈子都没见到皇上一面。”

昭儿道:“蕊姐姐不会的,蕊姐姐这么好看。如果蕊姐姐不喜欢那里,就再回来呗!”

蕊:“哪里有那么容易,进了宫就等于与世隔绝了,再无出来可能。”

昭儿:“那姨娘和姨父不想你吗?他们怎么还让你去选秀?”

蕊:“还不是我爹和我娘虚荣,一心妄想我将来能当个嫔妃,万一成了皇后呢,那至少光宗耀祖,少则这个府上也是宫里有人了。父亲将来加官晋爵也有很多便利。”

昭儿想起母亲曾说起过姨娘,姨娘虽然是个女子,却自幼就是个有抱负的人,在蕊姐姐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想过要参加选秀,但后来阴差阳错没能如愿,不过后来有个机缘嫁到京城姨父府上,也算了了她一桩心愿。但看来她这许多年仍然惦念着这个夙愿,自己没能做到的,已经将希望寄托于女儿身上。

昭儿沉默了片刻道:“那姐姐想去吗?”

蕊踌躇地说:“爹娘让我去,我怎敢不去?如果能中选,自然是好;如果不能中,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昭儿当晚坐在院子里乘凉,数着星星想心事。如果把蕊姐姐换作是她,她绝不肯进宫的,进了宫,就只能看见皇帝一个人,再无可能看见自己的爹娘哥哥,也更加没有可能回到东石和那里的大海、浪花、大船在一起,那样她将失去世间的一切了吧!包括他。她将戴在颈上的贝壳珠链拿起来,贴在脸上。碧海,蓝天,细沙,斑斓的贝壳,嬉戏追逐的男孩和女孩,以及那片隐秘的竹林。那是她的整个童年啊,一切便又浮现在眼前。临行前她唯一没有忘记带的东西便是这个贝壳珠链。她把它戴在颈上,这样它就永远不会丢失。她带走了他送的这件珍贵的礼物,却没有来得及跑去告别。她完全想象得出,第二天清晨他一如往常地来到书院,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她的座位将会永远空着,她会一直缺席下去,或许会缺席他的整个人生。不知道他会不会遗憾。昭儿是很遗憾的,至少连一个告别都没有,连一个结束的仪式都没有,一个句号都没有,他们就这样天各一方,散落在天涯,热烈的童年戛然而止。因而昭儿始终觉得,她的童年尚未完成,但可能永远也完不成了。她默默啜泣,含泪入眠。

到了选秀的日子了。大清早,府上就喧闹起来,早早吃了饭,姨娘亲自给蕊姐姐换上最美的旗袍,给她好一番打扮,细细拍粉,描眉抹唇,又戴上最好的镯子耳环头簪,她的丹凤眼甚至比蕊的眼神还要神采飞扬,好像要去选秀的不是蕊,是她。打扮妥当了,蕊便登上了早已等在院子里的专门的骡子轿。蕊坐进去,面若桃花,喜悦中含着一丝娇羞。她向众人挥了挥手,下人将帘子放下来,骡子轿便向皇宫飞奔而去。

昭儿本来是想跟蕊姐姐抱一下的,但蕊姐姐穿着华丽的旗袍,一身高贵,脸上又新拍的粉,刚刚化好,万一这一抱不小心弄脏了她的衣裳,弄花了她的俏脸,那岂不是事大。于是就一直乖巧地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一直到蕊姐姐坐着轿远去。

“姨娘,蕊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昭儿问身边的姨娘。

姨娘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凝神看了看昭儿,刮了刮她的鼻头,笑着说:“蕊姐姐呀,如果当了皇妃,就不回来了。”

姨娘的话果然印证了昭儿心里的担忧,她神色黯淡地说:“蕊姐姐走了,我会想她的。”

姨娘蹲下来抱了抱她:“真是个好孩子,姨娘知道,可是姐姐长大了,终归是要有归宿的。”

昭儿不解:“归宿是什么?就是不能留在家里了吗?”

姨娘笑了:“归宿就是女孩子要嫁人,男孩子要娶亲、生子。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昭儿还小,离这些还远着呢!我来看看,小昭儿就是个美人坯子,将来过几年要是选秀女,肯定能选上。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缠足,不过现在开始也不晚。将来你和姐姐在宫里也是个伴儿,姐姐也不会孤单了。”

昭儿沉默不语看着她,忽而斩钉截铁地说:“姨娘,我不想进宫,我不会进宫的。”

姨娘诧异地问:“哦?为什么?女孩子哪个不想当皇妃?”

