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揽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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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要找到刘茂林并不难,他的双腿瘫痪,走不远。扬州人爱打“马吊”,尤其爱打扬州掼蛋,棋牌室开遍大街小巷,他们很快在附近的一家饭店找到了刘茂林,这些饭店都有两张桌子,打的用来吃饭,小的用来打掼蛋,“掼”在扬州方言里是“摔”“砸”的意思,打牌兴起之时,有人会把牌高高举过头顶重重地砸向桌面,在掼蛋游戏中,能砸出去的威力较大的就是“炸弹”,所以“掼蛋”最初的意思是炸弹。里面的桌子都被堆到角落里,男男女女足有十几个,不打牌的都站在后面抽烟,屋里乌烟瘴气,地上堆满了瓜子壳。大白天开着强光灯,牌桌上堆满了红红绿绿的钞票,刘茂林就坐在村民当中,喝得满面通红,把自家的牌一翻开,手上两张牌叭一下猛拍到桌上,破口大喊:“我赢了!”

牌桌上哗的炸开了锅,有人捶足顿胸,有人直叫邪门,刘茂林扑到桌上,忙不迭的把面前的钞票搂到自己面前来,赵文琼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头,不耐烦地说道:“干嘛?”

“别闹了,你老婆孩子都在等你回家,跟我回去吧。”

“不回。”刘茂林硬邦邦地回道,把扑克牌一下子摔在了桌上,“我已经和她说了,明天就去民政局离婚。”

“离婚?”赵文琼愣住了,刘茂林道:“对,所以我彻底跟她断了关系,听明白了吗?”

赵文琼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沉着脸盯着他,没等他行动,薛芳华忽然跳起来,一把将他从牌桌上给拉了下来。刘茂林被拽的一个踉跄,恼怒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薛芳华没有理会他的抱怨,直接把他拉到了棋牌室外的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怒道:“慧倩姐忙前忙后,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离婚,还有没有良心?!”

“我就是为了她着想才提出离婚的!”刘茂林拔高了音量,不甘心地反驳道。薛芳华怒极反笑:“为了她?你们可还有两个孩子!你这么拍手不管了,你让她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你根本就是自私而已!摔断腿不是你的责任,但凡你是有担当的男人,就该尽量帮着她一点,而不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逃避责任!”

“我逃避什么了?”刘茂林涨红了脸,把一张保险单摔在她的面前。薛芳华一看,竟然是张人身意外险,受益人填的是吴慧倩,金额是两百万。她的脑子瞬间宕机了,和赵文琼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但刘茂林理直气壮地争辩道:“我的人生已经毁了,腿断了,什么都做不了,与其像现在一样行尸走肉般活着,不如给他们娘仨留点东西。我早就想好了,等到拿了离婚证,我就找辆车去撞死,他们还能拿到一笔赔偿款,也算我这条烂命最后能发挥的价值。”

薛芳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倏地都冲进了脑门里一般,头胀得发疼,太阳穴迸跳起来,耳朵一直嗡嗡发晌。她直接从他手中夺走了保险单撕得粉碎,眼神赤裸裸如看一个白痴:“你想骗保?你当保险公司和交警都是傻瓜吗?这种蹩脚的骗局连村口的大爷都骗不过,你竟然还想骗几百万?”

刘茂林伸手去抢保险单,但赵文琼护着薛芳华,他又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保险单被撕碎,又气又急:“你这个泼妇,这可是我最后的指望了!”

薛芳华一把抓起他胸口的衣襟,正想狠狠骂他一顿,赵文琼拦住了她的手,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看着他说道:“刘大哥,其实你也清楚骗不到保险,但你不想活了,所以拿这个当借口来缓解对妻儿的愧疚,对吗?”

两人对视一眼,刘茂林瞬间崩溃了,捶打着双腿哭了出来:“是又怎么样?我已经是个废物了!别说是养家糊口,就连帮她做点小事都办不到!慧倩对我越好,照顾得越周到,我心里越难受,她才不到四十岁啊,我不能耽误她一辈子!”

