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年少不言愁》:算盘 兔子和铁拐李的图腾
我的老家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放眼望去,从北到南,从西到东,都是一片由塬山川岭峁沟壕和河道组成的地貌。这种地貌纵横交错,绵延起伏,一眼天边。
村子的山脚下,有条南北方向的川道。川道中间,有条河,叫马莲河。
远远看去,横跨在村里的这段河流,像条拐杖,带着明晃晃的光,霸气地将川道一分为二。延河都栖息了人。由于李姓人多,因此叫铁李川。
小时候听奶奶说,马莲河两边的李姓同祖不同宗,说属于两个祖宗。一条蜿蜒的公路在大山与村庄之间绕来绕去,伸向了远方。因而我们村除了台地,山上还挂满了条条地和坨坨地。
从我记事起,我们村的人就生活在这山地与川地组合的小村庄里,有的挂在山畔边,有的窝在半山腰,有的钻在沟壑里,有的坐落在山台上。川道里多数是梯田形的粮田,那是在农业学大寨时期整理成型的,是铁李川口粮的主要产地。
说起铁李川,除了位于村里的这段马莲河,有点像人的拐杖之外,还与八仙之一的神仙——“铁拐李”有关。有人说,铁拐李曾经在我们村里传过经,布过道,后人就将这个村庄改名叫铁李川。
对于铁拐李这个神仙,估计大家心里都有个印象。就拿我来说,小时候就在年画上、寺庙的墙上、戏台上看到过,是个留着胡子、瘸着腿、拐杖挑着葫芦、衣衫破烂而乐呵呵的人物。至于传说,我们村里有着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是读书人,能悟出道教的玄妙,颇有仙缘慧根,参加过多次科举考试,但都屡屡不中,最后就不再执迷科举,离家远走,到处求仙访道。经过多年的潜心修炼,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太上老君的高徒文始真人的指点,在陕西的华山之巅涅槃成仙,与汉钟离、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及曹国舅一道成了中国民间家喻户晓的人物。
有人却说他是个屠夫出身,杀畜宰羊,孽障较深。一日奔丧之中,遇到一个猛虎,在生死关头,遇到一个瘸脚老乞丐相救,虎口虽脱身了,但从此一条腿瘸了。后来他就放下屠刀,游走江湖,沿着马莲河一路北上,落脚到了我们铁李川。
据说铁拐李在村里生活的时候,由于无钱买油,曾在夜间凿开隔壁邻居的墙,用葫芦窃舀人家的油缸,被发现了,人家用刀剁去葫芦头,倒回了油。铁拐李受到了侮辱,从此离开了铁李川。
多年后,他得到成仙,又返回了铁李川,以残疾之躯悬壶济世,乐善好施,或用狗皮膏药,或葫芦中的灵丹妙药救治各类疑难杂症,从此在铁李川声名远播。
无论何种说法,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铁拐李的里有两大法器,一个是拐杖,一个是葫芦。传说拐杖是西王母的蟠桃树上的一个树枝,早先是西王母送给太上老君的。太上老君收徒时,送给了文始真人。文始真人在传道时又送给了铁拐李。
虽说是个树枝,但很神奇,一能知风雨辨寒暑,二能降魔除妖,扫除障碍;至于葫芦,那更神奇了,据说铁拐李成仙后,为了消除病灾,普济众生,他潜心专研药理,并且炼制了许多灵丹妙药,所以民间说铁拐李的葫芦既能装酒,也能装仙药。
铁拐李的葫芦除了具有治病的功能之外,还有一个最厉害的功能,就是在关键时刻可以载人过海。传说八仙过海时,铁拐李就是乘坐自己的葫芦过的海。可见,神话图腾中的铁拐李,是个悬壶济世、慷慨渡人的一个神仙。
小时候,我见过一个麻钱上刻了铁拐李的形象。那麻钱平时在奶奶腋下的针奓里装着,奶奶说是花钱,戴在身上能逢凶化吉。记得我过十二岁生日时,奶奶从针奓里取出,用钉子在麻钱边扎了个孔眼,让我戴上。我在脖子上戴了许久,上了初中住校,不知丢在哪里了,从此再没见到这个花钱。
当然,毕竟是民间传说,铁拐李到底来没来过铁李川?谁也不知道。
由于我们铁李川有着雄奇而神秘的鬼山和蛇山,有着安静而秀美的马莲河,加上与铁拐李神仙沾边的村名,自然有这样那样的传说。但无论何种传说,都是体现了人们对乐善好施者的一种尊敬和怀念,也表达了人们渴求自由、健康和美好生活的一种愿望。可以说,我就是听着各种各样的神话故事长大的。
从我记事起,我家住在一个茆形的山头下面,依靠山壁,挖了几孔窑洞,就像东周时期周赧王的先人一样,在厚厚的黄土山壁上,凿穴而居。我家的上下左右和河对面,都零星盘踞着人家,有的能看见,有的能听见。反正,东山的鸡一叫,西山的鸡就跟上鸣;山上面的狗一咬,下面的跟着汪汪。有的即使看不见庄户,可经常看见从各个山旮旯里冒出的袅袅青烟。
