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山(3)
那时候,有人专门下屯去农村收粮食,再卖给粮库,赚差价。
我老姨夫是给收粮食的扛麻袋。两个人跟一台车,收的时候,负责装,卖的时候,负责卸。一天下来,能给五十块钱的工钱。要是顺利的话,起个早,贪个黑,一天能干几趟。老板要是赚到钱了,心情好,一天下来,还能再给点。别看我老姨夫个子小,可有的是力气,又不惜力,找他干活的老板也多。
用我爸的话说,我老姨夫这个人鬼道,不到一个月,就发现了收粮食的门道。一天晚上,他就着蜡烛,清点了一下,手里有五百多块现钱。第二天,凭借收鸡的经验,他找到一个偏一点的、收粮食老板去得少的屯子,把五百块钱都塞给了屯长。要求就一个,“我来的时候,和村民说一声,交公粮了,就行了”。
当天,他就用一堆欠条,换了一大车粮食拉走。粮食卖到粮库,收到现钱,揣在兜里,又连夜赶到另一个屯子。找到屯长,再塞给他五百块钱,第二天,又拉走一大车粮食。一星期后,回到第一个屯子,还了钱,清了欠条。村民一看,都相信了,他顺手又拉走了一车粮食。
这么倒腾半个多月后,粮食收完了,他和人又进了山里,如法炮制,只不过这回倒腾的不是粮食,是榛子、木耳这些山货。
我老姨夫是我们那儿的第一个万元户。
在富拉尔基成立了一个粮食晾晒点,除了秋天照样下屯收粮食,平时也收红小豆、芸豆之类的。在晾晒点晒干后,按个头大小装袋,标注成一等品、二等品,价格也因此高低不同,再往外卖。
他还在重型机械厂门口,租了一个门市房,专门卖从小兴安岭收来的山货。其实门面就是一个摆设,富拉尔基才多少人,一年能买多少山货,这个山货店主要是往南方发货。山货除了榛子、松仁、木耳、黄蘑、猴头菇,还有人参、黑蚂蚁、穿山龙这些药材,偶尔也有野猪肉、狍子肉、鹿肉啥的。
富拉尔基没有人不知道我老姨夫,都知道老房家跟个地主老财似的雇了好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有站柜台这种不用太出力气的,也有晾晒这种卖力气的。还有人拐弯抹角地找到我妈,看能不能介绍到我老姨夫那儿去,好干点什么。
富拉尔基人都看我老姨家眼红,说是不知道挣了多少钱,只有我妈看着他俩闹心。说钱没挣多少,一天天整得跟个盲流子似的,天不亮就裹了一件军大衣出门。走之前,得往鞋里絮两双鞋垫,要不,一天下来,脚冻得跟不是自己的似的。晚上不知道几点能进家门,进屋倒床上就能睡着。
不过我妈也说,自从我老姨夫回来后,老姨就像变了一个人。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男人是已经结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不但能干了,也能吃苦了。活儿那么累,中午就和工人一起吃一碗煮挂面条对付。我老姨夫心疼媳妇,偶尔买一只烧鸡回来,算是改善改善伙食。
我那个小弟弟,只能跟着我妈。手里拎着我老姨夫给我做的那把戒刀,鼻涕拖得老长,走几步就摔倒,动不动鼻子就碰了个酸枣,成天哭哭咧咧的。我妈说他俩“这日子过的,人没人样,家没家样”。
有人敬我老姨夫三分,也有人看我老姨夫就烦。市场管理员找机会就收拾他,占地方了,卫生没做好了,跟训三孙子似的。每当这时候,我老姨夫就拿出右脸,堆出满脸的笑,掏烟,给点上,顺手再把烟装到人家兜里。他也经常和其他老板发生争执,因为货款、价格、质量,随便什么原因。这时候,他就亮出带疤的左脸,抡起铁锹,照脑袋就劈,追着打。对雇用的人,他是左右脸轮着用,有时候凶神恶煞,有时候掏心掏肺。
老姨夫和老姨都带头干活,别人一点懒都偷不到,找我妈介绍活儿的人,没干几天就后悔,说比以前累多了。累不说,老板娘还贼抠,一个月下来,也挣不到什么钱。
我爸也看我老姨夫家闹心。自从上次录像厅那事之后,他已经在家待了半年多了,没事就喝茶水,一罐子茉莉花茶,一个月就能喝光。我妈上班走时,他在喝茶水。我放学回家,他在喝茶水。端着茶杯,噘起嘴,左右晃动脑袋,吹去水杯上面的茶叶末子。喝一口,烫着了似的,咂吧几下。
我妈和他商量,不行就去我老姨夫那儿干,不能总这么待着。我爸跟踩着了尾巴似的,蹦起来多高。“砢碜谁呢?就他老姨夫?看着笑呵呵的,啥事都干得出来。给他一个刨锛,他都敢去劫道!我跟着他干?”
