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兴号:东方的泰坦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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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820年 德化龙窑

那一日庆瑜起得有些晚了,吃了饭,便匆匆忙忙向外走。管家叫住他道:“三少爷,老爷吩咐过,这几天进伏天了,三伏天雨来得快,最好就不要出门了。”庆瑜犹豫了一下,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呢。”他快步走出去。

“可是你去哪里呀?老爷吩咐了,不准你去海边!”管家在后边喊。

“我有事,知道了!”庆瑜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这三少爷最近在忙什么呢?能有什么事?”管家摇着头,纳闷地回了屋里。

天气闷热异常,日光稀薄,厚厚的云层正努力将太阳和它的光芒包围,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压下来,看来一场大雨是少不了了。但他还是要去的,他相信昭儿一定会去的,说不定就是今天。而他是不会再错过她的。庆瑜仰头向天空扮了个鬼脸,和云赛跑起来。他当然还是走了竹林的近路,只是,脚下的速度比平时要快了一倍。竹林的边上,是一个小小的荷塘。庆瑜经过的时候又停住脚步走回来,折了个很大的荷叶,又仰头冲天上的云戏谑地笑笑,之后,脚下生风,飞奔跑向妈祖庙。

瞧,还是我赢了!庆瑜到达的时候,云更低了,但雨还是没有落下来。他微微一笑。院子里很安静,还不是正式拜妈祖的日子,所以没有人来是应该的。庆瑜准备还是坐在那个最好的位置上——那个角落的台阶上等待昭儿的到来。

却有香气自正堂里面飘过来,已经有人来拜妈祖了。庆瑜放轻了脚步,想走近看一下。万一……万一是昭儿呢!

他走进正堂,看见一个纤弱的倩影跪在圆垫上,她头上的绿色步摇一晃一晃,将他的心搅成一江春水。

“昭儿?”他轻轻地叫了出来,手里的荷叶落在地上。

那步摇猛烈地晃起来,圆垫上的倩影听到身后一声唤,那声音中有欣喜,有胆怯,也有迟疑和疑惑。她慢慢转过头来回望他。

“庆瑜吗?”她轻柔地说。

庆瑜呆愣在那里,眼中有泪光在闪。他虽然隔几天就来这里等待她,但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见了面该怎么办。

“我是,庆瑜。”他只是呆愣着喃喃地说。他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会突然泛酸,眼睛忽然就模糊起来。

她慢慢站起身,那双漂亮的眸子看着他静默了片刻,才盈盈向他走来。而他仿佛浑身已经脱了力,丝毫动弹不得。

“庆瑜,好久不见。”她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停住说。

“好久。你怎么才回来。”庆瑜忽然委屈地说。他眼里有润泽的光一闪一闪,那样子分明像是玩输了的小孩在埋怨别人。

“庆瑜,你的眼里还是有星星。”昭儿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笑了。

“可是你的小豁牙不见了。”庆瑜终于笑了。

“对不起,庆瑜。”昭儿抿了抿唇,又说。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庆瑜眼里的星星已成星河。

“我也以为我回不来了。”昭儿笑着,却有泪珠落下来。

“昭儿你别哭啊!”庆瑜急了,忽然浑身充满了力气,伸手拉住昭儿,又伸袖子去给她擦泪。昭儿微微躲闪了一下,“我没事。”她又笑着说。

“昭儿,你不会再走了吧?”庆瑜又担心地问。

“不会再走了。”昭儿很用力地说。

“那就好。”庆瑜放心下来。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的?”庆瑜又问。

“你知道我和别人来过?”昭儿疑惑地问。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可是每次你都是和谭伯母一起来。”庆瑜红着脸,犹豫着说了实话。

“哦。”昭儿笑了,“那日那个石子是你用弹弓打的不?”她笑望着他。

“还是被你猜到了。”庆瑜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天上的云。

云似乎改变了主意,变成了一团一团的棉花糖,正在天空中飘来荡去。棉花糖的背后也渐渐露出越来越多的蓝色背景来,纯净得让人心仪,转眼间棉花糖又被镶了一道金边,日光正从棉花糖的间隙射出耀眼的光芒。庆瑜的心里畅快起来。

“你来拜妈祖吧!庆瑜。我无论如何是要感谢神仙保佑的。”昭儿回头望着妈祖说。

“当然。”庆瑜大踏步向正堂走去。昭儿跟在后面。

庆瑜从未如此虔诚。他在神台前点燃了三炷香,又在圆垫上跪下来,闭上眼叩首。昭儿也在旁边的圆垫上跪下来,看着他。庆瑜拜完,睁开眼,看见昭儿就在自己身旁,和自己一样在圆垫上跪拜。阳光从正堂镂空的窗子照进来,将她的头发、脸庞都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她鬓角细碎的发丝和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让他想起花蕊,这温柔的诱惑让他有刹那的窒息。若有将来,便该是这个样子吧,他和她,穿着大红衣裳,一同跪拜天地父母,缘定三生。

“好美。”他痴迷地喃喃道,眼中又有了闪烁的星星。

昭儿红了脸,说:“起来吧。”便又站起身,向外走。

庆瑜随着昭儿站起来紧跟着问:“昭儿,你饿不饿?”