昭儿又肯定地说:“不,我不想。”

姨娘一愣,然后笑了笑说:“好啦好啦,小丫头,你还什么都不懂,将来再说吧!”

昭儿扭身向屋子里跑去:“不,我不愿意。我要回东石!”

姨娘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叹道:“如果真能进宫,那是你的造化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挨过15岁。”

蕊顺利通过了皇帝的选阅和复选,留在了宫中。有人来通报消息的那一天,姨父和姨娘很激动,姨娘立即上香叩拜神仙和先祖保佑。消息传得很快,很快有人来府上道贺并请姨父前往酒楼一聚。姨父换上簇新的衣服踱着步子走出门。而姨娘在家里拜完了神仙和先祖,喜极而泣。她激动万分地命人在花园里摆茶,和昭儿一起赏花。说是赏花,实则是对昭儿倾诉这许多年来终于得偿所愿。昭儿却没感到高兴,她的心随着花瓣一片一片掉落在荷塘里,连硕大的荷叶也救不上来。

又过了一些时日,姨娘和姨父焦灼起来,因为蕊姐姐迟迟得不到皇帝的翻牌子。昭儿不懂什么叫翻牌子,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蕊姐姐应该是正在经受莫大的考验。也不仅是蕊姐姐在经受考验,看起来姨娘和姨父也在经历天大的考验。昭儿眼见姨娘和姨父每日坐立不安,两人商量着找哪个官员,送多少银两。又见姨娘一边哭喊一边怒斥,嘴里念叨那些她记不住的名字。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初冬。北方的冬天冰天雪地,就该是个安静的季节,姨娘家里终于也安静下来了。但,蕊姐姐没有回来。昭儿此后也没有见过蕊姐姐。她真的被留在了深宫中,却迟迟得不到皇上的垂爱。偶尔听到蕊姐姐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她说一切都好,让姨娘姨父不用挂念。这样的话昭儿是懂的,因为她也给远方的爹娘写同样的话,那不过是为了免于他们担心和牵挂而写的敷衍话罢了,爹娘自然不会知道,女儿写的时候,笔端都是泪珠。姨娘病了,病了整整一个月,人也消瘦了许多。但昭儿总是觉得,姨娘的病不是因为想念蕊姐姐,而是因为她自己的夙愿落空了。

春天又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冬天的休眠,姨娘又恢复了元气,她又变回以前的那个生机勃勃的女子。昭儿甚至不用看外面的草木,只从她的身上就感觉到了春天的复活。蕊姐姐的事已经尘埃落定,她终究成了与皇帝有缘无分的众多秀女之一,将在深宫中度过寂寞冷清的漫长人生。而她的母亲,似乎也只能送她到这里,她将为她的夙愿再次起航。这一次,她的撒手锏是眼前这个更伶俐俊俏的谭昭儿。或许这个薄命的女孩将能够拯救坠入深渊的蕊,也能够拯救整个刘府,那也该是她的宿命和造化。

4

那一年的月夕,京城里的月亮又圆又大,昭儿却怎么都觉得不如东石的月亮好看。在东石,她是可以在船上看月亮的,海面上波光粼粼,还有一个亮晶晶的月亮。天上的月亮莹白如玉,海面上的月亮润泽甜美。天上和海上,两个月亮遥相呼应,清辉耀人。而京城里只有天上的月亮,缺少了水光的映照,显得孤单而冷清。像姨娘家里,少了蕊姐姐,无论如何也不像团圆夜。姨娘仰望月亮,长叹一声:“我的儿,一个人在宫里,这可怎么是好!”姨父愠怒道:“怎么是好,怎么是好!还不是你一直想把她送进去!如今你如愿了?以后还哪有团圆了?”

姨娘落下泪来,却不肯服输,争辩道:“我还不是为了她,还不是为了你们刘家!即便是现在,虽然还没有得到皇上宠爱,将来也是说不准的呢!唉,蕊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不够机灵,宫里的那些人,哪个不是人精,平日里钩心斗角,这谁不知道?一定是他们耍了花花肠子,得了先机!唉,不公平啊!选秀选的是美人,又不是选蛇蝎!真是不公平!”

