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台风过境后,太阳便出来了,昨夜的晦暗和风雨仿佛不复存在,天空呈现澄澈的青蓝色,两人先去了市里取CT报告单,好在报告单显示一切正常,薛芳华才松了口气。蒋碧云却十分不解,询问道:“既然心脏和呼吸道都没有问题,那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胸闷气短?”
“如果体检结果没有问题,那就说明是心理问题。我们只能医治身体上的病,无法医治心病,建议你去精神科看看。”
“不用了,我没什么问题,只是前两天台风来了,心情不好而已。”薛芳华笑了笑,收起了报告单。蒋碧云追上她的脚步,连忙问道:“你确定没问题吗?要不要再去精神科看看?”
“我真的没事!”薛芳华的语气有些焦躁。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甚友善,她才缓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压力大了会这样,既然对身体没有影响,那就用不着管,自己调节心态就好了。”
蒋碧云毕竟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深知她的执拗,欲言又止。两人打车回去,路上人潮拥挤,车一直堵在路上,薛芳华侧着脸看着汽车在街道上缓缓滑行而过,前面不知道怎么了,车流行驶得不太顺畅。两旁梧桐树的树冠高大而茂盛,枝干喑哑琴弦般交错纵横,形成穹隆般的浓荫。当车子驶入那一方清凉里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起来,望着两侧古色古香的建筑有点出神。
昨晚的梦仍然萦绕在心头,她知道正是自己一直以来潜意识里的焦虑,只不过由于最近工作进展的还算顺利,又有亲友支持,在热火朝天地忙活时,她便把焦虑给压了下去。但薛菡的出现再次唤醒了她的焦虑,她心里也清楚,工作室虽然目前步入了正轨,但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
她和赵文琼,蒋碧云都不一样。赵文琼有公务员的编制,蒋碧云本来就是大网红,即使绒花工作室失败了,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只有她把前途压在了这件事上。她这之前一直按照被规划好的“精英”人生,按部就班地走好每一步,如今突然像被高速运行的列车抛到了旷野上,尽管她自己摸索着走出了一条路,但这条路通往何方谁都无法预知。
再过几年她就要三十五岁了,到了职场要被优化的年纪,如果到时候工作室没能运营好,入不敷出,她再进入竞争激烈的就业市场,又该拿什么去和那些同样优秀的应届生比?
薛芳华没有得出答案,对她而言,人生本来也没有标准的答案。只是当薛菡指明了一条可以顺顺当当走下去的路时,她又有些动摇了。薛芳华只得摇了摇头,不想被蒋碧云看出自己内心的摇摆不定。两人虽然是朋友,但也是合伙人,如果在工作室起步的时候退出,对蒋碧云而言无疑是一种背叛。还有赵文琼……
想到这里,她的心口忽然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服。蒋碧云注意到她的情绪,凑过来问道:“你怎么了?自从台风天之后,你就一直不太正常。”
“其实那天我妈回来了。”薛芳华想了想,避重就轻地说道,“她一早就抛下我去创业,基本上没有回过家。”
蒋碧云一听就明白了,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她给了你什么不痛快吗?还是教训你了?”
“没事,但我一看到她心里就难受。她头二十年都没管过我,现在却跑回来说教,我一时受不了跑出来,淋了雨才发烧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蒋碧云立刻就明白了。薛芳华看了她片刻,忽然说道:“谢谢。”
“谢我什么?”
“我每次跟别人说起家里的事时,都会有人劝我,她终究是我妈,她外出打工也是为了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让我体谅她。谢谢你没有这么劝我。”
“因为我劝你体谅了她,谁又来体谅你呢?”蒋碧华苦笑道,“我能明白你的感受,真要说起来,我父母对我还是有爱的,但他们这么多年带给我的伤害也无可挽回,我不可能靠一句‘不容易’或者父母的身份,就一笔抹消我这些年所受的所有委屈。”
薛芳华静了片刻,伸手握住她的手,蒋碧云抬起头,她的眼睛干净而温暖,清澈得像条一望见底的溪流,可以轻易在里面找到关怀和担忧。薛芳华微微笑了笑,说道:“好了,别那么看着我,我没事。”
她们都没有享受过父母无条件的爱,也熬过了辛酸的少年时代,即使如今已经可以靠自己立足,但那些伤依然藏在内心深处,只有自己慢慢抚慰。曾经的委屈她不是不介怀,但如果去恨薛菡又太过了,她外出虽然是为了追求事业,创业成功后也确实改善了薛芳华的生活,她只有选择放下,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我能帮你什么吗?”蒋碧云关切地问道。
“你已经帮了我了,真的。”薛芳华笑了笑,“有点儿累,让我稍微休息一下。好吗?”