昭儿道:“还好。我该回去了,回去迟了,我娘会担心了。”

庆瑜道:“那下次我带你还去吃糯米糕好吗?”

昭儿:“好呀。”

庆瑜又说:“那我和你一起回去,我们从竹林走吧。竹林,还记得吗?”

昭儿笑着点点头。

“走!”庆瑜拉住昭儿的手,昭儿躲闪了一下,庆瑜的兴致却丝毫没有削减,只是挠挠头,兴奋地说:“跟我来。”昭儿小跑几步跟上他。

东石是海滨之乡,这里的一切都与大海有关。人们每天出海捕鱼、乘船远行,关注着每一次潮汐和日落。有时候庆瑜甚至觉得他们像海里的一族,生存和生长都离不开蓝色的大海。大海便是他们的一切,以至于,他们甚至忘记了陆地上的一切。他们每天都从这片翠绿的竹林经过,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它。不过这片翠绿从未因他们的忽略而褪色,许多年来自己安静地生长,那绿色反倒是更加茂盛,更加鲜翠欲滴。那绿竹稠密挺拔,高耸入云,竹林深处,阳光从竹叶的缝隙直射进来,如一道绿光照着狭窄的小径。

昭儿和庆瑜靠着绿竹眯着眼仰望天空。

“真好。”昭儿说。

“京城里有竹林吗?”庆瑜看着她沉醉的样子忽然问。

“京城里怎么会有竹林?即便是有,也不会有这片竹林美啊。反正我没有去过。”昭儿仍然闭着眼说。

庆瑜点点头,满意地牵起了嘴角。

“昭儿,你在京城,你姨娘他们待你还好吗?”庆瑜又问。

昭儿沉默了片刻,仍然还是闭着眼,说:“还好。但我很想念父母,想念这里。”昭儿没有睁开眼,庆瑜却听到她似有若无的一声轻叹,他从中感觉到了某种酸楚。他忽然就说:“昭儿,你回来了就好,以后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我知道的,庆瑜。”昭儿笑了,睁开眼睛看对面的庆瑜。庆瑜一脸真诚,双手握紧拳头,仿佛在给自己一个很大的承诺。

“回来了,真好。”她由衷地感叹道。

“我差点,就回不来了。庆瑜。”昭儿又轻轻叹息说。这一回,庆瑜听得很清楚,是一声叹息。

“为什么?”庆瑜一惊道。

“三句两句说不清楚,以后慢慢讲给你听吧。总之,现在回来了。真好。”昭儿说。

“那一定要告诉我。我也给你讲好玩的事。”庆瑜说。

“好呀,时间不早了,我要快点回去了,我娘该着急了。”昭儿往前走去。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拜妈祖?初十吗?”庆瑜紧随其后说。

“差不多啦。”昭儿没有停步。

穿过竹林,昭儿停下来,向他挥手道:“我走了,庆瑜。”之后便快步向东南方向走去。庆瑜站在那里没动,看她的倩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踱着步子往东北方向走去。他的心雀跃着,却又有一丝忧虑,那是因为感觉到了昭儿的痛楚而泛起的一丝忧虑。在他未曾参与的过往,昭儿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一定偷偷哭过很多次吧?是谁舍得让那么可爱的小豁牙哭泣呢?庆瑜想着,又握紧了拳头。等二哥回来,一定要多学几招,为了保护昭儿,将来会派上用场。

庆瑜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管家邱伯从后面厨房走出来问他要不要吃饭,他早上跑出去直到现在还没吃早饭。可是庆瑜眼神发直,嘴角却还含着笑,像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从他身旁径直走过去,轻飘飘的,直飘到自己的卧房去了。

玉平遥回来,邱伯特意走过来悄悄说:“老爷,三少爷莫不是中了什么邪,有点不太对劲啊。出去了一趟回来便怪怪的,跟平常不一样。要不要给请个郎中瞧瞧?”

玉平遥于是去了庆瑜的房间看看,发现庆瑜是有些异样,眼神发直,精神涣散,对旁人视而不见,大概真是病了。玉平遥于是命人立刻去找来郎中给庆瑜看病。庆瑜瞧见郎中却乐了,说自己根本没病,瞧什么瞧。玉平遥觉得,这孩子大概是病得很重了,才会说这样的话。

郎中摸了好久的脉,左思量右思量,思忖半天才犹豫地说:“玉老爷,公子这似乎不是实病啊。”

“那是什么病?”玉平遥问。

“这个,老夫也说不太好。但肯定不是实病。他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激或者受到了什么惊吓?玉老爷是不是平时对他过于严厉?他的心理或许留下一些阴影,假以时日,便会出现某种类似的症状。”

“你是说,这孩子是我害的?”玉平遥惊讶地说。

“这个,说不好。”郎中又说。

“那他,现在到底是啥病?”你直说。

“贵公子没有实病,只是有些精神错乱,通常小孩子受到惊吓之后便会出现这种症状。但奇怪的是,贵公子已经过了孩童的年龄,却又出现这样的症状,老夫也有点拿不准。”郎中又说。

“那该怎么治?”玉平遥有些焦灼地说。

“我给公子开些镇静的药,按照这个方子吃上五天,五天后我再来瞧一下,如果还不见效我再开个方子,加点别的药试试。”郎中又说。

“好好,那赶快吧!”玉平遥急得直跺脚,“怎么就这样了?昨天还好好的。对了,你今天到底去哪了?庆瑜?庆瑜?”