姨父生气地站起身,甩下一句:“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这历朝历代选妃选秀哪来的公平?哼!”

姨娘又落下泪来。昭儿乖巧地拿出帕子给姨娘擦眼泪。姨娘苦笑了一下,握住昭儿的小手说:“还好,我还有昭儿。”昭儿笑笑说:“姨娘,别难过了,蕊姐姐那么好看,将来皇上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姨娘点点头,定睛看着昭儿。这女孩因南方水土的滋润,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眉如柳叶,眼神清澈,一颦一笑自带神韵,聪慧伶俐,小小年纪便初见不凡端倪,几年之后定是个绝代佳人。姨娘的丹凤眼渐渐充满光芒,她终于问道:“昭儿,今天是月夕,团圆日,姐姐一个人在皇宫里受人欺负,你心疼姐姐吗?”

姨娘的注视让昭儿感到了某种不寻常,她下意识地从姨娘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只是点点头。

姨娘又问:“昭儿如果去选秀女,皇上一定会选你当皇妃,甚至将来还有可能当皇后呢!那样的话,昭儿就可以和蕊姐姐一起在宫里,蕊姐姐和昭儿就都不孤单了,对不对?”

姨娘的话让昭儿很不安,她立刻说:“我是不会去皇宫的,我不喜欢皇上,我也不稀罕做皇妃。我将来是要回东石的。姨娘,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救蕊姐姐的,可能,可能明天皇上就召见姐姐了。”昭儿说完,撒腿就向屋子跑去。她一直跑到卧房,使劲关好门,背靠着门站了好久,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一切洪水猛兽拒之门外,她才安全。可是那危险,自那日起便丝丝缕缕从姨娘那双丹凤眼中时时扑来,凶猛,隐秘,让昭儿避之不及。

此后姨娘并没有再提及日后要昭儿去选秀女的话,她只是怜爱地劝说昭儿缠足,又找了京城里很有名的婶娘教昭儿做女红。昭儿很喜欢做女红,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彩线在那位婶娘手里像变戏法一样,经过一根细针的穿引缠绕,居然就能变成花朵彩蝶、世间万物,实在是很神奇。婶娘也夸赞昭儿有双灵巧的双手,学得有模有样。姨娘看着昭儿很快就有了长足的进步非常欣慰,但让昭儿缠足的事,却着实让她很头疼。她已经几次三番使尽了办法,都没能劝动这个小东西同意缠足,她不得不暗地里长吁短叹。这个小东西实在是个机灵鬼,自己不乐意做的事,谁劝都不行。只得先搁置着,待有了合适的时机再议。

昭儿那一阵子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姨娘绑起来,府上的人将她的双脚用长长的白布缠紧,使劲勒住,鲜血染红了白布,并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她疼得呼天抢地晕过去,而姨娘一边呷着茶,一边得意地笑着。清晨醒来她一身冷汗,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被子看自己的脚,是不是被绑着,是不是鲜血淋漓。所幸,那样的剧痛和惨烈的哭喊只发生在她的梦里。姨娘并没有强行逼迫她缠足。这对于她,或许已经无比宽容了,毕竟,姨娘对自己的儿子都是下得了手往死里打的。

姨父的生辰那天,府上来了很多人,有穿着官服的男人,也有穿着华丽长褂的男人,还有戴着很多名贵珠钗的美丽女子。全府上下从正午一直忙到天黑。直到很晚,姨娘才发现,宇伦哥哥不见了。姨娘心情很好,便说带昭儿出去逛逛,顺便找找宇伦哥哥。昭儿还是第一次看京城的夜景,小小的她坐在轿子里一直掀开帘子向外看。京城里的夜也是喧闹的,红红火火的。灯火通明,街巷嘈杂,人群拥挤,路上经过一些小摊位,摆着四方小食、杂耍玩具,摊主高声唱着、吆喝着,引来更多的人围观,将本来就已经很拥挤的街道堵得更加水泄不通,轿子也是走走停停。

“好看吗?”姨娘笑着问昭儿。

“真好看。”昭儿说。

“是不是比东石热闹?”姨娘又笑问。

“嗯嗯。”昭儿乐滋滋地说。

“那还不是京城好?”姨娘又笑。

“京城是很好。”昭儿说。她还想说,但也没有东石好。不过,聪慧的女孩只是在心里说了。

姨娘宽容地笑笑。

“阿旺,去问问,有谁看见我们家宇伦了。”姨娘冲前边的家仆喊。

“是,夫人。”

没一会儿,阿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夫人,打听到了。”

姨娘掀开帘子问:“跑哪儿去了?”

