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揽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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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为了筹备绒花合作工作室的事,薛芳华来来回回跑了一整天,先联系到了扬州和南京等城市的绒花厂负责人,使劲浑身解数拿到了绒花厂老师傅的电话和住址,但这些人不是改行就是已经换了住址和电话,还是在沈玲玉的提醒下,薛芳华来到了南京的绒花坊,与绒花传人赵树宪联系过,通过赵树宪的人脉接触到了一些坚守这份技艺的老师傅。

在翻阅绒花师傅的名单的时候,薛芳华觉得自己就像穿越在时光的长河中,捡起了一些遗落在河中的明珠。这些明珠有的已经埋没在深深的淤泥中,与周围的卵石无疑,一旦当有人把它们打捞起来,擦净上面的污泥和灰尘,便露出璀璨的光华。这让薛芳华越发确信,自己现在做的事业是有意义的。

薛芳华并不清楚,绒花创业如今能走到哪一步,前途仍然笼罩在一片迷雾中,她唯有奋力搏一搏,才能让自己不至于胡思乱想。当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院时,天已经黑透了。小院里亮着灯光,她嗅到了莲藕炖排骨的香气。蒋碧云从院子里探出头,看到她就露齿一笑:“回来了?”

薛芳华的心忽然静了静,就像在寒冬腊月钻进了温泉里,心里便慢慢踏实了。她点了点头,走进院子里,正好看到刘芸在和姚香玉在玩老鹰捉小鸡。蒋碧云朝屋里努了努嘴:“昨天的那个设计师姚蕊来了。她今天工作了一天,我觉得她人还不错,我把合同拿过去了,她正在看,你看下行不行。”

“行。”

薛芳华跟着下了楼,姚蕊正咬着笔杆看合同,姚香玉也一直跟着她。薛芳华给她解释了现在工作室的情况,出乎意料,姚蕊只犹豫了片刻,便签了字,只要求带着女儿上班和准时下班。

双方约定了一个月的试用期,姚蕊拿出了一份图稿:“我在考虑为工作室设计一个新国风的网站用作宣传,你们看看这个设计方案行不行。”

蒋碧云和薛芳华在这方面都是外行,也觉得她的图稿做得十分精细,显然是下了功夫的,商量之后当下便决定采用姚蕊的方案。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们便邀请姚蕊一起吃晚饭。姚蕊犹豫了片刻,看了眼院子里笑闹的女儿才答应。晚饭时分小院总是很热闹,蒋碧云热情地和她搭话,但姚蕊始终低着头,问两句才含糊地答应一句。

虽然两人相识的时间不长,但薛芳华总觉得姚蕊有些古怪,不仅性格阴郁,还沉默寡言,工作以外的时间都对着窗外发呆,叫她一句许久才有回应。但蒋碧云喜欢她,再加上她的工作能力还不错,薛芳华也不好多说什么。她端着碗走到蒋碧云身边,给她看了今天的收获:“为了保证质量,我现在是想尽量和手艺纯熟的绒花师傅合作,以分成制计报酬,有愿意加入的村民先跟着师傅学习一段时间,从最简单的花型做起,经师傅评定合格后再正式加入工作室。”

“我这边没有问题,也是因为我带货的都是快消品,因此忽视了传统技艺的培训需要时间,村民不可能一上手就做出完全合格的绒花。”蒋碧云问道,“不过你真的能说服这些老师傅和我们合作吗?”

“我今天花了一整天时间,有三名师傅答应和我们合作。”

“只有三位师傅?”