庆瑜也不回答,脸上仍挂着旁人难懂的表情,一半笑意,一半忧虑,像看不见一屋子的人,只是坐在那里写字帖,却写得歪歪扭扭,拿笔的姿势也笨极了,像小时候刚学写字。

郎中背着药箱走了。玉平遥和管家也走出去,给庆瑜关好门。

庆瑜听见父亲在吩咐:“这几天给我看着点庆瑜,不要让他再出去了,他需要安静静养,你们也别去打搅他。”

“是,父亲。”庆瑜听见大哥的声音。然后,父亲的脚步声远去。

可是,没一会儿,庆瑜的房门就被轻轻推开了,是大哥。庆瑜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写字帖。

“庆瑜。”大哥叫他。庆瑜不吭声。庆松叹了口气便回身走出去,又把门带好。

之后,没过一会儿,庆瑜的门又被推开了,是母亲。母亲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似乎还擦了泪,之后走出去,小心翼翼地关好门。

此后,直到晚饭前,家里人一个一个,从小辈到爷爷奶奶来了个遍。庆瑜很多年从没受过这样大的礼遇,他感觉自己刹那间像个皇帝,在批阅奏章,那些大臣们,一个一个来递折子上奏。而他只轻轻一句话——有事禀告,无事退朝。于是,他们就都一个个散了。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很奇妙。但这种感觉并没有占上风很久便被一直充斥着的另一种感觉淹没了。那是从心底深处向外不断蒸腾的一种热气,从头到脚氤氲了他,直笼罩了他的整个天空,缥缈而有力,让他心慌、沉醉、发癫,让他不知所云,不知所往,飘飘欲仙,真真是大醉了。

他只听见母亲隐约埋怨父亲的声音,以及父亲懊悔地说:“那就依你,最近就别让先生来了,让庆瑜好好休息。”

晚上,大家都睡了,万籁俱寂,庆瑜仿佛觉察得到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汩汩流淌,毫无倦意。他乘着月色,走到外面草丛里去抓萤火虫。如果昭儿在就好了,她一定喜欢。庆瑜笑笑,又有些遗憾地把手里的萤火虫放掉。庆瑜在外面玩了很久才回房间睡下,东边的天已经泛白了。

第二天一早,玉平遥刚起来,邱伯就进来说,昨夜他去如厕,恰好看见三少爷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跟萤火虫神神道道地不知念叨什么。大概真是走火入魔了。

“那你没让他去睡吗?”玉平遥问。

“老爷,我哪敢啊,万一冲撞了少爷,我怕会更麻烦啊。”邱伯说。

玉平遥点点头:“也是。”

“我一直盯到快三更天了,少爷还不睡,我实在是撑不住了,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就只好去睡了。”邱伯又说。

“好,我知道了。”玉平遥长叹一声,走出卧室,去了庆瑜的房间。他轻轻推开门,那张年轻的还泛着稚气的脸上一派祥和,看不出一点病症的痕迹,睡得安然而香甜,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玉平遥苦笑了一下,关好门,走到后厨吩咐厨子,今天单独给三少爷多做几个好吃的菜,再做个清淡的粥。这才心事重重地走出玉府。

庆瑜连着吃了三天药,也不见好,还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玉平遥急得团团转,发狠说,如果再过两天还不见好,就把这个庸医告到衙门去。奶奶还派人去找了老神仙,可回来人说,老神仙年纪大了,从去年开始,就已经不再给乡里人看病,改成让她的儿媳妇看了。奶奶不相信老神仙的媳妇,直说罢了罢了,还是先等等再想想别的办法,我孙子不是凡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自从那日回来之后,庆瑜的睡眠便任性起来,黑夜对他也不灵,常常要到天明才睡着,因而他起得越来越晚。这“病”已经第四天了,庆瑜是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的。

也万万不能说是吵,这声音庆瑜听一百年都听不够。是昭儿!她怎么来了?!

“哎呀,昭儿啊,快来快来!”是母亲的声音。

“伯母,昭儿给您请安了。我娘说,您和嫂子在绸缎庄定了几匹布要做衣裳,绸缎庄刚进了一批上好的料子,我娘想着,一定得让你们好好挑选一下,让我拿布料样子来给伯母和嫂子瞧一瞧。喜欢哪个,我回去让给多送一些来。”昭儿甜润的声音直叫庆瑜的心都要化了。

“好啊,好啊!快,邱伯,叫招娣过来,就说昭儿从绸缎庄拿布料样子来了。”母亲说。

“是。”邱伯小跑去叫招娣嫂子了。庆瑜一下子坐起来。

庆瑜的母亲董清芳拉着昭儿在堂屋里坐下来,嫂子招娣抱着伢仔快步走进来。

“昭儿来了?娘。”招娣问了好。

“招娣呀,快来,来看看昭儿带来的布料样子。”母亲说道。

昭儿将手里拿的布料样子放到台桌上。婆媳二人眼前一亮:“哎呀,真是好看!真是好看!”