阿旺咽了口唾沫,犹豫着说:“夫人,少爷他……”

姨娘立起丹凤眼:“嗯?说,去哪里了?”

阿旺支支吾吾地说:“有人看见少爷进了巷子。”

姨娘惊呼:“巷子?什么巷子?烟馆巷子是吗?”

阿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夫人,您别生气。”

姨娘腾地就下了轿子:“带我去!还反了他了!”忽然又停下脚步对着昭儿说:“昭儿,你就在这儿等我。”

昭儿下了轿子拉住她:“我自己不敢呀,姨娘。我跟你一起。”

姨娘想了想便拉着昭儿快步跟阿旺走进巷子。

那是一个很长的巷子,巷子里面有很多扇门,每扇门上面都高悬着几个红得耀眼的灯笼,红色灯笼从巷子头一直延伸到巷子深处,那红色是黑沉沉的天幕垂下的诱惑,在红色光晕四周隐约升腾的香气充盈着这里的空虚。阿旺终于推开一扇门,走进去。昭儿牵着姨娘的衣襟,也跟进去。

里面人听到外面的响动,立刻跑出来,见到姨娘,立刻惊讶地打哈哈:“哎哟,这不是刘夫人吗?这哪里是刘夫人该来的地方啊!”

姨娘瞪了瞪她的丹凤眼,一把推开他,喝道:“刘宇伦你给我出来!”

姨娘径直往里闯。里边又有人跑出来拦截:“刘夫人请留步,你家公子并不曾来我们烟馆啊!”

姨娘并不听他的话,只是径直往前走,推开两旁一间一间的门。那每一间里面,都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床榻上,拿着长烟管,迷醉地吸着,一缕缕青烟从烟管里冒出来。昭儿想,这些人就是乘着这些烟腾云驾雾,瞬间到达极乐世界的吧。在他们的旁边,床榻上,还有穿着长袍裙的女子坐在那里小心地侍候。姨娘终于推开宇伦哥哥所在的那扇门。屋子里因为烧了火炕很热,他只穿了件月白长衫,正卧在一个姿色艳丽的女子怀里,闭着眼喷云吐雾。那女子见到门被推开,也丝毫不惊讶,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是镇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刘宇伦!”姨娘大喊一声,便上前去抓哥哥的衣领。正在沉醉中的宇伦听见母亲的大喊无疑如当头棒喝,吓得一骨碌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站着的母亲一行人。

姨娘叉起腰,气得浑身发抖:“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小小年纪居然跑到这下三烂的地方来偷偷吸这破东西!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你给我回府!看我打不死你!”

宇伦哥哥立刻丢了烟管穿上外衣和鞋子,跟着姨娘跑出来:“娘,娘,你听我说。”

姨娘已经带着昭儿上了轿子。

当晚,宇伦哥哥毫无悬念地被痛打了一顿,昭儿还从来没有见过姨娘生那么大的气。宇伦哥哥一直在房间里趴了三四天才能下地行走。

昭儿后来想,或许那天宇伦哥哥真是犯了天大的错吧,姨娘才会那样狠心拿家法惩罚他。相比之下,对于缠足这件事,对于她的不妥协,姨娘还从来没有那样责罚过她。昭儿有时候觉得,姨娘对她,其实也还是蛮好的吧。

京城里四季格外分明,昭儿数着每个春夏秋冬,三个轮回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姨娘和姨父就为宇伦哥哥娶了亲,昭儿有了嫂子,嫂子也很争气,隔年便给刘府添了个公子,姨娘和姨父乐得合不上嘴。刘府添丁热闹了起来,但新媳妇和小公子也并没有让宇伦完全收住心,他还是偶尔偷偷去那个地方,只是尽量瞒着姨娘。姨娘因小公子的到来忙碌了起来,也欣慰了许多。

蕊在宫里三年,终于等到了一次皇帝的召见,怀了孕,已经得到皇上的旨意搬去了别殿,却在怀孕不久便小产。而姨娘和姨父,一家人的心情自然是随着蕊姐姐的状况起起伏伏,蕊姐姐怀孕,姨娘喜极而泣,蕊姐姐小产,姨娘又悲伤不已,蕊的皇妃梦忽而走近,忽而又飘远,终究成了泡影。姨娘一直坚信,一定是那些皇妃嫉妒蕊姐姐,偷偷给蕊姐姐下了药,才导致她会小产。姨娘后悔没有亲自去宫里陪着女儿,或许那将有一个不一样的前程。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宫里又哪是随便住下的呢!

