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天一早，薛芳华就接到了蒋碧云的电话。她叫不醒赵文琼，索性直接骑着车来薛家抓人。蒋碧云拍摄经验丰富，第二天就拉着薛芳华去了扬州大学，准备随机抓几个演员加入剧组当义务群演。按照她的经验，这个时候大学的春季学期刚开学，大一大二的学生大多也过得比较闲散，如果有喜欢古装和汉服文化的，很可能愿意主动加入剧组拍摄，体验一把沉浸式扮演古装女子的乐趣。
瘦西湖校区衔山环湖，朱红的正门古色古香。校园里绿树成荫，飞檐碧瓦掩映在浓密的绿茵里，抱着书的学生三三两两从林荫道上走过，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从坡上直冲下来，大叫道：“闪开啊，没有闸——”
“我在上海念书时，自行车经常被偷，就租了一辆破二八，结果还是不到三天就没影了。”薛芳华笑了笑，“我实在气不过，在自行车上的座椅上涂了一层粘老鼠的胶。”
“结果呢？”
“自行车还是不见了，停车的地方留了一张字条，表示为了避免我继续祸害同学，就帮我把座椅拿去修了。”
蒋碧云笑出声来：“这些偷车贼还挺有幽默感。”
“是啊，我读书时自行车经常被偷，我们学校原来是一片湿地，为了保护环境，校内连个小卖部都没有，宿舍也在外面，离教学楼很远，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跑步去上课，每天早上都能遇到早八晨跑的同学。”
“真好啊，我也想体会这种烦恼。”蒋碧云伸了个懒腰，看着抱着书本走过的学生，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羡慕。这时两人突然听到叫好声。一个瘦高的男生一跃而起，一记漂亮的扣杀，篮球稳稳落地，周围传来一片喝彩声。男生和同伴击掌相庆，回头走向休息区，一个短发的清秀女生把冰镇过的矿泉水递给他。
“真是青春啊。”薛芳华忍不住感慨道，“每次看到他们就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你哪里老了，不还是桐花村村花吗？”
“我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个封号？”
“刚刚。赵书记是村草，你就是村花，你们两男貌女才，天生一对。”
薛芳华一怔，顿时红到了耳根，起身作势揍她，蒋碧云连忙跳开。薛芳华佯装恼怒道：“你才来了多久，从哪里听到这些八卦的？”
“纪敏啊，他给我灌了一耳朵八卦呢。”
薛芳华心中暗骂纪敏是个大喇叭，却也拿他无可奈何。不过与蒋碧云在一起，又是和赵文琼在一起不同的感觉。赵文琼和她截然相反，慢悠悠的性子，但脾气温和，情商高，和他在一起总是令人如沐春风，两人的处事风格截然相反。但与蒋碧云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她却觉得蒋碧云和自己很相似，看到她也不自觉生了亲近之心。
瘦西湖校区风光旖旎，湖畔种满了花树，微风拂过，粉白的杏花层层叠叠的缀满枝头，风一吹过就纷飞如落雪。此时正是扬大最好的时节，到处繁花盛开，春天的紫藤廊，被绿色的海洋与紫色的花海肆意包围，薛芳华在网上查过，这里是小红书上著名的打卡地点，号称天然氧吧，也是静心读书的好去处。立身于紫藤廊，极目远眺，可观盆景园与瘦西湖，这里也是小情侣的约会圣地。蒋碧云转了一圈，就找到了目标，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女孩正坐在角落里看书，她生的十分清秀，身上有股独特的书卷气，就像民国电视剧里走出来的白衫蓝裙的女学生。蒋碧云走到她面前，她便合上书，略带诧异地看着她。
“同学你好，我们是一个自媒体账号的团队成员，现在想拍摄一部扬州百年女子群像的宣传片，觉得你的形象很合适，你愿意加入我们的拍摄工作吗？”蒋碧云热情地问道，女生想了想，微笑着回绝了：“不好意思，我还要学习，而且我对当演员不感兴趣，请你找其他人加入吧。”
薛芳华有些不甘心，但是蒋碧云把她拉到一边，笑着说道：“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们是开绒花工作室的，你愿意收下这个小礼物吗？”
她摊开手，手心里正是一朵小小的鸡蛋绒花，背后贴着一张小标签，写着薛芳华的微信号。女孩点了点头，蒋碧云趁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能加个微信吗？”
