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工作室度过了这次危机,挣扎着经营下去,薛芳华整日都忙得不可开交,经常直到凌晨才歇下,一大早就又看到了她忙碌的身影。蒋碧云看到她迅速消瘦下去,不由担心不已,但问起来薛芳华总说没事,工作室才起步,上次的危机给了她们一个警钟,工作室犹如在浪潮中的小船,任何危机都可能令这艘小船倾覆。
姚蕊还是每日到工作室里来,但薛芳华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每次看到姚蕊,她的心情就十分复杂。她理解姚蕊首先是她自己,她想要爱情和事业的心情,但另一方面又很反感姚蕊对孩子的态度。姚蕊也察觉到了薛芳华的排斥,私底下问过蒋碧云,蒋碧云也不好把薛芳华的私事拿出来说,只得苦笑着说薛芳华最近心情不好。
薛芳华不愿把自己心里的事告诉旁人,只得默默埋在心里。但她看着姚蕊时,眼前总会浮现薛菡的影子,也因此对姚香玉格外怜爱一些。
这天下午,薛芳华来到工作室,正好看到姚香玉在院子里玩耍。这些日子她天天来云华小院,彼此已经混得十分熟稔,姚香玉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朵花,便嚷着也要学着做绒花。薛芳华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拿了一朵绒花开始从头教起。
“这是丝绸的下脚料,先要放进碱水里煮,时间不能过长,才能成为制作绒花的原料。”薛芳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姚香玉打断了,“既然都是丝绸做的,为什么要用废料做?”
“因为这样成本低,也比较省事呀。”
“芳华姐姐,我们可不可以养蚕,然后用自己做的蚕茧来做绒花呀?”
“这……”薛芳华本来有些犹豫,但看到姚香玉失落的神色,便咬牙道:“好,我去买点蚕种,我们自己来养蚕。”
姚香玉扬起小脸笑了,薛芳华的心房就像塌了一角,腾出一块柔软的角落,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每次看到姚香玉,就像看到幼年的自己,出于一种弥补心态,总想对她更好一点。她很快去买了蚕种,向村里的养蚕专业户请教以后布置了蚕室。薛芳华小时候也养过蚕,扬州气候温和,土壤湿润,适合桑树的生长,桐花村后面就有一片桑树,她们买来蚕种,把蚕放在纸盒子,或是筛米的小筛子里,用筛子的话要放一些纸垫在筛底。小蚕刚从卵里孵出来时,必须特别小心对它,用最嫩的桑叶喂它。
“芳华姐姐,蚕宝宝什么时候能孵出来呀?”姚香玉充满期待地趴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抚弄着桑叶。薛芳华笑道:“快的话,一周就会孵出来了,但在这之前要对蚕室里里外外消毒,换桑叶的时候也要用很软的毛笔来移动它,要注意力量;有时桑叶太干燥,不细心就会在换桑叶时的过程中把小蚕留在要丢弃的桑叶上。小的时候难养一点,长大些就好办了。”
“它们什么时候能结出蚕茧?”
“我也很久没有养过了,也不太清楚。”
“我看书上说,蚕结茧以后很快就会死亡,这是真的吗?”
“是的,书上不是说过吗?春蚕到死丝方尽,就是蚕吐完最后一根丝以后,变成蚕蛾飞走,它们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姚香玉没有出声,片刻之后才说道:“如果蚕宝宝死了,它们的想法会不会留在蚕茧上?拿这样的蚕丝做的绒花上会不会凝结着蚕宝宝的精魄?”
薛芳华一愣,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仔细一想却觉得很浪漫。蚕的生命极其短暂,用毕生的心血吐了丝,蚕丝便不同于其他的原材料,是有灵魂的,将这样的蚕丝细心整理出来,煮丝,染色,整绒,让它成为美丽的绒花,岂不是将蚕的灵魂也做成了永不凋零的美丽花朵,让它永远焕发生机?
“说的也是。”薛芳华微笑道,“绒花永不凋零,不褪色,因为每一朵绒花都有蚕的精魄吧。看到它们辛辛苦苦吐的丝变成了美丽的花朵,蚕宝宝也会很高兴吧。”
姚香玉用力点了点头,仰起脸露出笑容,踮着脚把蚕篓放到架子上,由于她的衣服袖子很短,一起身就露出白嫩的胳膊,上面清晰地浮现出几个月牙状的淤伤。薛芳华倏然色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开袖子,又发现了好几道淤青。
“这是怎么回事?”薛芳华厉声问道。姚香玉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薛芳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身上有伤了,每次姚蕊都说孩子不小心,总会磕着碰着,但她清晰地看到胳膊上留下了指甲印子。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撒谎可不是好孩子。告诉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香玉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扭捏了半天,才小声说道:“是妈妈,她……”
她话音未落,薛芳华就拉着她进了里屋。姚蕊正在和蒋碧云商量网站界面的设置,看到她气势汹汹的进来都吓了一跳。薛芳华拉开姚香玉的袖子,指着伤痕说道:“这是你弄的吗?”