这三年里,姨娘唯一的慰藉便是昭儿。昭儿越发出落得标致,也更加聪慧可人,已经做得一手好女红。姨娘还请琴师教昭儿弹琴,在琴师的调教下,昭儿弹得一手好琴。姨娘总是听着昭儿的琴音玩笑地说:“我若是个男子,立刻就会对昭儿垂涎的。”昭儿只微微一笑,回姨娘一句:“姨娘又来开昭儿玩笑。”

转年又到了夏天,昭儿快15岁了。京城里的这个夏天清晨总是有雾气,姨娘的丹凤眼仿佛也蒙上了这个夏天的雾,她的眼神昭儿总是有些看不透。昭儿感觉得到,那雾的深处隐藏着的危险气息日渐浓重。

果然,盛夏的那日下午,赏花之时,姨娘仿佛不经意对着满池塘的荷花说:“这满塘荷花都不及我的昭儿美啊,皇上身边就缺这样的美人,那些嫔妃啊,我看见都腻,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被选上的。”昭儿听罢,心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直沉到那荷塘深处。昭儿佯装没听懂,只是专心捉荷叶上的露珠。

这清澈的露珠让她又想起那个小小的身影来。那个小小的身影曾经总是在清晨大汗淋漓地跑到书院,将手里一罐子的新鲜露珠送给她。她打开罐子,隐约的树木馨香溢出来,新鲜、清冽,让她觉得仿佛在水中游,那样畅快而自由。如今,已经第四个年头,他和他的露水在东石还好吗?昭儿眼眶忽然就红了,哽咽了一下。姨娘又凝视了昭儿一会儿,便没有再继续说。

但,姨娘是个很执着的人,打算好的事,终究不会轻易放弃的;更何况,昭儿是这么好的一棵苗。几天之后吃过早饭,姨娘和姨父就把昭儿叫到房里,很正式地对她讲,他们决定要让昭儿参加这一年的选秀。按照大清朝的规定,每隔三年才有一次选秀,选秀的女孩年龄要在13岁到16岁之间,而昭儿这一年已经14岁,这是昭儿唯一的机会了,自然也是姨娘唯一的机会了,她是否能攀上人生巅峰,她的蕊是否能够被拯救,就全仰仗昭儿了。故而,她自然是要拼尽全力的,是一定要让昭儿妥协,老老实实参加选秀的。

昭儿听懂了,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她寄人篱下几年来须报答姨娘一家的责任,她不可以说不。她思忖了片刻,说道:“选秀这件事,昭儿还想问问我的爹娘。”姨娘和姨父对视了一下,才说:“那当然。”姨娘果然让姨父言辞恳切地写了信给昭儿的母亲,但昭儿的母亲回信却说,还是不要参加选秀的好,因为再过一年,就要接昭儿回去了。自然地,还表达了许多的谢意。姨娘气急,将信压下,并告知昭儿说,她爹娘派人传了口信,说一切听姨娘姨父的就好。昭儿有点怀疑,却不敢质问。昭儿知道,姨娘这回是下了决心的,这是她人生的唯一一次机会,但昭儿还是决定——不妥协。

昭儿按照姨娘的安排,很配合地加紧了各种本领的练习,女红、弹曲、礼仪,样样都很出色,也对选秀表现出了渴望。姨娘对于昭儿选秀成功这件事胸有成竹,已经差人给昭儿特意做了一件非常漂亮的旗袍,再过一个星期,就要进行正式的选秀了。

