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0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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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日日夜夜

1

他倚着电线杆,捺灭烟头,决定过去给她一点提示,但余光仍锁着不远处自己的摊位。摊铺上各类货品色彩鲜艳,不断有人从旁经过,但他有点累了,没有近前招揽他们。他向她走近了。她正抱着一大捆红粉蓝各式发箍,在太阳下身子直挺挺,眉头拧成结,一声不吭像在受罚。个子不高,只齐到他肩膀。她脖颈处已堆起汗了,白衬衫外翻衣领边上印出一点淡黄汗渍。你这样光抱着东西,不吱声,谁买你的货?凑近瞧,她的样子谈不上漂亮,顶多是清爽。她惊得肩膀轻颤一下,轻飘飘瞧他一眼,又把头一垂,连身子都稍稍往边上挪开了一点,没答话。换作平常,他应该会耸耸肩膀拉倒走人。刚刚有两个穿热裤的女孩在维尼熊小背包前停了几秒。他张张嘴,但感觉嗓子里仿佛塞着海绵似的一阵发干,喉间气息全耷拉着,眼睁睁看着潜在客户逃脱不见。妹子,我和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不算白皙的脸颊上已晒出两坨暗红。就算糙皮大男人也禁不住在这儿杵一整天,去年夏天他两条胳膊差点被酷暑剥得脱下一层皮来,轻轻一搓,外面翘起的油皮就撕拉开了,露出泛白皮肉,渗出一条条血丝。回去以后亚琴一边骂一边淌眼泪,给敷上厚厚一层韩国产芦荟胶,捂了整个冬天才好。从面前经过的女孩子们全都又撑伞又戴大框墨镜,活像做贼心虚生怕被阳光探照到丝毫踪迹。

他帮她捡起掉落的米妮款发箍。新来的?之前没见过你。有个满头红毛小卷直蓬到耳边的老阿姨在他摊前望了半晌,目光在那些印唐老鸭图案的零钱包上游移。他往常总是头一个到,今天却被她抢占先机——他到那会儿7:52。没料想一上午她那些发箍半个也没抛出去。现在仔细看看,那些小玩意儿做工确实粗了些,但也不至于。她怎么都不知道找个阴凉地待着?

啊是呢,今天第一次来。她脸上现出一个笑,右手叠到左手上把东西搂紧了。他眼看着她脸上的红直往颈子上延伸。

怪不得。他把手插进口袋,交换一下双腿交叉的姿势,把重心转移到另一条腿上,试图让自己感觉舒服些。

眉间挤出一点皱痕,她看向他,面上浮出疑惑。

他抬手,食指不偏不倚戳向150米开外的张姐。张姐左手护住黑色布腰包,一边敞开嗓门,正版迪士尼纪念品,明信片钥匙扣零钱包小娃娃应有尽有了啊!美女,带一个?凡从她身边过,没有不回头瞟一眼的——这一眼就商机无限。他回过头,视线无意间沿着她微敞的领口探了一探,瞥见一点锁骨,又迅速逃了回去。你得像这样吆喝才行,你看这一圈多少卖东西的?卖伞的,卖玩具的,卖小吃的,人家好歹还能地上铺张油布摆个小摊呢,就算是哑巴那也占着好大块地方,总有人能看见,你呢,就这么点东西,往这大剌剌一站,嘴皮子也不动。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她额角处渗出细汗,眼睛开始往下逃,我刚来,有点不好意思像他们那样喊。过两天……可能好一点吧。

他安慰她,万事开头难嘛,你别看刚刚那大姐喊得震天响,以前也是个哑炮。现在生意不好做,竞争太激烈,没点口才还真难混,在这待久了,一个个现在嘴里都能叭叭放烟花,红蓝绿粉黄都能给你吹出来。以前在哪里干的?

她听到“哑炮”时咧了一下嘴,“放烟花”时咧得更生动了。刚刚那个红毛阿姨还没走,蹲下来开始在那些零钱包里翻拣了,看样子正在唐老鸭和米奇之间犹豫。她回答,刚来上海,以前一直在老家。他挑过头喊了一嗓子,阿姨,给小朋友挑礼物呢?您家里要是个小男孩就选米奇,可受欢迎了。

多少钱啊这个?