我家的山脚下,有一条时宽时窄的马莲河支流,在大山与川地之间蜿蜒地流向远方,在我的视线里,那河像条脏兮兮的青白布带,陈年累月都是那个样子。
如果追溯我家的历史,我的太爷是个比较有能力的人,土地多,马车多,当然家里的劳力也多,说白了就是个小地主。到了我爷手里,他喜欢赌博,经常出入合水县、宁县的赌场茶馆,直到他生命的晚期,一点家底都被他赌完了。到了我父亲的这一代,家里基本是一穷二白了。
可喜的是,我父亲却没有赌博的恶习。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李志远能给我家写对联,能打算盘,好像瞌睡还比较少,我经常迷迷糊糊地听见,他把算盘拨得吧啦响。每天只要我打开门,就看见他窑洞的灯亮着。他早上喊我们起床去学校;晚上让我们早点睡。节假日支我们跟上奶奶去采猪草。因为在那个靠挣工分来养活全家的年代,我们姐弟四人,一个顶多比一个大了四岁,还没有达到生产队社会员的标准。奶奶虽然是个成年人,但六十多岁了,还是个小脚,自然没法参加集体劳动,只能靠在家养猪、养鸡、养兔子填补生活。
那时候,一个家里养什么,还要得到生产队的允许,不然,就有资产阶级倾向。所以,一般家庭养猪养羊,不能超过两头。至于兔子和鸡,虽然没有过多的限制,但是养这些东西,需要成本和精力,在那个上工如上班的年代,一般家庭也不会养得过多。
我虽然是个老三,但因为过了七岁,能干活了,且采猪草不是体力活儿,提一只筐,拿一个镰刀,出去在地埂边,山台上,荒地里,树林里,或耕了还没有种庄稼的熟地里,找苦苦菜、荠荠菜、扯莲菜、燕麦梭梭、野生菜籽叶。实在找不下猪草了,就捋点杏树叶子垫补上。反正,只要是猪能吃的草,都要找。至今,我回到家乡,看见路边的那些蓬勃的野草,心里想,如果放在我小时候,是多好的资源啊。那时候,由于找猪草的人比较多,找一筐猪草,通常比较难,需要上山扒洼地跑许多路。我经常见一身黑衣的奶奶,歪着身子提一筐猪草,手里牵着两只羊,从坡道上摇晃着上来,腾的放下装得结结实实的筐,坐在院畔喘气,擦汗。
我家由于孩子多,人力少,在生产队允许的范围内,家里养了两头猪。人骂饭量大的人时,通常拿猪比喻,可见猪的食量是很大的,尤其在长身材而没有粮食铺垫的时候,猪的食量就可想而知了。我经常看见我家的草窑里,奶奶挥动铡刀一下又一下的扎着猪草。把猪草铡成碎末,然后拌上麸子给猪吃。到了冬天,因为没有青草,只能把麦草粉成细末,混合南瓜、洋芋。为了提高营养,把南瓜和洋芋这些东西先蒸熟,捣烂,把草粉用开水烫熟,然后混着给猪吃。
每年到了过年期间,奶奶养的两头黑猪,一头卖,一头杀。杀了的也只给我们留个猪头和下水,剩余的都被村里人你一吊,我一块的买去了。那些比较困难的家庭,连二斤肉的钱都拿不出,还需要父亲记在本子上,日后还。
在养猪的同时,我们还养了鸡和兔子。鸡是自食其力的动物,只要你放出去,即使不撒玉米豆子等食物,它们也会下沟进树林,自己找食吃。而兔子相比猪,也好养一些,不像猪那么挑草,它们什么草都可以吃,且食量也不是挺大。又养的不多,四五只,剪下的兔毛基本够买盐倒醋了。
我经常给兔子添草时,喜欢看兔子吃草的形态。那一对长长的大耳朵,一双红宝石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尤其吃起草来,那红红的三瓣嘴,将草噙在嘴里,忽闪忽闪的快速嚼动。当发现我看它时,它的耳朵上下移动,好像在感谢我。有时我故意喊一声,兔子立即一个转身,耳朵也松垮了下来,两眼瞥着我,显得很警惕。看到兔子这种神态,我不由得咯咯的笑了。
由于小时候的养兔,至今,我有时候做梦,梦见我在喂兔子,梦见老兔下了一窝小兔子,好像很久都没人给放草了,我心里牵挂,几次都是在这种梦境中惊醒。奇怪的是,我的媳妇属兔子,我的女儿也是属兔的。在女儿出生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人生命中的机缘,其实在你漫长的人生中,早已经潜伏了。什么时候来到你的身边,只是时间的问题。
由于父亲是生产队会计,对账务和数字比较感兴趣。我家每月收入多少,支出多少,他都记账,包括母亲每天出勤情况,他都私下给记了个账。那年月,一般是早上七点出工,十点收工,下午一点出工,五点收工。每个人每天在集体劳动都干了哪项活儿,譬如挑粪、耕地、锄麦、埇洋芋、割麦子、瓣玉米、拔豆子、修坝、开会学习等,都被现场记工员登记了下来。每项劳动都有固定的计分标准。然后交给生产队,由会计整理。