“今天只是第一天,我也只跑了扬州,我已经联系了天香工作室,明后天再去南京跑跑,村里人这边我也会去联系的。”薛芳华顿了一顿,苦笑道,“我也没想到做通人的工作这么难。”

“没关系,我也会尽力去做,只要能说服新的匠人加入,我们也可以把他们的故事作为工作室吸引买家的元素。姚蕊建议我们可以成立一家网站用作宣传,除了淘宝和抖音,客户也可以直接在网站上下单。”

薛芳华正想开口,院子里突然传来了尖利的哭声。姚蕊连忙扔下工作跑出去,只见姚香玉手里捏着一朵残缺的绒花,站在院子当中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怎么了?”蒋碧云也跟着跑了出来,连忙把她抱进怀里柔声安慰道,“怎么哭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姐姐抢我的花,我不愿意还给她,她就把花撕成了两半。”姚香玉哽咽道,刘芸气得小脸发青,把手上的东西扔到了地上:“明明是你抢我的花,还要倒打一耙,我……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小孩子也想不到什么具有威胁性的话语,刘芸翻来覆去就是要把此事告诉家长和不和她玩,蒋碧云看到姚香玉哭得楚楚可怜,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谎,这时薛芳华走出来,直截了当地说道:“院子里不是装了监控吗?一查监控就知道了。”

蒋碧云恍然大悟,由于院子里的外来人口众多,有没有装防盗门,薛芳华便提议安装了监控,果然一查监控就发现始作俑者是姚香玉,姚蕊立刻不顾还有外人在场,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姚香玉的左脸立刻红肿起来。

“你这个厚脸皮的死丫头,抢了别的小朋友东西还敢诬赖别人!”她训斥道,“妈妈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对我说谎!”

姚香玉的小心思被戳破,又当众挨了打,争辩道:“妈妈凭什么说我,你上次骗我说在公司加班,不也和别的男人出去玩了吗?”

姚蕊看她犯了错还敢顶嘴,扬手又想给她一记耳光,被蒋碧云拦住了,她挣了挣没挣脱,愤怒地问道:“我在教训自己的女儿,你管我做什么?”

“姚女士,这里人来人往的,一大早闹得鸡飞狗跳,只会让其他人来看笑话。何况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你打了她也不会认错,只会觉得自己伤了面子而记恨你。”蒋碧云温言细语地劝道,姚蕊这才收回手,愤怒地看了女儿一眼,姚香玉见有人给自己撑腰,顿时哭得撕心裂肺,姚蕊道:“你在院子里罚站,不许进来,要是不听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蒋碧云还想再劝,薛芳华抓住她的胳膊,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姚蕊发作了一通后,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精神萎靡,只一声不吭地对着电脑出神。透过窗户,她看到姚香玉一直站在院子里,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蒋碧云实在看不下去,凑过去说道:“外面天气热,孩子一直站在那里会中暑的。”

“不用管她,她太不服管教,是时候让她受点教训了。”

“哪有你这么当妈的?”蒋碧云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你女儿本来年纪就小,能懂什么道理?你越是对她用暴力管教,她只会越不服气。”

“如果你想替我管教女儿的话,就把她接回去。”姚蕊的声音毫无起伏,“反正我也养不好她。”

蒋碧云开始觉得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方才姚蕊对女儿发火的时候情绪十分亢奋,但现在整个人就像掉入了低谷,对着电脑半天都无法正经工作,她的情绪像跳楼机一样时高时低。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夏日的暴雨总是来的猝不及防,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阵雨,云层中很快响起了雷声。雨流如注,在院子里敲击出一个一个的小水洼,蒋碧云看了她一眼,见姚蕊仍然毫无动静,索性拿了把伞跑下去,姚香玉小小的身子被雨淋得透湿,脸颊飞起两朵病态的红晕。蒋碧云连忙拿毛巾擦着她身上的水迹,姚香玉抬起头,正好看到姚蕊站在身后,她怔了怔,软软地吐出一句:“对不起,妈妈。”

姚蕊一下子跑了过来,紧紧把她滑倒的身子搂进怀里,哭着连声道着对不起。薛芳华站在身后,看着两人的背影,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感觉,她直觉姚蕊还有重要的事隐瞒着她们。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蒋碧云便建议姚蕊母女在小院里先留一阵子。她煮了一壶浓浓的红糖姜汤,趁她在厨房里忙碌之时,薛芳华走到院子里,发现姚蕊正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枯竭的鱼塘。

“香玉呢?”薛芳华问道,姚蕊道:“换了衣服,已经歇下了。”

薛芳华看了一眼屋内,随即回头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讲。”

“那天晚上我们遇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跳河?”