“难道你现在扔下她和两个孩子死了,就不会耽误她的后半辈子了?”

“我没读过书,只有一身力气,四肢健全时可以去打工,去做农活,总不会把家人饿死,现在就算我活着,对她和家人又有什么用处呢?你们哪里懂我的苦处!”

“你这混账!”薛芳华急得暴跳如雷,“就算腿废了,也可以当主播,可以做手工,可以做的事多着呢,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将来还可以安装义肢,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行走,慧倩姐为了你苦了这么久,一心想让你好起来,你却满心计划着怎么去自杀,还把气撒在她身上,简直是个懦夫!”

刘茂林被戳中了痛处,突然嚎啕大哭。他也顾不上羞耻,把脸埋进双手间,佝偻着腰,他本来生的十分高大健壮,但薛芳华看着他佝偻着身子的样子犹如虾米,甚至还不如瘦小的吴慧倩高大。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因痛苦和悲伤而面目全非,不由心里也有些难过。她正想说些什么,赵文琼拉住了她的胳膊,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他说道,“芳华的脾气急了一些,但也是真心在为你们着想。自杀是最糟糕的逃避问题的办法,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继续。”

刘茂林呜呜哭了起来,身子在夜色中不断地颤抖着,赵文琼二人把他送到了家中才离开,附近有一家木材厂,此时正在送货,在河岸边堆满了长条的滚木。薛芳华越过堆在河岸上的木料,爬到了堤坝上,堤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堤下的淡水河,好象给那团火球般的夕阳烧着了似的,滚滚金浪,在迸跳着火星子。每天的这个时候,都能看到船娘划着小舟从玟河边回来。远处通往镇中央的大桥,长长的横跨在河中央,桥上车辆来来往往,如同一队首尾相接的黑蚁。河面上有一只机帆,嘟嘟嘟在发着声音,一面巨大的白帆,正缓缓地朝着天边那团大火球撞去,好像要被那团火球给融化了一样。

火红的夕阳,照得薛芳华的眼睛都张不开了,她蹲下来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着远方用力掷了出去,小石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圆弧,没入滚滚河水中。薛芳华问道:“我们会不会多管闲事了?”

“什么叫闲事呢?”赵文琼说,“当事人自己想不通,我们身为邻居和朋友帮帮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何况如果真的让他干出自杀骗保的蠢事,慧倩姐和两个孩子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赔偿,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他就是筒子将军而已,哪有自杀的胆子。”薛芳华一想到他刚才的样子就冷笑,“他觉得自己苦,难道慧倩姐就不苦了?又要挣钱养家,又要照顾孩子和他,还要处处宽慰他的心情,我看着都觉得累。他自己羞愧不更紧着些疼老婆,反而冲她发火摔东西,什么货色!”

“别怪他了,他心里也难过。”赵文琼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身为一家之主,应该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因飞来横祸沦为废物,工头和老板拖着不肯赔钱,当时也没买保险,难啊!”

薛芳华听到“一家之主”四个字就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赵文琼说:“他们家的情况特殊,我来村里后就经常去走访,帮他们申领了低保,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想个办法让他们能自己谋生,不然这样下去孩子也会被连累。”

“你这是拐弯抹角地劝我别放弃推广绒花技艺,先留在村子里吧?”

“哎呀,被你发现了吗?”赵文琼笑了笑,“其实这也是我的想法。上海的工作节奏太快了,很多时候被周围人带着拼命地奔跑,根本没有闲暇工夫思考自己要什么,一旦你回去,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卷王节奏中了,这样下去你的焦虑症这辈子也治不好了。”

薛芳华看着他,很想询问他让自己留在村里,是否真的只有这个原因,却没能问出口。桥上的荧光灯已经亮起,好象一拱白虹,远远跨在河上。薛芳华猛回过头去,看见远方的城市上空,霓虹灯网已经张了起来,好象一座高锋入云的彩色森林一般。春风十里扬州路,繁华似锦。扬州的夜市又开始了。

“起风了,我们回去吧。”赵文琼起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