“我看娘你选这个,这个颜色漂亮。”招娣说。

“诶,太艳了呀,你们年轻人穿这颜色,我就算了。我还是这个,这个比较适合我。”母亲说。

两个人正全神贯注看着桌上的布料比来比去,却见眼前站定一个人。是庆瑜。

“庆瑜!哎哟你要吓死我吗?这么悄没声地就站在这儿了。怎么没听见脚步声?”董清芳嗔怒道。

庆瑜并没回答母亲的话,只是面带喜色地看着昭儿。

“哦,对,邱伯,庆瑜起来了,让厨房给他煎药!”董清芳喊了一句。

“是,夫人。”邱伯跑过来应了一声又走了。

“听说,庆瑜病了?”昭儿询问的眼光看看董清芳,又看看庆瑜。

“我没病。父亲请了个庸医偏说我病了。我哪来的病?我这不是好好的?”庆瑜喜滋滋地说。

董清芳发现,庆瑜的眼里忽然又有了光,眼神也不再涣散,目光炯炯地望着昭儿,像期盼一个新的日出。难道这是郎中的药终于见效了?

“哦。”昭儿疑惑地打量了一遍庆瑜,并没有看出异样,于是笑了,“那就好。”庆瑜总是想从她的口中看到那个小豁牙,但只是两排整齐的贝齿,如珍珠般晶莹,令庆瑜心里一颤。

“我选这两个,娘,您要这两个吧。昭儿,就给我们留这几个样子吧。”招娣嫂子认真地选好,将布料样子递给昭儿。

“好,嫂子,伯母,那我回头就跟绸缎庄里说一下,就这几样多留一些给你们。那,我就先回去了。庆瑜,你也好好休息。嗯,按时吃药。”昭儿说完,嫣然一笑,走出去了。

招娣嫂子送昭儿出门。

“多好的姑娘。”母亲啧啧道。庆瑜忽然觉得脸很烫,便立刻逃也似的跑回房间去了。董清芳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第二天早上,玉平遥刚起来便问邱伯,昨晚庆瑜什么时候睡的。邱伯说:“老爷,大喜呀,三少爷好像好了。昨晚他很早就睡了,今天起来也很早,一直在写字帖,还哼着曲。奇怪的是,昨天厨房那个丫头给少爷端错了药碗,少爷喝的不是药,是给大少奶奶的羹汤。”

玉平遥释然地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连着几日,庆瑜又被渔歌叫醒,他静静地听那渔歌背后海浪的声音。然后,一骨碌起来,也顾不上整理衣衫,匆匆跑出门去。邱伯听到声音跑出来,只看到庆瑜的背影。

庆瑜要去海边。晨曦,硕大的红日正在从海面上升起,海面波光粼粼,被晕染得如烈焰一般赤红。海风离很远就吹过来,将他的衣衫鼓起来,他飞快地向着红日跑去。海浪一遍遍袭来,又遁去,像在跟他嬉戏,他就站在那里任海浪打湿他的鞋子、裤脚和长衫。他等待着每一次海浪带给他的礼物——美丽的贝壳。待海滩上已经积攒了很多的贝壳,他咧开嘴角,弯下腰挽起裤脚,脱下鞋子,开始仔细寻找。昭儿在京城里是看不到这么好看的贝壳的,她一定很想念这些贝壳。小时候庆瑜总是能从金黄的细沙里面找到特别的贝壳送给她。那些贝壳总是让昭儿痴迷,那些小小的,五彩斑斓的海星、贝壳和海螺上面神奇的螺纹总是让她爱不释手,昭儿还说她能从海螺的声音里听到千军万马和远古的回声。而庆瑜一直觉得,这些彩色的贝壳,不仅仅是看起来那么简单,它们来自深海,来自龙王的龙宫,或许曾经是龙王的一名侍卫,它们之所以会到海滩来,或许是龙王派来保护这里的人的。它们在海滩上等待着有缘人将其拾走、珍藏,从而成为这个有缘人的守护神。它们来到这里有着特殊的使命。他一直相信,贝壳有着某种神力,被他选中的这些贝壳,就是他的守护神;而他,当然要把自己的守护神送给昭儿,一直保护着她。

庆瑜拍掉贝壳上边的细沙,将它们揣到小布口袋里,将口袋扎口处的细绳仔细抽紧,这才拍打拍打裤脚和长衫上的细沙,快步往回走。朝阳已经离开海面。

等府上的人都醒来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庆瑜早已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气定神闲地出来跟大家吃饭,做功课,等待父亲的离开。父亲作为东石最大的总商,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是几乎没有闲暇的,他总是吃过早饭就会出去。庆瑜则希望,父亲再忙点才好,这样就不会想起来管他。