二十。

有点贵了,少一点嘛。

贵什么呀阿姨?您看看我这品质!他一边嘴巴翻个不休,一边拔腿奔那边去了,不怕实话同你讲,和里边一个供货渠道出来的,标签都一模一样。一会儿全家人一进那大门,哗,二十立马变成四五十!到时候孩子哭着喊着要买,你不掏腰包都不行!

他接过那二十块时在毛主席衣领上用力捻了一把,然后填进裤兜里,抬头朝她笑,露出雪白牙齿,有点炫耀的意思。从黑色大背包里掏出两瓶农夫山泉,他递去一个。她连连摆手嘴里不要不要,架不住他硬塞,接了。他肯让她放一些货在自己铺面边沿处,但逢着有人问那些发箍时,他不吱声,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水,留意看她那副局促样子,报个价看上去倒像四年级小学生在挨训。

手机响了几声,亚琴一连串扔来几条消息,最后一条提示为图片。解锁,先看到图上满地狼藉,然后是亚琴说话,你看你儿子干的好事,造得家里什么鬼样?养种像种,代代不缺种。

越往中午人越少,该进去的都进差不多了,张姐也偃旗息鼓,屁股往石墩上一落,从腰包里掏出一沓钱,基本都是黄色青色的纸币,间有一两张粉红。妈的,中了招。她把一张五十块高举着在阳光下验了半天以后骂起来,哪个小逼养的,有钱买门票没钱买这些小玩意儿?他哈哈笑,张姐,今天可是阴沟里翻了船啦,你老江湖了,怎么还被人蒙。张姐呸了一口,把那张五十团成一团塞进裤兜里,然后把剩下的钱按数额大小抚平叠齐了,安放进腰包里,这才抬头看他,你可拉倒吧,我今天一上午就收这么多毛爷爷,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就做成三四笔生意,有的是工夫慢慢捻慢慢摸!我倒想问问你怎么回事,今天做生意蔫不拉几的,该好好发挥的地方不争气,把时间浪费在瞎扯淡上……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张姐的眼神从她身上刮了一把。她正坐在小马扎上,两只脚老老实实并拢着,没抬头。阳光斜着打下来,在她脚边留下鲜明的阴阳分界线。他对她竟然还晓得携带藏蓝色塑料小马扎这一行为还是颇为赞赏的。

2

你往这边来点,不热吗?他指指,烈日已经触到她那副窄肩膀上了。她抬起头,汗水腻在颈子上,粘着几缕碎发。手机屏幕按灭,她把小马扎朝他那边拖了拖,挤出笑,我说怎么越来越热了呢。太阳悬在头顶正中央时,就是一天生意最差的时候,但也意味着饭点到了。不远处“小徐快餐”几个红字直晃眼睛,那辆不锈钢餐车照例停在那棵高大梧桐树的阴影下,空气肉眼可见地浮动着,掺进一点韭菜炒蛋肉末粉丝红烧鸡腿味。他看了一眼手机,一不留神都12点喽,饿死了,我去买饭。你中午吃什么?

她提起背包,拉开内层掏起来,塑料袋簌簌啦啦一阵响,我早上带面包出来了。

中午吃面包哪顶得住?我劝你留着晚上吃。我去买饭,你帮我看下摊子。他起身,不留痕迹默默点了一遍零钱包、小玩偶的数目。她点头,攥住手机,头抬着眼睛四处张望扫描,看神态简直像担心随时有人冲上来抢劫。他有点想笑,脚下步子松快些。他说要两份饭,小徐手上顿了一下,哎今天怎么回事,平时不都一个人来吗?嫂子陪你做生意来了?他把钱不耐烦地晃了晃,我说小徐你一卖快餐的,怎么的,还要查户口?亚琴在家光带俩孩子都忙得四仰八叉,还来陪我摆摊呢。但他还是解释了一嘴,喏,看见没?边上那女的,新来的什么也不懂,我今天照顾她一下,人家说不定以后也长期在你这吃饭呢。

递饭盒时,她伸过来的手碰巧拂过他食指中指无名指,天这么热,那只手却像冰镇过一样,沁得人一阵舒服。她吃饭也静悄悄的,一粒米在嘴里有的是工夫嚼来嚼去。韭菜气味盛大。他三两口扒拉完了,问她,怎么想到来这边找生意的?她说,我们住的地方过来这边挺方便的,地铁六七站就能到。

你们?你和你老公?