“任巧巧。”女孩合上书，露齿一笑，“任性的任，巧合的巧。”
这时正是上早课的时候，两人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个大一的学生愿意参加，蒋碧云并不气馁，打算先去瘦西湖上堪景。在正式拍摄以前，堪景是不可或缺的工作，直接影响着拍照的效果。阳春三月，正是瘦西湖风景最好的时候，蒋碧云在摄影师的帮助下选好了机位，根据光影不同选择了几个待定拍摄地点，打算正式拍摄之前先过来排练。在拍摄工作中，光影的选择是至关重要的，蒋碧云常年生活在镜头前，对这一点十分敏锐，还指出了薛芳华在拍摄上的问题，薛芳华换了角度，果然比之前照出来的效果改善了不少。
此时阳光暖软，绿柳依依，两人买了点心，租了一只游船，一边吃午饭一边欣赏瘦西湖的旖旎风光。小船在碧波荡漾的湖上飘浮，温软的阳光照在身上，不知是哪只擦肩而过的游船放着歌曲，是童丽演唱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歌声柔美纯净，伴随着绿草和鲜花的香气飘过来。湖水想必是被绿树所染，如同一汪碧盈盈的翡翠，微风过处碧波荡漾，波光闪闪，游船画舫漫游其中，金碧辉煌的画舫和周围满眼的绿形成鲜明对比，于宁静之中跃出一点律动。
瘦西湖是多情的，从晨曦初露到暮色低垂，忽而细雨霏霏，忽而云雾弥漫，忽而阳光普照，薛芳华一直觉得瘦西湖的“瘦”字极妙，令人顿时生出爱怜，如一个纤纤女子几分娇俏，几分温柔，几分妩媚，薛芳华以前因为项目也在杭州呆过，瘦西湖与杭州西湖相比，少了平静辽阔，却多了几许灵秀与灵动，少了喧嚣浮躁，多了一份宁静和淡然，人类的智慧和自然灵光在这里合二为一，浑然天成，没有丝毫雕琢之感。那一座座拙朴的石桥，秀丽的白塔，绿树掩映下的亭台楼阁和华丽的画舫，都让她仿佛置身在扬州最繁盛的岁月里，光阴流逝，岁月荏苒，文人墨客在扬州来来去去，只留下了传唱千古的诗篇，与光阴一同沉淀在厚重的史书中。
“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分不清楚，瘦西湖和西湖的区别。”蒋碧云仰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看着云影天光，“既然有瘦西湖，为什么没有胖西湖？后来我到了杭州，把这个问题问了一个本地人，结果就被狠狠嘲笑了。”
薛芳华笑了起来，蒋碧云正色道：“你别笑，我十八岁以前都没有离开过老家，更不要说来杭州了，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存了钱去看东方明珠和西湖。”
“那你现在不是已经实现梦想了？”
“难说啊。”蒋碧云眯着眼睛，拿手在眉骨上搭了个棚，望着云影天光。“小时候只想吃饱饭，后来想去全国各地玩，刚出来打工时想有自己的房间，后来就想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后来才发现，人啊，这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我现在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了，但我依然无法满足，我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步我才会满足。”
她的话触动了薛芳华，她顿时想起了自己。她的心里总有一个空洞，必须拼命往里面填补各种东西，她看着蒋碧云，这个看上去总是热情开朗，行动力极强的女孩，和倔强隐忍的薛芳华就像是两个反面，她明显更讨人喜欢。
网红这个职业虽然门槛低，但能当好也不容易，不仅要长得好，还要敏锐把握观众需求和时代的脉搏。蒋碧云全网粉丝超过四百万，是当之无愧的大网红，如果不是这样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的性格她也干不好这一行，也无法调动整个拍摄工作进行。
“我听纪敏说，你是在上海读的研究生？”蒋碧云忽然开口道，薛芳华点了点头：“我本科就考到了上海，后来就一直留在上海了，最近才回来。”
“真羡慕你啊。”蒋碧云伸了个懒腰，随口说道，“我连大学都没读，读了个职高就独自去杭州闯荡了。”
薛芳华怔了一怔，只得安慰道：“文凭又不能决定一切，普通人出来还不是社会的螺丝钉。而且你能成为这么出名的网红也很厉害啊，我还在读书时，你的收入肯定比我一年的奖学金高多了。”