那一天是阴天,刚吃过晚饭天就暗了下来,也起了风。将夜,外面有人提着锣高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昭儿长吁一口气,她已经等了好多天了。因天气不好,府上早早安静了下来,姨娘和姨父也早回房休息去了。昭儿坐在镜子前看着旁边的烛台,蜡烛已经燃烧了很久,在烛芯的四周汪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昭儿拿起蜡烛对着自己的脖颈就倾泻过去,那一汪水潭里的水便倒在脖颈上,昭儿疼得“啊呀”一声,却没有动。等那蜡水全数倒在脖颈上,脖颈已经起了泡,昭儿满意地看着镜子里脖颈上的水泡,又将烛台打翻在地,将另一个蜡烛的蜡水滴在衣服上、手臂上,然后倒在地上,高声喊:“啊!啊!”佣人闻声赶来,见状,慌忙将她扶起。

姨娘已经睡着,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下人来禀告说,昭儿要去如厕,下地不小心碰翻了烛台摔倒,结果被烫到脖颈。姨娘慌慌张张来到昭儿房间,看见昭儿,心凉了半截。她的雪白脖颈因被烫伤红肿一片,还胀起半个手掌大的水泡。姨娘立即命人去请来郎中,郎中给上了草药,说无大碍。姨娘只关心两件事,她问道:“这女孩要参加选秀的,要多久才能好?会不会落下疤?”郎中摇着头包扎,说道:“至少也要一两个月才能好吧,落下疤是一定的了,毕竟烫伤了这么大一块。怎么这么不小心,多水灵的姑娘,真是的!”

姨娘像傻了一样坐在那里再没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郎中离开,她像被抽离了血肉,只剩下魂魄,木然地站起身,毫无生气地慢慢踱步走出去。

此后的大半个月,昭儿都在房间里安静地养伤,姨娘没过几天去了静心斋小住,又过了十几天才回来。自然,这一年的皇上选秀是错过了。

姨娘自然知道,哪会那么巧,就在选秀的前几天昭儿就烫伤了,还不是她故意的?但姨娘借此知道了,这个孩子柔软外表下刚烈的心,是万万逼迫不得的,再进一步,她大概要以命来搏了。而她之所以来到这里,还不是因为要保一条命嘛,姐姐的商号每年派人送过来大额银两和银票还不是要换她女儿一个平安嘛!她毕竟是姐姐的亲骨肉,她有自己的命数,或许上天并不允许旁人来主宰她的命数。姨娘只是看着自己的皇宫梦越飘越远,已经了无踪迹,也只好认命。

昭儿的脖颈上添了一道疤,却让她的心里充满快乐。她觉得,似乎离回家的梦不远了。

剩下来的大半年时间,昭儿在平静中度过。姨娘经常去寺庙烧香,即便对小公子也没有太多热情,她的丹凤眼失去了往日的凌厉,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昭儿总是觉得看不清晰。

宫里常常传来消息,蕊姐姐似乎还是继承了姨娘的血统,也忽然在某一天开了窍,并不甘心自己的命数,开始了在宫中的漫长战争。

5

六年,终于过去了。

自烫伤那件事之后,姨娘也已经在等待着将昭儿完好交付。

终于等到这一天。昭儿看着漆黑的夜幕一点点变薄,再一点点变成墨蓝,又添了一丝红晕,变成蓝紫,终于蓝紫驱散了黑幕,天空渐渐变成粉白,再添了红晕变成淡蓝。月亮还没褪去,高悬在空中,稀薄得像个遥远的梦。而东方,朝阳正在升起,已经光芒万丈。

吃过早饭,一家人送谭振业、吴掌柜和昭儿启程。

“昭儿,姨娘舍不得呀!你蕊姐姐姨娘是见不着几回了,你这一走,姨娘这心里更是空落落的。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了。”姨娘泪水涟涟,握着昭儿的手依依不舍。昭儿也落下泪来说:“姨娘别难过,昭儿也舍不得姨娘,昭儿会常常写信给姨娘的。”姨娘抱了抱昭儿道:“真是个乖孩子。”昭儿踏上轿子,掀开帘子向一家人挥手。姨娘含泪望着车马终究远去。