府上安静下来。庆瑜将小布袋拿出来,用手掂了下,攒了好几天的贝壳沉甸甸的。他满意地将小布袋揣在长衫里,轻轻走出门。他走进竹林,却觉得今日的竹林小径格外的长。他又想起二哥来,二哥会轻功,可以一下子从竹林这头飞到那头吧?庆瑜跑起来,跑得满头大汗,终于气喘吁吁穿过了竹林,又走了几步,便到了妈祖庙。

昭儿还没来,昭儿该不会不来吧?他忽然忐忑起来,心烦意乱地坐在角落的台阶上等待。没一会儿,便看到昭儿的身影。她眉目如画,着了一件玫红色的软缎长裙款款走来,比那日更加娇艳,头上的绿色步摇在太阳照射下如一汪清泉。

“昭儿!”庆瑜欢喜地跑过去。

“庆瑜,你来了?”昭儿绽开笑颜。她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有碎发贴在额上,她的鬓角也有些濡湿,她的脸颊微微泛着潮红。他的心里一荡。

“我也刚刚来。”庆瑜不知为何觉得脸又开始灼烧。

“我带了好香来。”昭儿往他手里看了一眼,说道。

“哦。”庆瑜才想起来,似乎是应该带些好香来拜的。

“我们去拜妈祖吧!”昭儿说,便往里面走。

“好。”庆瑜忽然间有些沮丧,跟在后面。

两人走进正堂。昭儿将手里的香盒打开,拿出三支递给庆瑜,然后,又抽出三支拿在手上,走近烛火,点燃,之后将香插入香炉,在神像前跪下来叩拜。庆瑜瞄着昭儿的动作,也跟着她叩拜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笨拙而难看。怎么昭儿回来,自己变笨了呢?父亲一直觉得他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那个,可是怎么就突然间变得笨手笨脚了呢?

昭儿站起身,发现庆瑜还是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好半天不起来,便轻轻唤一声:“庆瑜?”

庆瑜这才仿佛大梦初醒,抬起头,赶快站起来:“哦,我也拜好了。”

昭儿奇怪地问:“庆瑜,你怎么了?真的病了吗?”

庆瑜立刻否认:“我才没病,他们瞎说。”

昭儿:“那就好。”

昭儿见庆瑜沉默,便犹豫着说:“庆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庆瑜急忙说:“别,昭儿,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昭儿:“哦?”

庆瑜从怀里掏出小布袋子,递给昭儿:“拿去,都是你的。”

昭儿捏捏小布袋子,便笑了:“是贝壳吗?”她抿着唇,半信半疑地打开小布袋子的细绳,之后,便惊喜地叫了出来:“真是好看啊!太好看了!天哪!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贝壳了!庆瑜,你真厉害!总能找到这么好看的贝壳。快,我要好好看一看。”昭儿犹豫着要在哪里坐下来。

庆瑜拉着她向外走:“我们去台阶上看。”

两个人在台阶上坐下来,昭儿将贝壳一个一个拿出来仔细看。

“太美了,真是太美了!庆瑜,你知道吗?从前你送我的那些贝壳,我那一年都没有能带走,因为京城实在是太远了,我娘说,路上最好就不要带太多东西了。不过,我带走了一个。你看。”昭儿将颈上的珠链拿出来,那颗颗珠子莹白如玉,珠链上的棕红色贝壳因昭儿佩戴多年,上面的螺纹摸起来已经平滑了许多。庆瑜忽然眼窝有些潮热,好一会儿才说:“我还以为你早把它丢了呢。”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这串珠链了。我娘送我的那些珍珠链子,我都不喜欢。”昭儿说。

“我再给你穿。”庆瑜受到了鼓舞,用力地说。

“好呀。”昭儿又笑了,拿起贝壳,冲着太阳看。“真好看。”她说。可是庆瑜觉得,即便最好看的贝壳,也没有她好看。她的小豁牙不见了,可是现在的两排小白牙比珍珠还要美,她耳垂上的细密绒毛在太阳的照射下像伸长了纤细的触角,直伸到他的心里,搅得他的心发痒。

“昭儿,京城里好玩吗?”庆瑜又问。

“没什么好玩的。”昭儿还在专心看贝壳。庆瑜便没再问了,只是安静地看着昭儿玩贝壳。

“庆瑜,你这几年都干吗了?”昭儿又玩了一会儿,突然问。

“干了很多呀。”庆瑜忽然神气起来,站起来说,“先说最讨厌的事吧。你走了之后,书院就很没意思了。但我也不敢不去,不去的话会受家法。不过我就算是不好好做功课,功课也很好啊!所以,谁也不知道我是很讨厌去书院的了。后来终于可以不去书院了,但玉老爷又给我请了个周先生。这周先生是个很倒霉的人,但玉老爷说他很厉害。周先生考了几次进士,但都落了榜,后来出了洋,在暹罗国生活了几年,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回来跟中国人做生意。他会暹罗国语,会中国话,还懂海上的事。所以玉老爷让我拜他为师。”

“哦,好厉害啊!”昭儿坐在台阶上,将手肘托着脸庞仰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庆瑜。庆瑜很喜欢这样向下俯瞰昭儿的感觉,昭儿的话让他觉得自己也很厉害。庆瑜咧咧嘴,继续说:“但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周先生。他是个怪人。”

“哦,是吗?”昭儿的眼睛晶亮,“但是玉老爷不是一直想让你考取功名吗?学暹罗国语做什么用?”