嗯。她叉了一筷子被酱油染得黑乎乎的粉丝。

老公做什么的?

外卖骑手,刚做没几天。我就想着也要赶快找点事做。

哦……他低头把塑料饭盒的袋子扎紧,打了个死结。她声音里忽然添了一把笑意,还是低低的,我这人不爱说话,又不肯到厂里流水线上班,就跑来卖东西了,我在老家还卖过自家种的菜,也是往那边一坐,一声不——手机铃忽然响起,来电显示“亚琴”。他瞥她一眼,接电话时下意识站起来,但仍留一只眼睛盯着摊子。电话那头一片嘈杂,两种含义不同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一种是恐慌所致的,一种是生理性疼痛激发的,哇哇啦啦往脑壳里来回穿刺,他勉强定了定神,亚琴的尖嗓子又开始戳他,你快回来!老二把头磕破了,全是血,全是血……他心里咯噔一下,亚琴晕血。那头嗓音渐渐哑下去,声音漂浮起来,他感觉粘在后背上的T恤瞬间生起一阵冰凉。你别急,我现在就回来,等着啊。他背转身子,冷不丁叫了一声“亚琴”,然后沉下嗓子,听我说,你就算闭着眼睛也好还是怎么也好,先把孩子抱起来,把伤口摁住。

出什么事了?她已经从马扎上起身,两只手在身前拧着。

他胸口咚咚乱撞,扫她一眼,没吭声,蹲下来一把一把捞那些花里胡哨色彩艳丽的货物,胡乱往大背包和蛇皮袋里又塞又摁,那些唐老鸭米老鼠小玩偶挤挤挨挨的,像初春时节开在一根长枝条上密密匝匝的樱花,胳膊和腿交叉扭曲着。汗水从头皮里漫出来,沿着额头往下淌,蜇了一下他的眼睛,突然他摸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然后撞到一只手。他猛地缩回去,用手臂擦擦眼角。她手里正捏着一个酒红色白点点发箍,脸皮涨红了,这个是我的。他啊了一声,对不起啊,我太着急拿错了。我家里出急事了,现在要提前收摊,你看你把这些货……她埋下头开始努力用两条手臂把分散摊开的发箍收拢起来,好的好的我现在就收,你别急。她臂上细细的汗毛有生命似的,全浮起来了,随着她的动作在日头下轻轻摇晃。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泡发的银耳。

3

老二追老大玩儿,一脚绊在台阶前磕了下去,头破血流,八针,嫩乎乎的额头上留下一道缝合痕迹,涂上药后,破裂的皮肉发黄。医生说摔这么重是要留疤的,但又说,小孩子皮肤愈合能力强,说不准以后能变淡,甚至看不出来。亚琴一旦脱离流血环境,气就壮了,怪他回来太慢,害小孩子白挨疼那么长时间。他的声音扑过去,又在医生警告下压低,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晕血,小孩能遭这罪?我在外面累死累活晒得鬼似的,你就一个任务,带孩子,还闯这种祸?空调温度打得极低,寒气直往人脖子里钻,亚琴肩膀哆嗦一下,鼻尖泛红,嗓门却尖刀似的刺向敌人,你说得容易,这俩讨债鬼一个抱着我大腿不放一个在家里翻箱倒柜破坏大王一样的,我还要洗衣服,还要做饭给这俩小东西吃,我容易吗?我情愿去打工!