“不是,是她自己磕到桌角弄伤了。”姚蕊立刻辩解道,薛芳华冷冷道:“这个指甲印子也是桌脚能磕出来的?”
姚蕊没想到她当面挑明这件事,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对,是我掐的又怎么样?小孩子不听话,到处闯祸,我教育一下怎么了,你为什么非要管别人家的闲事?”
“不是我要管你家的闲事。”薛芳华深吸了一口气,“你来这里上班才多久,香玉身上就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你自己情绪不好,凭什么要发泄到孩子身上?有你这样的母亲吗?”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姚蕊的痛处,她立刻跳了起来:“我怎么了?我为了她牺牲了事业,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整天围着她转,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指责我没当好母亲?”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需要陪伴,身为母亲,对孩子负责是理所当然得的,你在生孩子之前没预料到这种情况吗?”
“我那时才多大,怎么知道小孩这么缠人,三天两头都在生病,又没有人帮我带小孩,你怎么不去怪孩子父亲?难道她是我一个人生下来的?”
“生了就要负责,哪有你这么当母亲的……”
“行了,芳华,这点小事,你也别和她吵了。”蒋碧云费了不少工夫才把两人分开,薛芳华怒道:“虐待儿童怎么会是小事?情形严重的是会被法院剥夺父母抚养权的!”
“我哪里虐待她了?就是她昨晚上半夜不睡觉,还拿了打火机点火玩,我气急了才掐了她两把!她本来就顽皮好动,皮肤又容易留疤,随便撞到哪里就会留下印子。”
“不是!”姚香玉看到有人撑腰,突然高声反驳道,“你就是打我,你是坏妈妈!”
听到她这么说以后,蒋碧云也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姚蕊百口莫辩,气的脸色铁青,啪的一声合上电脑:“既然你这么讨厌妈妈,就留在这里好了。”
她收起电脑,不顾蒋碧云的劝阻扔下女儿离开了小院,蒋碧云无可奈何,只得抱怨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招到人,你怎么把她给气跑了?”
“抱歉,是我气坏了。但她不但嫌弃自己的小孩是累赘,还虐待孩子,我没法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
蒋碧云劝不动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得去找了医药箱,拿了红花油给姚香玉处理伤口。姚香玉的胳膊上有好几道印子,明显是姚蕊掐出来的,腿上还有一大片淤青她,薛芳华看的咋舌,不由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妈妈也太狠了,自己的孩子怎么下的了这么重的手?”
姚香玉得了支持,眼里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薛芳华心疼地把她搂进怀里,她便嘤嘤哭泣起来,小脸哭得通红,看上去十分可怜。薛芳华从没哄过孩子,只得去拿了漫画和点心,还去买了一堆零食来安慰她。姚香玉左手拿着一支三球冰淇淋,右手拿着一盒蛋糕,终于完全满意了,舔得满脸都是奶油。薛芳华拿纸巾擦去她脸上的奶油,小心翼翼地问道:“香玉,你爸爸在哪里?”
“不知道,我从没见过我爸爸,也不敢问。”
“那你外公外婆呢?”
“我没见过他们,听说他们都在外省。”
“那你身边还有没有可靠的大人?”
姚香玉眨了眨眼睛,眼里迅速泛起泪花:“芳华姐姐,你也想把我扔掉吗?”
薛芳华愣了愣,姚香玉便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控诉道:“我爸爸不要我,妈妈也不要我,我是没人要的小孩,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几岁大的小豆丁,奶声奶气地哭诉自己的遭遇,薛芳华的心都软了下来,连忙把她搂紧了柔声哄着。薛芳华以往没有带过孩子,开始觉得姚香玉也不是小婴儿了,就带着她玩玩,问题应该不大,但不到半天工夫她就后悔了,无法理解这么腼腆害羞的小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精力。薛芳华一旦不搭理她,她坐下来就开始哭,吵得薛芳华脑仁生疼,根本没法认真工作,薛芳华无计可施,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她只好把赵文琼和纪敏都叫了过来。
四个人轮流带小孩,累得筋疲力尽,纪敏更是直嚷嚷,称将来坚决不要孩子了。正好陶念娣拎着食盒过来探望她,看到几个人一副被掏空了的样子瘫倒在院子里,不由吃了一惊:“你们怎么了?”