“我是运气好，赶上了电商崛起的风口，这几年再去当网红就难了，而且我们的工作没保证，流量来的快去的也快，我见证过许多账号一夜之间塌方了。我经常都在焦虑，总想着换一份稳定的工作做做，但回头一看，这年头哪有稳定的工作啊。”蒋碧云叹了口气，“我刚毕业的时候去杭州，跟几个打工妹挤在群租房里，什么都干过，最开始是当化妆品销售，在柜台前一站十个小时，脸都笑僵了，产品卖不出去，工资一扣连支最便宜的口红都买不起。”
薛芳华默默看着她，蒋碧云一出场总是带着全妆，看上去光彩照人，她从包里拿出一支磨得掉了漆的口红，低声道：“这是当时带我的一个姐姐送给我的，她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都记忆犹新。她说化妆就像女人的战袍一样，越是浓妆意味着斗志越强，因为上了全妆就不能哭，一哭妆会花掉，就会变得非常难看。”
“这句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薛芳华怔了怔，“我从来不化妆，也没有时间打理。”
“其实你的底子很好啊，只要好好打扮，一定会光彩照人。”
“我其实不太在乎自己的长相。”薛芳华笑了笑，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生的好，但并没有什么用处。一个家境平平的女孩如果只有美貌这一张牌，就像携带大量金银珠宝走夜路的幼童一样，一不留神就会被诱骗，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她见过很多女人用美丽来交换财物，把人生的主导权拱手献出，最后又有几个人能善终？
美丽和其他牌一起打出来，都能收获成功的人生，唯独单出是灾难。因此她从不打扮，也不在乎学习加班把自己熬的憔悴苍老，因为自己的本事换来的才让人踏实，蒋碧云很明显也知道这个道理。
“其实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去法国学习服装设计，我为此一直在存钱。要不是前几年运气不好买到了烂尾楼，我现在人已经在法国了。”
“我觉得这个梦想特别好。”
“真的吗？”蒋碧云突然回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我身边所有人都觉得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该赶紧稳定下来，我也有能力挣钱了，没必要再受读书的苦，但我真的不是图那张文凭，我就是……就是想再把自己养一遍，我真的想读书，想去外面看看，而不是到了年龄就结婚生子，然后像我妈她们一样过得一地鸡毛。”
“我明白。”薛芳华看着她，柔声说道，“我真的明白。”
蒋碧云的眼圈突然红了，她飞快地转过头，抹了一下眼睛，才低声道：“我当时其实有能力考大学的，但我妈生下了弟弟，我爸从未停止过拈花惹草，她以为有个儿子就能拴住他，但我爸还是我行我素，只疼我弟弟，我那时在读高中，家里天天一片狼藉，不是爸妈吵架，就是我弟弟又吐奶了，在家哇哇大哭，我根本不想回家，就在外面的KTV跟人鬼混，把头发也染成红色，打扮得像个太妹，高考自然也考得一塌糊涂，后来我受不了去了杭州，一天直播十几个小时，和四五个人挤在群租房里，但他们也不在乎我的死活，只管跟我要钱。我最后转了一次钱就把他们全部拉黑了。”
她短促地笑了笑，回头道：“我后来回去过一次，看到家里把我的床铺都收拾了，才知道我是没有家的，只有寄住。”
薛芳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说道：“我外公是退伍英雄，他一直希望有人能继承他去当兵，所以更喜欢表哥和表弟。”
“但你外婆那么疼你。”
这一点薛芳华倒无法反驳，只得点了点头。蒋碧云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抱歉，我不是跟你抱怨，我只是……突然有些忍不住了。”
“我明白。”
“真奇怪，我们两也才认识没几天，却感觉好像认识了很久，什么都能跟你说一样。”
蒋碧云摸了摸鼻子，难得有点害臊。薛芳华笑了起来，把一块条头糕递给她：“这就是一见如故吧，说明我们是注定的姐妹。”
“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我比你小两岁，该叫你一声姐姐。”