哎哎哎,别在医院吵起来啊,影响患儿休息的。女医生一把拉下淡蓝色口罩,食指在玻璃桌上敲得笃笃笃。

老二两只小手互相抠弄着,被药染成蒲黄色的脑门已用白纱布覆盖住,像个战场归来退伍的兵。圆鼓鼓的眼睛在他和亚琴身上移来移去,然后忽然和老大对上,嘻嘻笑起来。孩子总能很快忘记疼痛。回去的路上他牵二的,亚琴牵大的。夜晚把夕阳彻底按下去了,胳膊被空调浸得冰冷,夏风一吹,像是要在热腾腾的空气里化掉。有人以为晚上生意不好做,其实不是,那些在乐园玩了一整天的人趁着夜色折返时,总要买点什么小玩意儿留作纪念,要么就给孩子买个氢气球——哪怕坐地铁过不了安检,或者隔天离开上海时不得不丢掉。今天真是注定不做生意的。在公交车站台亮荧荧的“韩式整容”广告牌下,他们的脸映出一片白。太热了,太闷了。他忽然腹腔用力,深深吸气,然后叹出声音来。

你叹什么气啊。亚琴的腮帮子明显鼓了一下。

我不想说话今天。

上午生意好吗?

他耐着性子回答,不咋地。

如果说地铁坐六七站就能到,那要么三林要么就三林东——迈进地铁门的刹那,这个念头流星般在他脑中闪过。时间还早,龙华路站人不多。亚琴今天难得爬起来做了早饭,雪菜肉丝面——昨晚那把挂面还剩一小半没下。地铁报站声每回都把他从瞌睡中惊得浑身一震,平时他不这样。东方体育中心到了,车厢上来七八个人,坐得都很分散,但凡有得选,谁也不愿意挨到别人的肩膀。七点半。她应该已经到那边了吧,不晓得有没有挑个阴凉地。地铁车厢是个很怪的环境,人们站着坐着靠着,低头看手机或者发呆,这画面好像很安静,但他耳边总嗡嗡不休地响着,各种细小声音交织混杂:列车在轨道上轰轰前进,咳嗽,电话,视频播放……地铁车窗总通向一片黑,偶尔会出现伴随快速前进而相应变化的各类广告画面,勾勒城市生活新图景,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康桥附近,列车行到地表以上,透过窗能看到风也掠过,云也飘摇,树木的影子互相交叠——那好像是在10号线。

啊,怎么能这么巧的!这声音冲他响起来,他的意识晃了几晃,费了好大劲才从大脑深处凿个洞钻出来——像是啪嗒按下播放键,他抬头看到她,耳朵里一切声音都放大了,视频报站人们的谈话声一股脑全朝他铺天盖地涌来。她笑开了,像真心因为在此遇到他高兴,面上肌肉都鼓了起来。哇,他放声笑,舒了舒肩膀,这也能遇见,可见咱俩有缘分啊。快坐快坐!她的背包略比昨天鼓点。三林东站什么时候到的?他居然没发觉。

她主动问起昨天的突发情况。好像没什么该隐瞒的,于是他摆摆手,小孩子摔了跤,昨天在医院折腾一下午,累得够呛。现在挣点钱比登天还难,生个小病磕磕碰碰几下,好了,花钱如流水。昨天上午白干还不够呢。

不过我觉得在这儿还是比在家里强多了。他立即反应过来她说“家里”是指老家,笑了笑,是呀,我也情愿待这儿。他左手重重拍一把背包,哪天进货哪天开张哪天休息都我说了算,多逍遥!谁也管不着我逼不到我!她掩嘴,老婆不管你?小心她听了让你回家跪搓衣板。他肩膀耸得老高,她敢?随即肩头又随着深呼吸落下,别说她了,我心里正不痛快呢。她偏偏头表示疑惑,打皱的两条细眉间透出一丝关切。他往椅背上一靠,紧绷的脖颈肌肉松了松,她最近一直闹着要回老家,不肯留在这儿啦,嫌成天闷在家带孩子太无聊,又和周围邻居处不来,非要我回去接替我爸妈那养猪场。说到这他嘴一噘一噘开始模仿猪拱饲料。她被逗得一阵乱颤,肉粉色中长衬衫裙下的膝盖无意间同他的撞了一撞。其实她皮肤不白,甚至有些偏黄,不该穿粉。亚琴穿粉倒是很衬的,刚结婚那阵,她上边穿白T恤,下边搭条粉色中裙,肚子那块平坦得像块等待耕耘的沃地,两条腿细白呢。她的膝盖触感温热,不过只蜻蜓点水般一瞬,很快就挪开了。笑完了她的嘴巴没有合拢还是个“O”,两只眼睛也圆起来,闪出亮莹莹的光泽,你家开养猪场?他点头,是啊,二十头猪。

那还来上海?