蒋碧云轻轻点头。
两人回到小院,涂防水胶的师傅已经到了。虽然院子里的积水被太阳晒干了,但两人之前的劳动成果被毁于一旦,盛开的花朵全部被雨打落,凋谢在泥里,薛芳华的小树也已经奄奄一息。一场雨过后,村里的房屋多少有些受损,随处可见师傅在修复屋檐和刷胶,调水泥的声音,砌砖块的声音,钉木桩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人忙活了一阵,把院子里的花木都扶起来用木棍固定住,又清理了院子里的积水。刘芸过来玩,光着脚在水潭里踩来踩去,手里捏着刚在浅水湾里捞的小鱼。
“芳华姐姐,有客人到了!”刘芸看到陌生的人影,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薛芳华一出来才看到姚蕊的身影,姚蕊冲她有些抱歉地笑笑,“我听说你们要招人才过来的,但你们这里——”
“没事,我们确实在招人,不过昨晚上发台风把院子给淹了,所以现下正在收拾。你等下,我叫碧云出来啊。”
她进了屋,蒋碧云很快出来了,她把院子里收拾出一片空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姚蕊环顾四周,姚香玉却眼尖,立刻叫道:“这个姐姐头上戴了花!”
“小声点,在陌生人面前不要大呼小叫,妈妈没教过你礼貌吗?”姚蕊面露愠色,刘芸连忙跑过来,牵起她的手道,“你喜欢这朵花吗?我带你一起去参观我们的工作室吧。”
姚香玉点了点头,两个女孩牵着手走开了,薛芳华问道:“你带了简历吗?”
“什么简历?”
“你不是来面试的吗?怎么连简历都没带?”
“行了,咱们也不是什么大公司,还要对应聘者背调什么的。”蒋碧云摆了摆手,回头问道,”你对咱们做的绒花了解吗?“
“嗯,我奶奶是南京人,以前也在绒花作坊工作过,不过我也只看她做过。”姚蕊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道,“恕我直言,我在网上搜了一下,您的工作室是今年新成立的吧?能赚到钱吗?”
“我们刚刚接到了汉服工坊的一个大订单,目前我们在通过抖音小红书等平台进行营销推广,效果也不错,只是如你所说,我们的工作室刚刚成立,目前还比较缺人。如果你愿意加入工作室,你想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我是个设计师,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从事设计方面的工作,这是我平时设计的一些图稿。”姚蕊从包里取出设计稿交给她,“我看了你们的淘宝店铺,还有更多改进的空间,如果你们需要正式成立一家工作室,并把它打造成个人品牌,那么一个漂亮的包装也是很重要的。”
薛芳华仔细看着姚蕊的设计,她的图稿色彩明快,擅长用几何拼接图案吸引眼球,一看就十分专业。她合上画稿,看着姚蕊的眼睛问道:“恕我冒昧,请问我们工作室到底是哪里吸引了你,让你决定加入我们?以你的设计水准,完全可以找到收入更高也更稳定的工作。”
“因为我家人也从事过绒花工作。”
薛芳华没有出声,静静地望着她。姚蕊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失业了,一直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因为我女儿非常黏人,身体又不好,时刻都闹着要和我在一起,而设计师的工作必须经常加班加点,无法兼顾事业和家庭。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薛芳华看出她还是隐瞒了实情,但她能理解,毕竟生活不易,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和蒋碧云对视了一眼,蒋碧云和气地笑道:“行,那你什么时候能开始上班?”