“也不知道玉老爷到底想让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吧。又想让我考功名又想让我打理商号?但无论如何是玉老爷吩咐的,我也不想辜负玉老爷。毕竟他对我期望那么大。”庆瑜捡起一颗石子使劲扔到远处去了。

“那你给我说一句,庆瑜。让我听听。”昭儿说。

“我现在会的不多,不过,以后,我学会了就教你。”庆瑜说。

“好呀。”昭儿兴奋地拍起手来。

“暹罗国,离我们很远吗?庆瑜?”昭儿忽然问。

“在海的那边。也不算很远,大船要走一个多月吧。村子里有去过的人,他们说那里的人都很有钱。”庆瑜思忖说。

“比京城还有钱吗?”昭儿问。

“可能吧。我经常在海边看见很多暹罗国的人往大船上运很多东西。茶叶啊,茶具、瓷器啊,还有杭州的丝绸,什么都有。”庆瑜说。

“哦,是这样啊。”昭儿思量着说。

“昭儿,”庆瑜忽然说,“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去航海,我去暹罗国,或者更远的地方,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是不回来了吗?”昭儿问。

庆瑜想了想,点点头。

昭儿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我跟你去。”

庆瑜如释重负地笑了。

“其实这几年,我在京城里哪儿也没去过,只是在姨娘家里,过年过节的时候姨娘会带我去庙会和夜市。庙会,她后来也是一个人去了。”昭儿悠悠地说。

“京城那么大,你哪里都没去过,真是好没意思。”庆瑜说,“以后我去哪儿就带你去哪儿。”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说道,“对了,昭儿,我要带你去月记窑。”

“月记窑?就是那个做茶具和瓷器的地方吗?”昭儿有些惊异。

“对,在德化。我带你去龙窑。”庆瑜兴奋地坐下来,“那里太有意思了。我带你去看他们做瓷,我还要带你去看造船。昭儿,告诉你个秘密。玉老爷又订了一艘特大号的新船,叫泰兴号。我要带你去看那艘大船。福临号大吧?玉老爷说,泰兴号比福临号要大好几倍!我带你去看!”庆瑜有些激动地说。

“真好。”昭儿憧憬地望着他,他脑海里已经被漫无边际升腾而出的想法胀满,他又有了晕眩的感觉。他恨不得能够腾云驾雾,立刻把昭儿带到那些他曾一一去过的地方。似乎,这样便会将昭儿曾缺席的六年补救回来。他的光阴才算完整。

昭儿回来后,便一直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庆瑜说的那些事——那些泥巴经过月记窑里工匠的拉坯、制坯、印坯、晒坯、施釉、烧窑、彩绘……最后成为润泽莹白的瓷器,那些平凡无奇的木头一块块搭建起来,再经过造船师傅的精雕细刻,最终变成一艘硕大无比又威风凛凛的大船。它们一直萦绕在昭儿的脑海里,它们实在是太绚烂了,她原本单调的日子增添了许多色彩,她期待着跟他一起去探险。

庆瑜果真带昭儿去探险了,就在半个月后。恰好昭儿的父母准备在那一天出门拜访一位要人。为了掩人耳目,行走方便,庆瑜让昭儿扮成男子。昭儿在前一晚偷偷去了哥哥谭维民的卧房,拿走了他的一件长衫。第二天清晨天刚亮,她便悄悄换上哥哥的长衫,又将长发梳起一个高高的发髻,从后门溜了出来,很快跑进竹林。

庆瑜早已在竹林里等,见她快步走来,仔细端详她,逗笑着:“这位俊俏书生,这是要去哪里呀?”昭儿嗔怒道:“你还笑,我快急死了。真被我哥哥撞见,我就惨了。我们快走吧!”

庆瑜:“好,跟我来。”

庆瑜拉着昭儿穿过竹林,跑向海边。早有一艘小船停在岸边等候。那小船上的船夫戴着斗笠蹲坐在船里,见庆瑜跑来,便站起身,叫了一声:“三少爷!”庆瑜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嘘!”他拉着昭儿上船,然后又环顾四周,对船夫说:“常伯,快,德化龙窑。”

常伯点点头:“好嘞,三少爷,你和这位公子坐稳了。”