农历六月二十一傍晚,谭昭儿和伯父谭振业、吴掌柜乘的船已经接近东石海岸。昭儿一直站在甲板上看海。有海风迎面吹过来,她两鬓散落的发丝轻盈飞舞,她的心也跟着在起舞。

“嘿呦嘿呦嘿,嘿呦嘿呦嘿……”久违的渔歌响起来,船速已经渐渐缓下来,昭儿知道,船已经驶入东石海岸。远处有点点灯火,两边已经清晰可见久违的村落、房屋的轮廓。一排排红砖大厝参差交叠,像一群巨大的鹏鸟在窃窃耳语,正要振翅飞翔。而这古厝之中,有一扇门,正在敞开,等待着她的归来。

昭儿晶亮的眸子被闪光的水面映得更加晶莹。

“就快到了。”谭振业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昭儿一笑说:“我知道。”

“还都记得吗?”谭振业笑问道。

“那是自然,不会忘的。”昭儿一边说,一边指着前方两侧说这是哪里,那是哪里。谭振业含笑地看着她。

蓦地,她看见前方不远海岸线上,停泊着一艘双层大船,船上高悬着许多大红灯笼,人影绰绰,却如醉汉般跌跌撞撞,隐约有香气迎风荡过来。昭儿忽然觉得这大红灯笼及这香气似曾相识,让她想起那一年宇伦哥哥在烟馆巷子被姨娘捉回去的情景。她便了然,原来东石也有烟馆,设在船上。这香气烟雾缭绕,从京城蔓延到东石,迷醉着中国人,他们于是腾云驾雾登上极乐世界;这香气像蜘蛛精吐出的层层毒丝,铺天盖地,连绵不绝,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中国人牢牢捆缚。

“那船上是烟馆吗?伯父?”昭儿问。

“是呀,唉。”谭振业长叹一声。

吴掌柜跑上来喊:“老爷,小姐,我们马上下船了!快下来吧。”

几个人从舷梯走下来。船终于停住,他们下了船。谭鸿业早已等在岸边。

“父亲!”昭儿飞快地奔过去。海面上灯光映照,谭鸿业泪光闪闪,拉住女儿,上下打量,半晌才说:“我的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到家,母亲吴媚肿着眼睛抱住女儿喜极而泣,直说:“我的女儿,我的昭儿,我的昭儿没事了,我的女儿回家了。”

昭儿久久抱住母亲,任泪水泛滥:“娘,我回来了。”

当晚谭家摆了家宴,没有请外人来,只是家族里的人到齐,庆祝昭儿归来,直喧闹到半夜。

阔别六年,昭儿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思绪万千。她终于和久违的亲人团聚,如愿以偿。但,昭儿还想见一个人,她期盼着久别重逢。

隔日,便是玉家新船福临号开洋。按照家乡的习俗,父亲谭鸿业作为东石商号巨头之一一定会去的,即便没有这样的习俗,单说玉家和谭家两家的关系,玉伯伯也必会请父亲带家里人前去。世代生活在这里,玉家和谭家从上辈人开始就积攒下来深厚的交情,两家的商号也是附近商号中关系最密切的。故但凡一家有事,另一家必会捧场。父亲定会带家人同去,那么,自然是会见到庆瑜了吧?六年,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开洋前那两晚,昭儿都是含着笑睡着的。

但开洋的那一天,昭儿见到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找到庆瑜的身影。那个曾经给她采过很多露水,送给她贝壳珠链的少年,似乎故意藏匿了起来,无影无踪。像是在惩罚她这六年杳无音信。只是,在人群中她回眸望见的那个少年,似曾相识,他是不是就是庆瑜?她还没来得及辨认清楚,便被父亲叫走,匆忙离开了。那张面孔和曾经的小庆瑜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循环往复,他们都有一双无比闪亮的眼睛。小时候,昭儿曾指着他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好亮啊,眼睛里有星星。”他骄傲地说:“没错,我的眼睛里有整个星空。”昭儿说:“那你要一直在我身边,我就不害怕黑夜了。”庆瑜很有气魄地说:“我当然要在你身边,我来保护你。”在京城的六年里,昭儿仍然常常想起他眼中的星空,那样浩瀚的星空,她从没在别人的眼里见过。也因为那片星空一直在她的心里,她从来没有害怕过京城的黑夜,也终于历经千险,回到了这里。她太熟悉那片星空了。所以,她还是见到了他。是的,一定是他。虽然只匆匆一瞥,来不及相认,但毕竟,她已经回来了,来日方长,终究还是会再次相遇。昭儿莞尔一笑,那一夜,她睡得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