蒋碧云累得够呛,朝里屋一指,姚香玉正在睡午觉,肚子上盖着一条小毯子。她只有睡着的时候像个小天使,皮肤白皙细嫩,微张的小嘴像花蕾一样。陶念娣一看就很喜欢,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同事的小孩,芳华为了她和她妈妈吵了一架,现在直接扔我们这里不管了。”蒋碧云无力地摆了摆手,“你要是喜欢,就领回去自己养吧。”
“这孩子又不是我生的,为什么要我来养?”姚蕊铁了心不来带孩子,薛芳华心里有气,随口抱怨道:“她妈妈也是狠得下心,把孩子扔在这里就不管了,不知道又跑去跟哪个男人玩去了。”
“你和人家吵什么?”
“她虐待小孩,还不管她。”
陶念娣皱了皱眉,轻轻揭开姚香玉的袖口,果然发现她胳膊和腿上的淤青。她毕竟带过好几个孩子,经验丰富,一看心里就有数了,回头问道:“这真的是都是她妈妈弄出来的?”
“不然呢?我亲眼看到她妈妈当众扇她耳光,还抱怨这孩子是她的累赘,香玉也承认是她妈妈打的。幼儿园也不负责,老师不但辱骂她,还克扣她的午饭,不给她喝牛奶。”
陶念娣看了她一眼,摇醒了她,姚香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陶念娣便问道:“你前两天在幼儿园喝的牛奶是什么口味的?”
“草莓味的。”姚香玉还没睡醒,便脱口而出。薛芳华愣住了,她一看到薛芳华的眼神,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找补:“但老师不给我喝,只给我喝坏了的面片汤。”
“你膝盖上的伤是你妈妈打的吗?”
“对呀。”
“但我怎么听幼儿园老师说,你在花坛上摔了一跤,所以磕破了膝盖?”
“都是老师欺负我,老师偏心别的小朋友,在课堂上还胡说八道,不说正经话——”
“你在哪家幼儿园就读?”
“青苹果幼儿园。”
陶念娣沉默了片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大孙子就在那里读过,那家是双语幼儿园,你说的该不会是外教吧?”
姚香玉睁大了眼睛,虽然她不大听得懂陶念娣的话,但本能地察觉到危机感,嘴一扁就准备开哭,陶念娣俯下身盯着她,严肃地教育道:“幼儿园有摄像头,能拍下你的行动,只要一查就查得到,说谎的小朋友不但要长出长鼻子,还会没有人要。你想清楚了再回答,你膝盖上的伤真的是你妈妈打的吗?”
姚香玉张了张嘴,求助般把目光投向薛芳华,但薛芳华这次也不帮她了,只等着她回答。姚香玉一下子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辩解道:“是我摔的又怎么样,妈妈昨天就是掐我了,妈妈是坏妈妈!”
“好端端的,她为什么掐你?你真的在家放火了?”
姚香玉没有出声,却躲闪着她的眼神。薛芳华的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冤枉了姚蕊。陶念娣叹了口气,回头道:“这也不怪你,你们没带过小孩,不知道小孩的坏心思可多了,还会把自己的幻想当作现实。华儿,你小时候还回来告状,说幼儿园老师把你从二楼扔下去,你变成蝴蝶飞起来了呢。”
薛芳华张了张嘴,脸上有点烧,蒋碧云却笑起来:“你真的说过这种傻话?”
“当然了,小学上学第一天,她就回来给我说老师骂同学猪头,我回来想了一晚上怎么跟老师提意见,结果那个女生叫‘朱彤’。”
“好了,这么久以前的糗事就别拿出来说了。”薛芳华尴尬地打断了她的话,陶念娣说道:“你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怎么会因为别人对待孩子的方式跟同事吵架呢?”
薛芳华垂下了眼帘,片刻后才答道:“我每次看到这孩子,就想起我小时候妈妈也把我当作累赘一样丢开,再加上我又亲眼看到她教训小孩,心里不免对她有了成见。”
陶念娣静静地望着她,本想开口劝她,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薛芳华起身道:“我去向她道歉,但已经一天多了,她都不来接孩子,难道真的不把孩子当回事吗?”
“你等着吧。”陶念娣说,“她很快就会自己过来接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