昭儿的脸腾地就红了。庆瑜看了看她,心里笑成一团。

薄雾笼罩的晨曦,海面似乎也才刚刚苏醒,倦怠慵懒,异常平静,海岸两旁的村落、市镇如披着朦胧的轻纱,渐行渐远,渐渐隐去。薄雾在海面上轻歌曼舞,两只船桨奋力地向前划着,像是要划开这雾气的遮蔽,只是这雾这样轻薄,却仿佛怎么划都划不开。这轻薄的雾直飞到昭儿的眼睛里,直至她的心底。隐隐地,仿佛有什么种子正在发芽,迅速地向上生长。它的根须就如这虚无缥缈的雾,渐渐充盈着她。而庆瑜,尤其喜欢这薄雾。这薄雾,在他和昭儿之间平添了一层薄薄的屏障,但这屏障却给了他充分凝睇昭儿的时机。此刻的昭儿身着男装,却难掩秀美,她的脸庞因薄雾而有些朦胧,清风吹起她的长衫,让她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仙气。这薄雾变成水汽,将庆瑜的心里浇灌得湿漉漉的,让他觉得似乎偷饮了天上甘甜的琼浆。隔着薄雾,常伯更加分辨不清对面这位眼生的少年是谁家的公子。常伯也不去猜,只是安静地划桨。

一路上怕露出破绽,庆瑜少言寡语,昭儿几乎一直沉默。近两个时辰雾才渐渐散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常伯回身说:“三少爷,就到德化了。”庆瑜站起身向远处望,说:“总算是到了。”昭儿向远处望去,周围群山之间,火光点点,雾霭茫茫。常伯将船停泊靠岸,说:“三少爷,公子,脚下慢着点,这台阶很滑。”庆瑜和昭儿下了船,登上台阶。庆瑜回身对常伯说:“常伯,你也去镇子上转转,大概要晚点再回去。”

“好嘞,三少爷。天黑前我们赶回去就行,你们去玩吧。”常伯说。

庆瑜拉着昭儿向镇子里走去。

“这便是德化了,昭儿,这个,这个,那个,都是龙窑。”庆瑜放慢脚步,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

昭儿顺着庆瑜的手指四处环顾,只见龙窑遍布,烟雾缭绕,一派繁忙。庆瑜拉着昭儿一直向东,走进一个庞大的龙窑。

“哦,这就是月记窑吗!?”昭儿仔细打量这个传说中的神奇之地。

“对,就是这里。我家里玉老爷只让买这里的瓷器。还有,我还知道,你们谭家后厨里用的瓷器也几乎都是这里的。还有,那些暹罗国的人他们买的瓷器也都是从这儿拿走的。”庆瑜说。

“真的吗?”昭儿惊讶地看着庆瑜。

“当然真的!”庆瑜神气十足地领着昭儿走进去。昭儿惊呆了。

那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场子。场子里人头攒动,都忙碌异常。场子被分割成一条条狭窄的通道,每个通道的两端是许多间挨挨挤挤的或圆或方的砖石壁垒,每一个壁垒里都有人在制作瓷器。庆瑜告诉昭儿,这每一间壁垒,都是一家,他们没有自己的瓷窑,大家都把做好的瓷器坯子拿到这里来烧制。在场子的尽头,昭儿看见了那正在冒着浓浓火焰的大炉。

“跟我来。”庆瑜拉着昭儿七拐八拐,走到一个留着胡须的老者面前。老者正专心用竹管蘸蓝色的釉水,吹到一个白色瓷器的表面。竹管所吹之处,蓝色如墨却并不均匀,等蓝色渐渐将所有的白色覆盖,那用力小的地方露出浅淡的白来,如片片雪花。

“吹青。”庆瑜小声对昭儿说。

昭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老者又拿起笔,向上面描去,笔下洒金,笔下生花,金色的线条富丽堂皇,瑰丽华美,让昭儿想起开屏的孔雀。

“胡师傅!”远处有人喊了一句。老者微微抬眼,“诶”了一声,这才见面前站定两人,他惊讶地放下笔:“三少爷,你怎么来了!你该不是自己来的吧?”

“我带我的伙伴来了,再说,我怎么就不能自己来了?胡老伯,你给我们讲讲。”

胡老伯看了看昭儿笑道:“三少爷,还真是很胆大。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吧?好好好,我来给你们讲讲。瞧,你们家里用的那些个瓷碗瓷盘碟子上边的花纹啊,就是我用这个描上去的,但这已经差不多做完了。烧瓷呢,先要拉坯、制坯、印坯、晒坯、施釉、烧窑,最后才是烧制和彩绘。你们来的时候注意到了没有,外面放着很多陶坯,都是这里的人晒的,要晒好了,才可以施釉,然后就可以烧了。跟我来看烧瓷吧。”胡老伯捋了下胡须说。

“胡老伯是这里的坐庄师傅。”庆瑜说,“就是烧窑的师傅,做瓷的师傅很多,只有一个坐庄师傅可以烧瓷的。”庆瑜又补充道。

“是这样啊。”昭儿点点头。

“胡师傅,还添柴吗?”有人向老伯喊。

“来嘞!”胡老伯答应一声,便带领他们向尽头的火炉走去。

火炉一共三个,都在熊熊燃烧,火炉外壁有一个小孔,可以看见里面的火焰。那火焰奔腾跳跃又无比妖娆,昭儿立刻感觉到热浪袭来。胡老伯从小孔仔细看了一下火炉里的火,然后爬上旁边的梯子,登上窑顶,从上边火炉的小洞口俯瞰里边的火焰。斟酌了一会儿,他才下来,对旁边的几个伙计说:“添柴!”几个人开始迅速抱起旁边的松木,投进火炉下方的门仓。很快,火焰又变得白亮,胡老伯又说:“添湿柴!”那几个人又抱起一堆湿木投进去。胡老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炉里的火光,突然说:“停火!”几个人立刻停止投柴,火光渐渐又变得柔和起来,昭儿感到似乎热浪也没有那么灼人了。终于,当昭儿不再觉得灼热,火炉的火已经几近熄灭。胡老伯说:“开炉!”几个伙计打开火炉。