是我爹我妈开的养猪场,又不是我的。

以后总是你的呀。

到时再说吧。

我觉得你老婆说得没错,你应该回去。要是我公婆本事这么大,我们也不会跑出来了。

他略略沉默半秒,脸上突兀地跑出一个笑来,成啊,既然你觉得养猪场这么好,那你跟我回去呗。

她没应声,高高抬起手又缓缓落下,搡了他一把。劲儿还不小。

4

每天早上这趟路真的很省心。进入车厢找位置歇下就行,不必费头脑关注车门顶端11号地铁线路图上一个又一个站点名,更不用仔细辨认报站那个平板女声。这条线路总有到终点站的那一刻,然后他从夏季的闷热或初春的困倦中回过神来,提上东西大步离开。他们像是被地铁站吐出来似的。八点差五分,头顶上一片云也不见,天的蓝是淡淡的,热气正徐徐往下坠,很快就会撞上每个人的胸口,但这不会影响他们生意兴隆——暑假正是高峰期,男孩女孩们是不怕热的,年轻紧致的手臂一条搅着另一条,浑然不觉汗水已腻得皮肤在阳光下锃亮。

你来这儿真是抓住好时机了。你看已经有游客来了,不早不行,乐园那些游乐设施每一个都要排老长队,有人在里面一天也就玩到两三个项目吧。他半蹲着,提起塑料布卖力甩两下,在地面上铺平。要我说,日头这么毒,在家吃吃西瓜吹吹空调不好啊?

你进去玩过吗?她踮脚,侧过头,似乎在听里边迪士尼公主游行的声响。

他从蛇皮袋里往外掏米奇唐老鸭的手顿了顿,瞥向前方,比起更远处无数灰蓝色塔尖耸立的城堡,这栋迪士尼入口棕色建筑物看起来矮胖宽阔,但它也有两个圆顶,上面杵着两个尖儿。左边圆顶上大钟正指向八点一刻,米奇双手背在身后,黄短裤颜色鲜亮。他摆弄那些形状不一的玩偶,让它们一个个在塑料布上排好队,说,没。然后哎呀一声,作出嫌弃表情,我一大男人,这种幼稚地方谁请我去我都懒得去。

热浪已扑头盖脸压下来了,他感觉无形中仿佛有什么揪住胸口,怎么也提不上一口气。其实今天他们都来晚了,他是因为夜里小孩哭闹失眠,她却不知是为什么。最佳位置被抢占了——有个卖氢气球的已经站在那儿,攥住无数根细线,线另一端的氢气球全是吸人眼睛的亮色,如花骨朵盛放般膨开散开,在热空气里摇摇晃晃碰碰撞撞。张姐从他身边过,朝他挤眼,小伙儿,要专心做生意啊。他笑笑,昨个那五十块,怎么弄的?张姐嘴一撇,还能怎么弄,想办法消化了呗。他故意把眼睛瞪得老大,姐,你这不道德啊。张姐摆手,臂上白肉一阵抖,说,有事吧你,滚滚滚。

她带了塑料布,但货物还是挨着他放,两人坐着,看着都像一起的了。汗水很快就下来了,简直不像水,油一样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他见她后背已经湿透,印出黑色文胸带子的痕迹。她把右手伸到背后,或许以为是不动声色的,拈住衣服扇了两下。他仰头咕咚喝下一大口水。她终于开了张,红底白点米妮发箍戴在三岁女童乌黑油亮的头发上以后,做工上那点粗糙仿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她偶尔会压着嗓子吆喝几声,但也含含糊糊,别人一讲价,声音立即倒矮了半截。要是亚琴在这,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她可以把“必须回老家去”的理由数出个一二三四五还不带重样儿。

你昨天不是说在老家还卖菜?你卖菜也这样?他嘲笑她。

卖菜简单,没那么多花样,我主要就卖田里长的小青菜、豌豆尖,没人还价的,最多送他两根小葱嘛。她抬手拭汗,暗黄底色的脸蛋上顶着两坨潮红,两种颜色融成一片,下颌处吊着的合金耳饰一闪一闪。

是你要来上海还是你老公要来?

