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驴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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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海叔叔(2)

关于李海叔叔的故事,实在是太漫长了。

我最早的记忆,是六岁或者七岁那年害眼病,在炕上躺着。父亲上窑回来,在院子里喊,来客了!来客了!

父亲嘴里的喜气,把全家人都调动了起来。哥哥担起水桶去挑水,母亲和面,姐姐烧火。然后是咣当咣当擀面条的声音。我在屋里就能听见一家人热火朝天。我的两只眼都被药膏糊住了,父亲让我喊叔叔,我坐起来,举着脑袋睁眼瞎一样喊了声,却没看清叔叔长什么样。叔叔拍了拍我的头顶,在炕上撒了一把糖,我摸到了一颗剥开放进嘴里,真甜。

那种奶香味,一直甜了我好几年。

这顿饭,只有父亲和叔叔两个人上桌子。事后据姐姐说,母亲只下了两个人的面,多一口的富余也没有。面条是姐姐擀的。父亲和叔叔吃完,盆里就只剩下井拔凉水空空荡荡,还有寸把长的一截面条漂呀漂。姐姐说,断条了,面还是有点软。母亲说,是煮的时候绕到了笊篱上。叔叔连说捞面好吃,擀面、切面、煮面的工夫和火候都恰到好处,吃到嘴里滑溜却不失韧性,是他吃过的最好的面条,比矿上的食堂做得好。这在当时简直是最大的赞美,想想吧,姐姐擀的面条好过矿上的食堂,那可是个大矿,有两千多口人。姐姐做的面条居然能打败那么多人,想不自豪都难!叔叔还特意赞扬了那卤,炒了两个鸡蛋放到炸好的花椒油里,那种香味简直要把房盖顶了去,不好吃才怪!

母亲对姐姐说:“你叔叔夸你呢。”

姐姐的得意似乎就在脸上挂着,说:“叔叔爱吃我擀的面,以后常来。”

叔叔说:“那晚上就再擀一次吧。”

姐姐高兴地说:“好!”

晚上的面条,母亲又减了一半的面。母亲和面的时候,父亲就去菜园子里给烟叶打尖。不打尖的烟苗就往高里蹿,长得像树一样。饭熟了叔叔却不肯上桌子,说要和大哥一起吃。大哥就是我的父亲。母亲说,你大哥在菜园子里干活呢。叔叔问菜园子在哪里,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在甜水井边上呢。”

叔叔说:“我去找。”

母亲说:“你不认识路。”

我从炕上爬了起来,自告奋勇说:“我认识路,我带叔叔去。”

说来也怪,叔叔没来时,我的眼睛肿得像烂桃一样,啥也看不清。这种情况已经有两三天了。叔叔来了一天,我吃了三块奶香味的糖,眼疾也大好了。叔叔牵着我的手,往菜园子方向走。我发现叔叔高身量,白皮肤,重眉大眼,大背头一根不乱。穿一身毛蓝色的中山装,完全是一副干部派头。打看清了叔叔,我就喜欢上了他。甜水井是我们这一条街的饮用水,哥哥挑水就来这里。路过几户人家,我话痨一样介绍这家人叫多头,那家人叫二灯,都是我要好的小伙伴。还说甜水井的井壁上有麻雀窝,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一只小麻雀从里面飞了出来,却不敢飞回去。小麻雀在井沿上喳喳地叫,等来了它妈妈大麻雀,大麻雀张开翅膀把它抱走了。这边有甜水井,那边就有苦水井。苦水井洗头头发是粘的,用梳子都梳不开。但队里的牲口不怕苦,它们统统喝苦水井里的水,喝得咕咚咕咚的。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话叔叔爱不爱听,我不太好意思看叔叔的脸。他也实在是太高了,站在我身边,像一棵树一样。

父亲从老远的地方看我们走过来,就用握着一把烟叶的手往回轰我们,说你们先去吃饭吧,我干完了活再回去。叔叔说,我跟大哥一起吃。父亲看着一大片烟地说,你先去吃,你先去吃。我干完还得一会儿呢。叔叔就牵着我的手回来了。桌子上他一个人吃面条,又把那只盆子吃得空空荡荡。叔叔打着饱嗝坐在炕沿上抽烟,我失望地小声对姐姐说:“以为面条能剩下一些呢。”姐姐说:“馋了是吧?馋了就咬嘴里子。”我愤怒地叫了一声:“姐姐!”“咬嘴里子”的话,差不多就相当于骂人了,意思就是吃肉,也就是自己吃自己。姐姐这话说得足够刻薄,一下子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羞臊。

果然,父亲回来天都大黑了。父亲蹲在屋檐底下吃饼子。那饼子是白薯面和棒子面的混合体,黑乎乎的,一股霉腥味。我对那个味道深恶痛绝,手里掰碎了,却不愿意往嘴里填,饼子渣落在了地上。母亲毫不张扬地打了我一巴掌,看上去是虚虚晃了一下,其实手上是用了力道的,因为母亲的嘴角使劲扯了一下。若是往常,我会气得哭一场。姐姐就管我叫“哭吧精”,说我眼窝子浅,动不动就长泪短泪。但眼下,一切看在叔叔的面子上,我忍了。父亲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个饼子,又举起一大碗稀粥喝了个精光。我呆呆地想,父亲为啥不早回来呢,早回来就可以跟叔叔一起吃面条了。父亲喝完粥,手拿空碗又发了一会儿呆,暮霭像纱帐一样笼罩了他,父亲黧黑的脸孔失去了柔和,眉目逐渐变得模糊了。