于是昭儿看见,那些在托架之上的器物在烈火中涅槃,红得惊魂动魄,像瑰丽的梦,而后,因温度的骤降,又变得五颜六色,温润莹白。那不是瓷器,那是圣洁的宝物。这一定是神的赐予。昭儿忽然感到难以名状的感动。

“太美了。”她只轻轻地说,似乎害怕惊醒了沉睡着的宝物。

胡老伯见昭儿喜欢得不得了,便将托盘上的一个精致的小罐子送给她。昭儿感激地接下了。胡老伯让庆瑜也挑几件小东西。庆瑜拿起一个小圆盒子看了又看,胡老伯笑道:“这是女孩家用的粉盒,拿去吧,以后用得着的。”庆瑜瞄了一眼昭儿,愉快地说:“就这个了。”庆瑜又挑了一个茶杯,说是要送给那个他不喜欢的周先生。

胡老伯还带着他们去看制陶坯。眼见那棕色的泥巴在模子上旋转,转成陀螺,昭儿的纤手伸过去,轻轻抚着陶泥,随着陶泥旋转的节奏滑动,一种新奇的触感袭来,让她忐忑着,却也快乐着。庆瑜看得呆了,那双细腻的玉手明明沾满陶土,他却觉得它们像极了正在弹起琵琶,那转动的螺旋模糊起来,变成了一根根琴弦,正在弹出好听的曲子。

“很不错呀,公子。”胡老伯连连夸赞。

那陀螺终于停止旋转,庆瑜脑海里还充斥着琴音。昭儿洗了手,又向胡老伯道了谢。直到离开龙窑,庆瑜都是魂不守舍的,脑海里的琴音一直都绵延不绝。

“庆瑜,庆瑜,该往哪里走啊?”走出龙窑,昭儿停住问他。

“哦,往这边,这边走。”庆瑜使劲晃晃头,竭力把脑海里的琴音赶走。他们走到岸边,常伯已经在船上等他们了。

他们上了船,常伯道:“三少爷,公子,坐稳了,我们往回赶了。”

太阳已偏西,约莫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庆瑜的肚子叫了起来,这才想起,大半天没有吃东西,昭儿也还饿着。庆瑜赶紧从旁边的小袋子里拿出几个桂花糕,递给昭儿,又递给常伯。

“快吃吧,太饿了。”庆瑜说。

“我还不饿,三少爷,中午在镇上吃了东西了,你们快吃吧。”常伯笑吟吟地说。

“逛得好吗?常伯。”庆瑜一边吃一边问。

“还不错,还买了些东西。对了,包袱里还有我买的吃的,你和公子打开吃。”常伯回头又说。

“你买的带回去给小孙子吃。公子啊,他就喜欢吃桂花糕。”庆瑜说。

正在吃桂花糕的昭儿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笑了。

“桂花糕太甜了,一定不要吃太多啊。”常伯笑哈哈地说。

“少爷玩得好吗?”常伯问。

“当然,开心极了。”庆瑜满意地摇头晃脑,“对了,常伯,今天的事一定别让我爹知道,还有我大伯。”

“放心吧,三少爷,今天的事只有你知我知和公子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常伯又笑道。

日落时分,船回到了东石。

昭儿从后门跑进府,蹑手蹑脚地走进回廊,却听见后边响起管家孙伯的声音:“大少爷,您回来了?”

昭儿被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又立刻往前走,快步穿过回廊。身后的孙伯望着“大少爷”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向后厨房走去。

昭儿跑进卧房关好门,快速脱掉长衫换上自己的衣服,将发髻拆开重新梳了头发,又将长衫用毛巾包好,拿着毛巾潜入哥哥的卧房,将长衫再放回到哥哥的衣柜里,再偷偷跑回自己的卧房。之后,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躺倒在床上。昭儿闭上眼睛,却根本无法入睡。那瑰丽的红,那五彩斑斓,就飘到眼前。

天黑的时候,谭维民才踱着步子唱着小曲回到家,穿过回廊的时候,恰好撞上端着东西走进来的孙伯。孙伯说:“哎哟,大少爷,你出去了?”

谭维民说:“我刚回来呀!”

孙伯纳闷地:“咦?你不是早回来了吗?”

谭维民:“我刚回来呀!”

孙伯:“不对呀,我明明看见你回来了。”

谭维民用手里的扇子敲了下孙伯的头:“嘿,孙伯,你该不是花了眼吧,或者梦游了吧,我啥时候回来了?”谭维民嘻嘻哈哈地又哼着小曲穿过回廊,向自己卧房走去。

孙伯看着他的背影纳闷地自言自语:“我明明看见大少爷回来了啊?我这是咋了?看花眼了?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