我们都愿意出来,我们家里又不像你,有资产。她冲他笑,抓着一把发箍甩来甩去,在做给自己扇风的假动作。那边卖氢气球的也委顿了,蹲在那里抽烟,也不怕点爆气球。热浪层层碾压过来,连张姐都蔫了吧唧的,惯用的那套劝买说辞都消停了,护着腰包撑起下巴呆坐。游客却越来越多,男女老少都还步履轻快,毕竟累人的还在后头呢。乐园里欢快的经典动画配乐响个没完,一曲接一曲不知疲倦,向这些持票等待进入者散发着魔力。今天要发一笔,他断定。昨天老二的医药开销全能补上,或许还不止。她刚刚一直在小马扎上扭动不安,不时把粉色衬衫裙往下拽拉——她的确缺乏经验,这附近来做生意的妇女很少穿裙子,全是牛仔裤、小黑裤,热得吃不消就学男的穿卡其色、军绿色大裤衩,这种裤衩还附带俩容纳量极大的口袋,极受欢迎。他逗她,别扯你那裙子啦,我又不看。她看他的眼神有点嗔怪,说出口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平时也不大穿裙子,也就今天拿出来穿了穿。他的眼睛无意间落到她小腿上一道疤痕上,已是陈年旧伤,泛白,因此没那么刺目,皮肉组织微微凸起、延伸,宛如杂乱小树杈,大概是永远不能恢复了。他没忍住还是问了,哎,腿上那疤怎么弄的?难不成读书那会儿和小男孩一起爬树摔的?刚说完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暗暗把这个猜测枪毙了。又不是亚琴。她立即去摸那道疤,手掌覆在上边遮住了,一面笑着摇头,我哪会爬树啊……前几年和家里人打架,剪刀不小心掉腿上,割的。

啊?那当时肯定流了很多血吧。他脑海里对应呈现的却是昨天回去看到的满地鲜红,还有浸透血水的一团团纸巾。不过老二的脑门好歹是被亚琴用棉布捂住了。亚琴的手指头上沾着血,颤得厉害,两只眼睛半闭,额角青筋抽啊抽的,听到他的动静才敢完全睁开,眼泪跟开闸一样哗哗淌。亚琴不是天生晕血,13岁那年,她目睹哥哥被建筑工地没吊牢的水泥石板猛地砸在泥地上,此后就再也见不得血光。一见就两腿发软直哆嗦,眼泪滚滚流,据妇产科医生说当年孩子刚落地她都没敢看。

是呢,血往外直蹿,我老公以为血管扎破了,我还没倒呢,他吓得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

5

天黑前裤兜就几乎填满了,他甚至没怎么需要发挥话术。连她那堆货都销出许多。不知道谁更累些,他们膝盖挨着膝盖,都忘记要弹开以保持某种距离。他们眼看太阳渐渐西移,咸蛋黄的颜色晕染开,映得四周云层橙色叠着粉色,粉色重着紫色,光色一层层堆积却不显厚重,像要一直延展到视线不可及的某处。好像起了一点风,他感觉胸口轻了一些。她后背濡湿处已经变得干爽。乐园出口处散出一批游人,多还面上带笑,但在人群中磕碰、排长队导致的精力耗损令他们嘴角些微下垂。

棕色建筑物上那几盏灯亮了,路两边也放出昏黄的光。接着陆陆续续有摊贩打亮自带的小台灯,试图不让商品被黑暗吞没。她也带了。两把白光在摊位上洒出来,不均匀地落在那些瞪着圆眼睛的玩偶身上。乐园里头还是很热闹,歌声传得很远,此刻风也降温了,拂在他们头顶,掠过她的锁骨,把碎发吹得飘飘。