姚蕊原本只是来试试水,闻言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女儿,蒋碧云看出她的顾虑,笑着说道:“你不用担心,可以带着女儿来上班,我们村里留下的女人多,大家都可以帮忙照顾她,她也能有个玩伴。”
姚蕊看着正在和刘芸玩耍的姚香玉,便有些心软。她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姚香玉便跑了过来,蒋碧云从薛芳华手中接过一朵粉色的芙蓉花,戴在她的头上,姚蕊伸手抱起女儿,蒋碧云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姚香玉胳膊上的淤青,不由皱眉道:“香玉,你是碰到哪里了吗?我去找红花油来。”
姚香玉张了张嘴,看了一眼姚蕊,姚蕊连忙护住女儿,拉下她的袖子,解释道:“没事儿,小孩子磕磕碰碰很正常,用不着小题大做,过两天印子就消了。”
蒋碧云毕竟年纪轻,也没有多想,薛芳华却微微皱眉,想起这毕竟是姚蕊的私事,也没有开口询问。姚蕊称今天还要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再过来上班。姚蕊刚走,就看到吴慧倩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圆脸上写着惊惶,打着手势示意有人吵起来了。薛芳华只看得懂简单的手语,只得跟着她跑进院子里,正好看到陶念娣在和上次来的胖护士吵架。薛芳华从来没有见到过陶念娣这么生气,脸庞涨的通红,气得声音都发抖了。她下意识地把陶念娣拉到自己身后,陶念娣却怒道:“这么粗制滥造的东西也想拿去给客户交货,除非我死了!李婷,你不干就不干了,别把人当瞎子!”
“我哪里粗制滥造了?明明是你在挑我毛病!这也是我花了大半天才做出来的,你说扔就扔,把我当作什么了?”
“绒花本来就是细致的手工艺活,每一步都要做好,最后的成品才能好看,华儿你看看,她做的这是什么东西?”陶念娣把一朵绒花塞进她手里,薛芳华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手上的绒花虽然大小和样式都和陶念娣做的差不多,但绒条的形状明显极不规整,细节做工也有些粗糙。薛芳华知道陶念娣几十年来坚持精细的做工,当时在厂里就看不惯同事贪图快而交出不合格的货物,便把她拉到一边劝道:“李姐也才刚开始学,毕竟比不上你几十年的手上工夫。万事开头难嘛,你也别着急上火,把身体气出毛病来就不好了。”
“你外婆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但凡她的态度端正,我怎么会这么生气?”
“你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不过会点手上功夫,还真把自己当大师了?”张婷涨红了脸,把手上的东西一摔,厉声道,“行,不做就不做,谁稀罕跟着你赚这点破钱,我看村里疏通下水道的师傅都比你挣得多!”
她直接把桌子推翻了,桌上制作绒花的材料和绒花都滚进了泥水里,陶念娣连忙起身去捡,气得直跺脚。薛芳华也帮着她收拾,一边帮一边劝道:“没事,她走了我们再去找新的人,总能找到合适的学徒。”
“教了好几天,态度一点儿也不端正,连最基本的滚绒都做不好,一心只想赚快钱,什么德行!”陶念娣余怒未消,“这种人要是放在以前的厂子里,早就被开除了!”
薛芳华一边答应她,一边找了干净的湿巾擦干净绒花上的污泥,原本跟着做工的有七八个村民,都是待业的农村妇女,看到张婷和她闹翻了,不由都心有戚戚然。薛芳华在心中叹了口气,暗中后悔没有把蒋碧云一起叫过来,同人打交道始终不是她的专长。
“好了,没事了,大家重新开工吧。”薛芳华拍了拍手,神色自若地说道,其中一个个头矮小的女人怯生生地举起了手,道:“我得走了,我还要回去给孩子做饭呢。”
“对,我也是。”
一眨眼的工夫,学徒里又走掉了两个人。陶念娣看了她一眼,薛芳华便跟着她走进屋里,等到掩上门以后,她才迫不及待地抱怨道:“华儿,我本来看着她们都有家里的事要忙,抽空过来也不跟她们计较,但她们做起活慢吞吞的,经常找各种借口请假不在,按照绒花的数量算钱时却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薛芳华唯有苦笑,她十分清楚,工作室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而这些女人平时自由散漫惯了,也不可能有陶念娣那种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一心只想趁农闲时挣点快钱。但陶念娣性子软,原本很好说话,只有在绒花的事情上十分较真,她宁愿把不合格的作品销毁,也不会拿去卖给客户。
“没事,她们不做就不做了吧,总会有其他人愿意加入我们。”薛芳华安慰道,“您老一把岁数了,就不要为了这种事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薛芳华费了不少口舌才把她安抚好,回到了云华小院,打开了手机信息,果然看到了赵文琼的消息:“我这边收到了好几条客户的投诉电话,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之间多了这么多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