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菲律宾，马尼拉

1899年12月24日下午，菲律宾马尼拉华埠，天一信局。

“借过，麻烦让一下。”两名厨师模样的男子抬着一个大木桶走进商铺，一阵肉味飘洒开来。商铺一楼聚集着几十号人，正在三三两两交谈着，大家连忙让出通路。

这一楼原本是店铺铺面，现在临时搭了四张大圆桌，东面墙上挂着一幅圣诞老人画像，还有大写的中文楷书“春”字。

信局老板郭有品站在商铺大门前招呼着客人，郭老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的祖籍是中国福建龙溪县流传村。三十年前，郭有品十七岁的时候，只身搭船从老家南下来菲律宾闯荡，先是做了几年的香蕉园割蕉工，后转行当了一阵子店铺伙计，再后来，经朋友介绍，干起了水客生意。

所谓水客，指的是穿梭于东南亚各个西洋殖民地和中国福建广东侨乡一带的信使。北方人闯关东，南方沿海乡民下南洋，一直有这个习俗。中国人原本是安土重迁的，外出谋生实在是迫于生计万不得已的事。鸦片战争之后，国难频繁，灾害不断，过去五六十年间，有几百万来自中国沿海的侨民为了谋生，纷纷走水路下南洋，结伴来到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这些人大多是年轻小伙子，父母妻儿都在中国，他们年复一年地在海外打工经商，故土难返，与故乡的鸿雁往来成为维系亲情最主要的形式。这时候国内还没有邮政这一说，所有信件的交付缺乏顺畅的路径，水客这个特殊的职业因此而生。至于水客称谓，顾名思义，走水路的客商，信使。水客们往返于东南亚各地和福建侨乡，把南洋的信件，还有华侨捎带给家人用于补贴家用的银元珠宝带回家乡，家里人有信件也通过他们寄给远在南洋的亲人。

当了几年水客以后，郭有品发觉这是一个很好的生意机会，于是，他在菲律宾马尼拉和他的老家福建龙溪县流传村分别开办了专门从事这项生意的商号，取名天一批郊。

天一取名源自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中的“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即“天道与人道，自然与人为合一”，抒发天人合一的寓意。批郊两个字，“批”是闽南语的发音，是函件的意思，“郊”也是来自闽南语的读音，就是交付的意思。所以“批郊”翻成普通话就是信件投递，即信局。后来天一批郊改名为天一信局。天一信局在中国的福建闽南龙溪，菲律宾的马尼拉，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印尼雅加达等地，陆续设立分号，其中规模最大的是位于马尼拉的这家天一信局的菲律宾总部，当地华侨俗称吕宋总部。

总部大约有三十多名伙计，现在天一信局的生意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一是替当地侨胞书写信件，收取三到五毛钱的代笔费，称为润笔，因为在这里的华工们百分之九十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他们写给家人的信函需要有人代为书写。第二项业务，就是受当地侨胞的委托，在商铺代收或登门收取侨胞委托他们寄往国内老家的物资，这也被视为侨批的一部分，由信局通过水路运送到国内，再经天一信局国内的伙计交给委托人在国内的亲属，这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快递业务。这个部分的收费按贵重珠宝、生活用品和大件物资不同分类收取代送费，通常是货品价值的百分之二左右。第三项业务，则是负责跑运输的，这些人需要直接跟船，随着运输船回到国内，把信函和物资交付到国内的分支机构再分级交到收件人的手中，有些类似今天的快递员或者邮差。郭有品的三个儿子，长子郭用中留在老家流传村，二儿子郭和中和小儿子郭诚中随父亲在南洋做事。