现在凉快多了。她感叹,像自言自语。

是啊,晚上快活多啦……要都像今天生意这么爆棚,我就要赶快去进货了。他弯腰整理那些被翻拣得东倒西歪的货品,印花木兰和茉莉公主的零钱包销量欠佳,下次要少进。忽然有个物件直追到他眼前,闪烁不休,晃得他眼前一阵花,是个发箍,内部通电,投射出柠檬黄的光。要不要戴?她已经卡上一个,玫粉色光彩莹莹洒在脸上,脸颊凹陷处立马被填满了,呈现圆润的弧度,好像减去十岁。她看向他,瞳仁里有一点黄色的光源,火苗似的。他哈了一声,还是别吧,我往头上一戴肯定搞得鬼一样。她眼睛弯起来,戴吧,顾客老远就能看见。他暗暗想,对啊,以后也应该进一点晚上能发光的小玩意儿,但不能多,不然老赵要光火——老赵主营这些,不能抢他势头。

成,戴就戴呗。他把发箍往头上一卡,低头看一眼手机,时间好像差不多了。便盯住远方那座城堡,几个蓝色塔尖还静悄悄的,但下一刻如他所料——一道蓝色光束亮起来升起来,他立即推她肩膀,触手柔软——她比他想象中要胖一点。他说,你快看。他不知道她有没有马上抬头。砰砰,砰砰砰——他假想那是有声音的,蓝色粉色黄色紫色一道道光束接连喷洒出来,不断涂抹在城堡上,各种颜色叠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了。那些塔尖高高的,指向漫天淡粉的云。游客们的尖叫欢呼好像被一层薄膜阻住了,他只模模糊糊听到一点。光彩在建筑上流走起来,寂静中仿佛有人一声令下,一句悠长的歌猛地升起——他感觉胸口被捶了一下,然后鼻腔胸腔窜进大量空气。他低头看她。她看向城堡,两只眼睛在黑夜里熠熠发亮。突然之间,他伸出手一把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挣脱。

欢迎乘坐轨道交通11号线,本次列车终点站,嘉定北。下一站,康新公路,开左边门。

等他们收拾东西踏进地铁车厢,乘客已寥寥无几。他和一个女孩对视上,手上动作快于意识,朝对方摆了摆手里的米妮蝴蝶结发箍。女孩摇头的动作轻微得像没发生过。他没来由地想笑,挨着扶手坐下。她迟疑一下,朝他伸过手,谢谢你帮我拿啊,给我吧。他没吭声,递过去,看着她把包搁在膝上,拉开拉链,商品们各类颜色涌将上来,扑他的眼。她拨弄着,腾出空地,然后将那束发箍塞进去,全过程始终不抬起眼睛。地铁在行进中,两节车厢连接处随之上下起伏,这让人意识到脚下原来是一刻不停的。他们点亮手机。亚琴发微信问什么时候到家。她开始频频抬头看11号地铁线路图。他的声音稍稍抬高,哎,说起来都忘了,我们到现在也没加个微信?她像是有预感,立即举起手机抢在他前边,那我扫你吧。他嗯了一声,把二维码调出来,对了,你叫什么?她语速很快,只模糊听到姓刘或柳。二维码被识别后发出滴的一声——三林站,到了,开右边门,下车请注意安全。她的手明显猛地晃动了一下,拽起东西就往门边走。他提了一下嗓门,回去注意安全啊,明天见。她慌慌张张回头,朝他笑了一下,那笑转瞬即逝,如同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第二天从白日直至夜色降临,她没有出现。

他提早收了摊。从地铁口出来才十点,风已经凉下来了。夹趾拖鞋走起来一步一步哒哒响,他慢吞吞朝前走。起先路边那些门面都还亮着,越走便愈发暗了下来,拖鞋落地声也愈清脆单调。这条路他是走熟了的。他决定不骑共享单车。路灯的昏黄渐渐在他眼皮上晕成一摊,忽然他感觉到不远处一束亮光投来。是家叫“润晶晶”的水果连锁店,从暗处看过去只觉店内亮如白昼,苹果香蕉猕猴桃橙子像还没摘下来那样漂亮。他从没碰到过这家店营业,因为平时总出门太早,回去太晚。他想起今早起床,老大睁开的眼睛还蒙着一层雾,冲他眨巴两下,爸爸你去上班啦。孩子额上蓄着一层汗,脖子红通通。他走进店里,一时间有些不适应那种透亮。他绕过门口地上几颗大西瓜,扯下一个塑料袋,走到一堆明黄跟前,伸出手抚摸那些台芒,触感细腻微凉,就像拂过了杨玉环的胳膊。他挑的每个芒果都线条流畅,不带一点伤痕。结账时他后悔白天把零钱全部兑了整,只能化开一张百元钞。现在拖鞋敲地声有塑料袋摩擦声的陪伴了。抽完最后一根烟他幸运地碰上一间没关门的烟酒店。