姚蕊顿了一顿,似乎不太习惯她这种直截了当的问法,下意识地把脸埋进膝盖间,薛芳华缓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或者我换种问法吧。我看了一下你的简历和设计稿,你之前工作的公司待遇很不错,你的专业能力也十分过硬,你为什么会选择从之前的公司离职,选择我们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工作室呢?”

“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但我想我们有权了解工作伙伴的经历。”

两人对视了片刻,姚蕊败下阵来,苦笑道:“因为我不是正常离职,是被原来的公司开除的。”

“是因为照顾女儿耽误了工作吗?”薛芳华明知故问,姚蕊没有回答,蒋碧云顾念着她之前轻生的经历,不愿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但薛芳华知道在这种节骨眼上,如果她们招募了一个敏感多疑的人进来,无疑会令工作室的情况雪上加霜。

“你猜的没错。”姚蕊终于开口道,“我上次在闯了祸,设计师这个圈子不大,我很难再在扬州找到合适的工作,但我需要工作。蒋小姐上次救了我,又热情地帮助我,我就想着不如来碰碰运气。”

薛芳华欲言又止,姚蕊笑了笑:“你想问我为什么会跳河吧。其实说出来你一定觉得无趣,就是被男人甩了而已。”

“天下何处无芳草,他甩了你,说明你值得更好的。有福女不入无福之门。”

“我能有什么福气,我的福气在生下孩子以后就消失了,剩下的全是倒霉事。”姚蕊苦笑道,“我当时都怀孕八个月了,证也领了,香玉的爸爸明明答应等孩子生下来就办酒席,结果突然反悔消失了。孩子都那么大了,也打不掉了,我只好把她生了下来,但找了好几年他都音讯全无。”

“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薛芳华小心翼翼地劝道,姚蕊冷笑道:“能出什么事?几年前孩子都大了,他一封离婚协议寄回家,原来他又找了新欢,生怕犯下重婚罪,逼着我离婚!我不肯签协议,去他新欢的单位闹,拿着匕首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一次性给出抚养费,他却说他早就受不了我了,还去法院起诉我,说我有精神病!”

她的眼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心中的熊熊怨火被点燃了:“我本来以为可以和他组建幸福的家庭,结果他除了留下这个累赘,什么都不肯给我!”

“但你的女儿又没有错。”薛芳华情不自禁地说道,“她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这话仿佛一粒火星落在引缐上,嗤嗤烧了起来,姚蕊猛的回过头,激动地说道:“我女儿天天缠着我,我工作时也放心不下她。一旦我想和男朋友出门,就整日哭闹不止。我才二十八岁啊,我也想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难道要我把人生全部投入到育儿当中,让我被磋磨掉所有青春,最后孤独终老吗?”

“你在选择成为母亲以前,就没考虑过需要付出的代价吗?”想起自己幼年时的委屈,薛芳华不禁拔高了音量,“如果你还想接着谈恋爱,承担不起陪伴的责任,那一开始就不要把她生下来!”

“我那时才二十一岁,哪里会考虑这么多,他处处宠着我,我还以为嫁给他一定会很幸福!”姚蕊哭了起来,“他逃跑时孩子都打不了了,我能怎么办?我明明这么辛苦地把她养大了,为什么你们都只会指责我?”

她掩面痛哭,薛芳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巨大的苦痛在她的胸口翻腾,她想起年少时对母亲薛菡的怨恨。她恨薛菡无情地抛弃了她,母女两十来年的联系只在银行卡上,直到她工作的那一日。每当她遇到学校要开家长会,看到父母牵着孩子的手走在路上时,都油然而生一股羡慕,这种感情又会演变成对薛菡的怨恨。但她似乎从来没有恨过那个消失的父亲,好像她是薛菡独自生下来的一样。

薛菡生下她时和当时的姚蕊差不多大,她是否也是因为年少无知选择了生育?她怀着美好的憧憬走入婚姻,等到孩子出生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悬崖,等到站在悬崖上的那一刻,才发现身后的路都没有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跳。

薛芳华试着谅解她,把自己代入母亲,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孤独却无法轻易释怀。她看着哭泣的姚蕊,无端的感到一阵烦躁,起身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