父亲之所以给母亲也记了账,主要是分工不同。有时候全队分成几个组,这个组干这个活儿;那个组干那个活儿,分工不同,领的工分也不同。母亲不识字,又不大操心这事,记工员记多少是多少。可父亲心比较细,他总要记个清清楚楚,目的是怕记工员作弊。
因为多一份工分,就多一份收入。
父亲在操心家庭日子的同时,也不放松对我的教育。只要我们一上学,父亲就教我们打算盘。我家里吃穿用度上啥都是缺的,好像就不缺算盘。大的,小的算盘都有。姐姐手指纤细,父亲就让姐姐用小算盘练习。在我们几个当中,我感觉姐姐打起算盘来,最好看。白嫩的手指在三四公分大的珠子上上下拨动,巴拉作响,非常灵动。而我在大算盘上练习,好像那大珠子很沉,推一下,停一下,口念一下。譬如: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五上五,六上六,七上七,八上八,九上九。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
至今,我对算盘上的三九乘法和九九乘法口角记得滚瓜烂熟。
父亲精于计算的能力,也给我带来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以至于我后来在看到某个生意后,总要先在脑子拨动一下算盘。
虽然父亲精于计算,和母亲一天不拉的出勤挣工分,家里还养了猪和兔子,但由于那个年代的粮食和物资普遍困乏,加上铁里川的山多,沟大,遇到天干和霜冻,庄稼就减产了,有时候还出现颗粒无收的现象。遇到年馑,我们只有遇到端午节、中秋节这种大节日才能吃到白馒头,其余都是洋芋、杂粮和掺杂着麸皮的黑馍馍。有时候,我们饿得受不了,就巴巴的立在在锅台前,似乎要生吃。妈妈心里烦了,就举起了火棍,赶开我们。我们兄弟三个,经常顶了一床被子过夜,炕上除过竹子编的光席之外,几乎没有享受过被单褥子之类的东西。
至于衣服,只要不光着屁股就行。村里的男娃娃有的到了三四岁,还光着屁股,我望着对方的“鸡鸡”,生怕自己没裤子穿,也把自己的裸露出去,特别怕裸露在女娃娃面前,因此和哥哥弟弟相比,我是个经常闹着跟妈要衣服穿的人。
冬天里,我们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夏天了,就穿着一套勉强可以遮羞的褂子。冷了,钻在炕窝里取暖;热了,就下到河里嬉水。
那时候,嬉水是我最快乐的事。尽管我们头上身上沾满了泥水,像个泥鳅一样光不溜秋的,但是,这光不溜秋的日子,却很快乐。
我经常和同龄的孩子一起打牌牌,折纸包包,或是弄个弹弓学射击,打一打狗头,瞄一瞄鸟儿。有时候,还跟上比我大的娃娃学扣麻雀。
怎么扣呢?就是给地上撒一点粮食,然后将筛子架在粮食上面,我们趴在麦草摞后面等着麻雀进筛子吃食,这个时候,我们就将拴筛子的线线一拉,那筛子就将麻雀扣在里面了。我们将麻雀捉住,拴在一起,给其糊上泥,最后是活生生地放在火上烤,直到能烤熟。
那时候,每当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感觉麻雀肉很管用,吃一两口,都觉得能顶饱。
从表面看,在农村环境下的娃娃大部分都野里野气,或老实巴交的,其实对新生事物同样充满好奇。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村里进来一个照相的,大人娃娃都围着看,我硬是哭着缠住姐姐,要照个相,姐姐只好出钱随了我的愿。
但当照片洗出来之后,我一看,懵了,可能是哭过鼻子的缘故,我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充满了恐惧。我感觉自己很丑,当时就把照片撕了。
姐姐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半截照片,呵斥道:“你撕了干嘛?”
我说:“这么丑,难看死了。”
姐姐说:“我取照片时,照相馆人说,这个娃娃从面相看,长大后,如果是个好的,就很好;如果是个坏的,就很坏,不是个普通人。我问他凭啥有这个判断?他说从面相上看的。你瞧,生人都说你将来是咱家的人才。只要你成器,还在乎照片没照好吗?”
平生第一次,我听到了“人才”和“成器”这个字眼,也模糊地理解了这个字眼所代表的意思,这不仅成了我儿时最深的记忆,也成了我潜意识里的一种隐约闪现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