假币。店主老头翘起指头迎着灯光看了一眼。夜深令人言简意赅。道边有醉汉两个三个搭着肩膀,摇摇晃晃经过,嘴里在唱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6

水果店灯火还没熄。店员正在扫菠萝皮,听他说完,不扫地了,和老板两人一起盯着他,从眉毛鼻子眼睛盯到鞋子,最后盯那张被捏住一角的五十块钱。外面远远传来呕吐声,以及秽物哗啦啦喷到树丛间的动静。附近有家酒吧,但现在十一点都还没到,舞池恐怕还没热起来呢,这人酒力太差了。

离店概不负责。老板推上收银抽屉,钥匙旋了三下。店员得了圣旨走到他跟前,称要打烊了请离开,讲话还算客气,伸过来的手臂虽没碰到他,但带了点压迫的意思,他下意识退了一步,门外顶棚打下来的强光恰好刺向他双目,一阵眩晕。他试图继续争辩。老板的眉头挤压成几条竖杠,原本就灰暗的脸愈发沉下去,您别在这无理取闹好伐?他猛地抬头,我怎么成无理取闹了还?明明你这边给我找了假币,我还不能讨回公道了?你们什么黑店啊!老板反而发笑,黑店?你别在这抹黑人好伐?我犯得着坑你几十块钱?神经病吧。他的胸口愈发沉了,每喘一口气都要用劲,你什么意思?哦,合着我就犯得着诓你这几十块了?他把一直攥着的纸币高高举起来,你当谁没见过呢?他右手拇指捻了一番,假币。往日他收钱总要验一验,怎么今天马失前蹄?他竭力回想刚刚从对方手中接钱时的动作。纸币在灯光下微微发颤。他越想越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突然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先是一麻,然后听到碰撞声,最后疼痛了才反应过来,疼痛迅速在整个头部蔓延。有什么泼他一身,顺着颈部往下直流,后背汗衫瞬间浸透了,他闻出是啤酒。后面有个大舌头嘟囔着,大晚上吵什么吵,真他妈烦人。

汗衫冷冰冰贴在背上,他感觉有凉意顺着脊柱嗖嗖往上爬,爬到头部时忽然一窒变为滚烫。他抬手摸了一下,温热而黏稠,借着雪亮的灯,看清那是血。他甩下芒果朝醉鬼冲过去时,有意避开了水果摊。

被其他人硬拉硬扯三次之后,双方力气渐渐耗尽,放弃抵抗,架就算打完了。不缺胳膊少腿,彼此谁也没有追究责任。店老板重新挑了一袋芒果,又附赠两个小号红心火龙果给他。拎着东西走到家门口之前,他早已把打斗痕迹处理得十分干净,甚至把汗衫脱下来,在公共厕所用水过了一遍拧干套上。唯独眼角还有点乌青。

他想这么晚了,母子三个应该已经入睡,拧门时放轻了动作。没想到厨房有动静,灯光洒出来白蒙蒙一片,还有水流声。他觉得奇怪,摸着把货卸下,将水果放在桌上最显眼处,才往厨房走。他停在门外不动了,看见亚琴正站在水池边上,脸别过去竭力往外躲,两只手却端着一条已被开膛剖腹的鲫鱼。鱼肚子被她扒拉开凑近了水流,血被冲刷得很干净,鱼腹看上去白白的。

他问她,几点了?不睡觉在这给鱼洗澡呢?

她慌忙睁开眼,关掉水龙头。厨房里一下安静了。她说,想等你回来给你烧碗热鱼汤喝喝的,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到,只好先上手了呗。她上下打量他一番,两条细眉立即绞起来,好哇,你跑去喝酒了。

鲫鱼仍被她举着,尾巴往下垂成一道弯弧,像一个巨大的逗号。他下意识摸了一把后脑勺,头发潮湿,但伤口处的血应该已经凝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