今天是圣诞节前平安夜的下午，菲律宾的华侨既过中国的除夕春节，也过西洋的圣诞元旦，这会儿，大家都在等待参加天一信局全体员工的圣诞新年聚餐。

马尼拉商号的几十名员工清一色的都是来自中国内陆的华侨，他们自称唐山客，说中文。所以今天的聚餐，郭有品特地交代商号总管给大家准备了丰盛的中式自助餐，有烤乳猪、烧鸭、五香肉卷、炒米粉、海蛎煎、清蒸鲈鱼等丰盛的菜肴，每位员工依据本人的工作年限和职级高低，分别从老板郭有品手上领到了一份丰厚的新年红包。今天算是辞旧迎新年会，按照习俗，吃完这个年会餐就放假了，每人有七八天的休息日，过完元旦以后才回来上班。

几十位员工拿着红包，吃着丰盛的美食，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各位静一静，现在我们有请天一信局主席郭有品先生给大家致新年祝词。”司仪高声喊了一句，大厅顿时安静下来。

郭有品长着一张憨厚的圆脸，大约一米七的身高，举手投足之间透出那种多年操持忙碌的实干劲，他身着唐装走上讲台：“各位乡亲各位同仁，大家新年好。这个新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一个值得被纪念的日子。一是我们马上就要进入二十世纪，这是一个跨世纪的新年，在场的各位都是跨世纪的见证人。都说二十世纪将会是工业化快速发展的时代，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已经看到了时代的变化。特别是过去三十年间，我在南洋生活，目睹了工业发展的飞快进步，我们看到了电灯、火车、汽车，我们看到了规模化的种植园经济，我们的孩子们开始学习新兴的科学和技术。我相信二十世纪的发展进步一定更加快速。”

“第二个值得纪念的原因，”郭有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今年是我们天一信局成立整整二十周年。二十年来风风雨雨，大家齐心协力，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摔了一些跤也吃过一些亏，我们一步步成长起来。到现在，我们的生意不断扩张，我们服务的侨胞越来越多。今天在场的许多同仁都见证了天一的发展。二十年是一个里程碑的年份，这就好比一个人的成长，从婴儿到童年到少年，如今他已经成长为一名青壮汉子，生机勃然，有浑身的力气，能挑重担，可以迎接各种挑战。所以我相信，在各位同仁的齐心努力下，我们天一的下一个二十年，一定会有更加辉煌的发展。请各位同仁务必时时刻刻记住天一信局的司训：以信为本。”

郭有品的二儿子郭和中站在人群中专心倾听着父亲的讲话，他是八年前和三弟一起来南洋跟随父亲学习经商的，从一开始当学徒做起。信局的生意表面看上去很简单，其实涉及诸多环节，需要认识客人，与华侨们保持良好的来往，随时了解他们各自家里的情况和汇寄要求，要掌握好托寄信件和物资每个环节的时效性和准确衔接，还得懂得轮船公司的航线以及船期排班，货柜价格，等等。父亲郭有品让郭和中在天一各个部门轮换着工作，这些年下来，郭和中对于天一信局的各项业务早就了然于心，基本可以替父亲当半个家。

这边郭有品结束了他的新年祝词，举起酒杯：“请各位端起酒杯，高高举起，以此杯中酒，感谢所有同仁以及同仁们的家庭，祝大家身体健康，新年快乐，预祝我们的生意更加兴隆，干杯。”

“干杯！”众人一起举起酒杯，齐声喊道。

大家交错碰杯，人群里不知谁起了个头，众人不禁齐声哼起了悠扬的小调《太阳花》。

这是一首以闽南芗剧乐谱为基调的民谣，吟诵着福建一带年轻汉子背井离乡，远下东南亚谋生，以太阳为背景，历经海上风浪，忍受户外劳作灼烤，历尽艰辛，不言放弃，心系故土的情怀。

（第一段：闽南语）

日头赤艳艳

水路下南洋

阿母媳妇在老厝

夜夜常思念

漂洋过海风浪急

番客辛苦钱

（第二段：普通话）

迎面向太阳

赤脚闯天下

人说吕宋花鲜艳

夜夜思故乡

豆瓣汗水汇如泉

信仰给老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