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爷爷在饲养场喂牲口,常年吃住在那里。父亲把碗递给母亲,说我和李海先去饲养场。母亲应了声,把碗放到锅台边上,边走边用围裙擦手,来到了鸡窝旁。母亲蹲下身去,伸手就从里面掏出只公鸡,把两只翅膀掀起来叠在一起,给了父亲。父亲提着公鸡和叔叔先后走出了院子,到了外面,两人就肩膀并了肩膀。事后我才知道,那一晚父亲和叔叔到爷爷面前去行了跪拜礼,大礼过后,他们就成了结拜兄弟,理所应当的叔叔就成了爷爷的亲儿子。

两个人回来时,脸上的笑意都藏不住,一黑一白两张脸都冒着一种圣洁的光,若干年后我仍然想不好如何形容这种表情,我只能说,他们的那种笑容真的有些神圣。是那种羞怯的、含蓄的、隐秘的、温暖的种种元素,同时出现在两张丝毫不一样的面孔中,那种感觉,除了神圣,就是神圣!

父亲在屋里宣布:从今天开始,李海就是你们的亲叔叔!

母亲正倚在墙柜上纳鞋底,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突然也变得神圣了!就好像,她刚才的脸孔还是片贫寒的土地,突然被日光沐浴了一下,就变得丰饶和美丽了。

母亲热切地说:“那敢情好!”

我和姐姐在炕里边坐着,倚着被垛。我有些不明白,悄声问姐姐:“老叔还是不是爷爷的亲儿子?”

姐姐撇着嘴说:“当然不是。”

姐姐大我七岁,基本上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父亲兄弟两个,爷爷也是兄弟两个。爷爷的弟弟我们叫二爷爷,家里没有孩子。听母亲说,二奶奶曾经生过一个丫头,起名领弟。意思是,领来一个弟弟。可领弟不仅没领来弟弟,连自己也没保住。二奶奶信鬼神,常年偷偷在卧室的里间磕头烧香。领弟从小就胆子小,有一天晚上出去解手,据说看见了通天扯地的大白人,结果把自己吓死了。二爷爷打新中国成立就在村里当干部,如今已经当了20多年。二爷爷家拖累少,是我们这条街上最富裕的。老叔和老婶不待见爷爷奶奶,总往二爷爷家里奔,后来干脆两家并成了一家。吃食堂的时候,二爷爷家的粮食吃不完,我奶奶饿死了,我爷爷饿得全身浮肿,也没能得着二爷爷和老叔的照应。埋葬奶奶时,老叔像外人一样在人圈外看热闹。他对别人说,他要养着二爷爷和二奶奶,和我们这个家没有关联了。这些历史像文字一样刻在了血肉里,从父母嘴里传了下来。

所以姐姐说老叔不是爷爷的亲儿子,我果断相信了。

姐姐悄声说:“李海叔叔才是爷爷的亲儿子。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又喝了滴了鸡血的酒,李海叔叔就是亲的了。”

我问:“如果不喝滴了鸡血的酒,会是亲的么?”

姐姐说:“当然不会。兄弟有相同的血,才会是亲的。否则,即便李海叔叔管爷爷叫爸爸,他也不会是亲的。”

我确实难以置信。问:“李海叔叔叫爸了么?”

姐姐说:“当然叫了。他是爷爷的亲儿子,当然叫爸了。”

我立刻热血沸腾,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要雀跃。我那么喜欢的李海叔叔成了爷爷的亲儿子,我的亲叔叔,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我问姐姐:“你高兴么?”

姐姐说:“当然高兴!他下次来我还给他擀过水面,把面和得硬硬的!”

我想起了奶油味的糖果,心里有点沮丧。姐姐能给李海叔叔擀过水面,我能给李海叔叔做什么呢?李海叔叔的糖,让我分给了好几个小朋友,你可别以为我会一人给他们一块,我没有那么大方。而是把一块糖咬成许多瓣,最小的那一瓣,大概比芝麻大不了多少。

几年以后,李海叔叔第一次到我家来的时间,在我们家曾经引起过争论。爷爷说一样,父亲说一样,哥哥说一样,姐姐说一样。他们各有各的参照。比如,爷爷会说,队里枣红马下驹那年,枣红马喝了鸡汤么。父亲说,我那年上窑地,挣了450块钱。姐姐说,一天做了两顿过水面,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哥哥说,我是不是那年买了上海全钢手表?没人征求我的意见,其实我也有一肚子话想说。只不过,大人说话我老也插不上言儿。一家人在那里争论不休,母亲端着簸箕进来了,把一簸箕玉米棒子“哗”地倒在了炕上,我们一齐动手,创的创,搓的搓。母亲说,那年大旱,队里每人分了12斤麦子,我们全家才分了72斤。大家一下子不言语了。母亲说得是对的,那年叔叔临走时,把几斤白面煞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怕不牢靠,找了长绳子五花大绑。

母亲是个特别能算计的人。只有那一年,我们家的麦子没有吃到年对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