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驴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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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李海叔叔(6)

有一年的正月初一,父亲没有接到叔叔。月亮升起来了,星星爬满了天空,河里的水因为结了冰,又被寒冷冻裂了,发出了喀拉喀拉的响声。零星的鞭炮清冷寥寂,厚重的夜色像水墨一样铺排,把村庄整个都包裹了。起初,我一直在河堤上陪父亲,后来实在冷得受不了,我先回家了。河堤与街道就是一个T字形,我把那条街走完,要拐弯,突然回头看了眼父亲。暗淡的星光下,父亲矗立在河堤上,像一棵长了腿的树。后来这棵树越来越矮,直至消失。我不放心,又跑回了河堤。堤上堤下河边对岸哪里有父亲的影子!我不敢大声喊,怕惊扰了这黑夜。对岸的堤上都是灌木丛,让夜色弄得鬼鬼祟祟。我跑回了家,堂屋里热气蒸腾,锅里的水也不知道添了几回,案板上的面条码放得整整齐齐,母亲和姐姐在包饺子,留待明天早晨煮。我气喘吁吁说,父亲找不着了,哪里都没有。母亲把情况听完,头也不抬地说,他一定是去大马路上接了。我恍然大悟。对岸的河堤下面是一大片高粱田,夏天我们在河里洗澡,曾经到高粱地里吃甜棒。高粱田的那边,就是新修的大马路,一端通到天津,一端通到承德。叔叔每年都是顺着这条路来我家。姐姐问,这么晚不来,叔叔还能来吗?母亲说,是家里有事?是车子坏了?是煤矿没放假?真是急死人了。我坐在灯光的暗影里嗑瓜子,想着在马路上焦急等待的父亲,有点后悔一个人先跑回来。母亲说,你爸就是死心眼儿,等不来就别等了啊,这大冷的天!我抓了把瓜子装到兜里,说我去找他。母亲斥责说,黑灯瞎火的,丫头家家瞎跑啥。冻不起他就回来了,不用你去找!

父亲在灯影下吃饭的场景充满了忧伤,父亲怔怔的,半天才动一下筷子。面条挑了起来,却没往嘴里放。筷子搭在碗上,面条搭在了筷子上。开始还冒着热气,后来便成了冻僵的蚯蚓。叔叔初一没有来,初二也没有来。不知道叔叔为什么不来,那些给叔叔准备的东西都摆放在储藏间,一样一样,笸箩、簸箕、沙斗子,凡是能用上的东西,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就像穆桂英破的天门阵一样。叔叔不来,我们还不只是忧伤,还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担心着,惦记着,恐惧着。我偷偷对姐姐说,叔叔不会是死了吧?姐姐拍了我一掌,嫌话说得不吉利。可转过脸去,她就把同样的话对母亲说了,母亲却没有拍她。母亲说,我们今年可以多吃几顿烙饼了。

天都大热了,我们接到了叔叔写来的一封信,是写给父亲的。解释他今年正月初一没来的原因,是因为生了场大病。这封信只有半页纸,在我们家每个成员手中传阅。叔叔写的是连笔字,很好看,很大气。大家一起唏嘘,总算解开了心中的疑团。大哥那年新定了对象,脸上总有一层桃色水气。他对母亲说,给叔叔留的花生和芝麻不能过夏天,过了夏天就长虫子了,不如我给丈母娘家送去吧?母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答应了。信到我手里时,已经是最后一站了。我读初中二年级,开始对文字和行文敏感。我上下看了一眼,说,这信是三个月之前写的。哥哥姐姐不信,抢过去看,日期果然是二月十二号,若按阴历算,那时应该是年后不久。父亲表扬了我,说哥哥姐姐都是高中毕业,却不如人家初中生能看出门道。姐姐狡辩说,我还没看完呢!事后我们问过叔叔,是不是信写得早,寄出来晚。叔叔说不是。那么这封信就是在路上或我们大队给耽搁了。大队的信箱是一个绿皮桶,各种信件经常散落得到处都是。

经过全家一致协商,由我来给叔叔回信。这是我第一次写信,而且是写如此重要的一封信,我没法不认真对待。有好几天的时间,人在教室上课,脑子里就全是信中想写的内容。信写好以后,给全家念,改了又改,抄了又抄。比《红楼梦》批删的次数都不少,我就是从那年才开始看这部大书的。母猪下崽了,哥哥订婚了,姐姐用一尺布票三尺三的面料自己裁了条裤子。父亲不能出去务工了,因为他当了生产队的队长。林林总总,杂七杂八。总是写不全面,总有新的内容需要补充。信写好后,密密麻麻足足四页纸。我最后一次给全家念时,磕磕绊绊念了足有半个小时。明明是写通顺了,可一念又觉得不通顺了。我着急,父亲比我更着急,他的脸上和手上都替我使劲,我一看他,就更紧张了。信念到一半,我都要虚脱了。那个晚上村里有电影,姐姐陪着我,在看电影之前把信庄重地投到了信箱里。电影看到一半,我突然“哎呀”叫了一声,信封上光注意写地址,忘了写叔叔的名字!我和姐姐赶紧挤出人群,来到了那只邮筒旁,信就在里面,可我们却取不出来。邮筒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上了锁,过去明明是不上锁的啊!转天我们再来找,发现那些信已经被邮递员老吴取走了。好在老吴是个热心人,他到邮局发现了这封没有收信人名字的信,把信退了回来。这封信开启了我跟叔叔的通信生涯。如果说,写信也可以算创作的话,这无疑是我最早的创作经历,我跟叔叔之间天上地下无话不谈,叔叔写的信,一点也不比我写得短,而且都是鼓励鞭策的内容。看信和写信,成了我那一段生活中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