“行，那咱们就以茶代酒，义结金兰吧。”薛芳华笑道，端起茶杯对空遥遥一敬，和蒋碧云碰杯，随后一饮而尽。条头糕香甜细腻，配上一壶鲜醇的绿茶，饱览湖光山色，让人不由义兴遄飞。小船穿过由绿树组成的迂回幽深的河道，周围一路繁花似锦，树木葱郁。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斑驳驳的亮光，和着鸟儿的吟唱，犹如一支悠扬的琴曲，时而还能看到彩蝶翩跹飞舞。薛芳华闭上眼睛，似乎想感受当年诗人的雅兴。就在这时，一滴细雨落在她的脸颊上，薛芳华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乌云遮住了天空，随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下雨了。”蒋碧云伸出手，接住一滴雨水。雨越下越大，两人连忙躲进了船舱里，烟雨中的观音山空蒙渺茫，仿佛黛青色的山水画。雨水前后的雨初时淅淅沥沥，下了个把小时开始转急。伴随隐隐的雷声，雨点小碎步般踏落湖面，绿如明镜的水面霎时皱起了无数小荷叶似的波纹，层层叠叠荡开去，在渐急的流水里破碎成起伏的碧波。
船行过二十四桥，水波荡漾的湖面有几只戏水的野鸭，岸上竹林也是一片空蒙苍翠。她看着洁白的二十四桥，试着想象一夜月光如水的春夜，一位美人坐在桥上身披羽纱长发随风，纤纤玉手，弄笛吹箫，于是那舒缓柔美的旋律，便从二十四根管弦中缓缓地流淌出来。它如山中的清泉清幽静谧，轻盈地漫过，又在月色中弥散。她透过岁月的迷雾，仿佛看到了佳人的倩影，不禁好奇她身上有着什么故事，与那位大诗人又有着怎样的邂逅。
“我们的第一个拍摄场景就选择二十四桥吧。”薛芳华突然说道，“这也是扬州的代表性风物，不如就拍个晚唐时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时间就两分钟左右，然后画面一转，到了烽火硝烟的民国时期，以表示这座桥承载了扬州的历史变迁。”
“地点没问题，但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有点老套了，现在古装变装的视频太多了，观众已经有些审美疲劳。”
“我们的本意只是展现绒花之美，又不是讲故事。”
“但微电影还是要有情节的，你看了那么多书，有什么具有戏剧张力的故事，能放在只有十多分钟的微电影当中吗？”
“故事倒是很多，但大部分都是你老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薛芳华拿了一块绿豆糕咀嚼着，满口生香，蒋碧云道：“不是说扬州出美人吗？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合适的吧。”
“这其实是误传。以前苏北水患，大批流民不得不卖儿卖女，这些女孩就被卖到了当时最繁荣的扬州，经过培训充当婢妾，要么就被卖入妓院，这就是‘扬州瘦马’的由来，背后都是女人的血泪。”
“那我们不如换一种思路，就选择一位有气节的名妓，展露她一生当中的几个片段怎么样？”
“行，就这么做，我回去再找找素材，让你来演出没问题吗？”
“你太小瞧我了，本人可是金酸梅奖首席女演员，才华横溢，美貌绝伦，演个名妓不在话下。”
“你要点脸吧。”薛芳华笑了起来，伸手刮了刮她的脸，两人闹作一团，船身颠簸起来，薛芳华急忙道：“快起来，船要翻了。”
蒋碧云这才爬起来，经过这么一番闹腾，船已经靠近了岸上，蒋碧云冒雨下来，忽然笑道：“你说我们会不会遇到一个蛇妖给我们借伞？”
“蛇妖只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书生，而且只在西湖出没。”
“哎呀，都差不多，说不定会有帅气的男蛇妖出没呢？”
“我看你是演戏演多了，都魔怔了，端午节还没到呢，就算有蛇妖也会把你一口吃掉。”薛芳华嘲笑她。两人一边拌嘴一边在岸上买了一把油纸伞，穿着旗袍，撑着伞走在青石板路上，就像民国时女大的学生，上过课以后手拉着手去茶社点一壶清茶和糕点，闲聊到黄昏时分再手拉着手离开。
雨已渐疏，黄昏的斜阳自云层中半遮半掩地露了几缕霞色，火烧云映得西面天空红彤彤，太阳已被远处的群山吞噬。较深处还透出股子炽烈的热度，稍浅些的地方则是浅绛粉红，云彩丝丝绊绊如飞絮连天。两人同时驻足看那霞色，直到天幕低垂，变成浓厚的深紫色。
“咱们回去吗？”薛芳华问道。蒋碧云摇了摇头，撒娇似的挽起她的手：“现在时候还早呢，我们去逛夜市吧！我还没见过扬州的夜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