我妈上去两杵子,把我爸搡到墙角。
其实我爸也不是啥都不干,他每星期都去买一张彩票,装在中山装的左上兜里。开奖的第一时间,趿拉着鞋,跑到卖彩票的点儿,去看中奖没有。他和我说,他有预感,肯定能中五百万,就是不知道啥时候。在那个命中注定的大奖到来之前,我爸最大的积蓄就是那些废彩票,有两大沓,用夹子夹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抽屉里。他还和我唠叨过几次,要不也开一个彩票点,“瞅那玩意儿,挺挣钱,买的人不少”。
彩票点没开成,他和两个徒弟倒是开了一个驴肉蒸饺馆,他那份钱是我妈跟学校借的。其实,我妈她们子弟小学开工资也不正常了,经常一压就两三个月。我妈脾气倔,说话直,领导也不得意,所以这钱是朝谁借的,傻子都明白。我妈跟我爸说是跟学校预支的工资,我爸说:“事业单位就是好。”
我爸那两个徒弟特别显眼,一个高,一个矮。高个的脸白,矮个子脸黑。脸白的少言寡语,一脚踢不出一个闷屁,脸黑的话多,可有点磕巴。话少的,跟我爸三年多,话多的跟我爸七八年了。跟我爸年头少的,不大喝酒,年头多的,总喝大酒。
我爸让我叫他们叔,我从来没叫过,看他俩在我爸面前点头哈腰那劲儿就烦。两人比我爸早下岗几个月,和纺织厂我老姨那批下岗时间脚前脚后。
高个住我家左边,从我家往外数,第四个门就是他家。他媳妇挺胖,也是纺织厂的,说话大嗓门,笑起来,震得窗玻璃直颤。矮个住我家右边,从我家往里数,是第二个门。没媳妇,就他一个人。他是内蒙古人,也有人叫他小内蒙。小内蒙年轻的时候,和家里人拌嘴,被他爸打出来的。时间长了,早就不记得为啥和他爸打架了,可也一直不回家。
他们开的驴肉蒸饺馆,就在原来的录像厅旁边,两间半的平房,八张桌子,墙上贴了几张大美女的挂历,整天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我去吃过两次,感觉不大好。他们开录像厅的时候,就不愿意扫地,地上一层的瓜子皮、花生壳,踩在上面,沙沙作响,跟踩在雪地上似的。开驴肉蒸饺馆,也不怎么扫地,地上总有油污,一不注意就滑一个趔趄。出来时,经常沾了一脚的蒜皮子。
来吃饭的,都是附近厂子的,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可论起来,拐弯抹角地都听说过。三个人又都讲究,动不动就给抹个零。也有欠账的,胡乱记在一张纸上。时间一长,那张纸都找不着了。
小饭店做的都是熟人生意,要是对人总是这么友好还行,用我妈的话说,“他们几个经常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还当是上班时候的同事呢,现在进来吃饭的,就是顾客,顾客永远都是对的。”小内蒙可不这样认为,那小子脾气暴,说话冲,一言不合,就瞪眼睛。
顾客嘛,一喝酒,就吹牛皮,小内蒙也觉得很正常,他自己喝酒吹牛皮那时候,也邪乎着呢。他的问题是好瞎掺和:“哎,你俩说的那个大老赵,是三车间的吧,一脸络腮胡子,平时总愿意喝两口。”“他咋地了,你们也是三车间的?”“看你俩岁数不大,哪年进厂的?”
其中一人已经干了一口杯白酒,酒意翻涌,斜着眼睛,就回了一句:“抠抠抠,都抠出大粪来了,瞎鸡巴抠啥?”小内蒙瞪了眼睛,梗着脖子,“你个小逼崽子,抠你咋地,信不信大粪给你打出来。”往往这时候,都是高个出来打圆场:“一个厂子的,都少说两句,别伤着,以后还得处呢。”
我老姨夫买了一辆桑塔纳,黑色的,铮亮,能照见人影。在富拉尔基,除了几个厂的厂长、书记,没谁家能自己买辆小汽车。富拉尔基的人都说,老姨夫家老有钱了,是房百万。小内蒙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再加上一个小轿子,你老姨夫这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富拉尔基也有人说,别看他老房家红红火火的,其实欠了一屁股债。具体多少不知道,反正说出来能吓死人。为此,我妈还找我老姨问,回来就唉声叹气的,和我爸说:“问了,是欠人家钱,有二十多万,可咋整啊,倾家荡产也还不上啊。”我爸说:“他老姨夫咋说,他不是能人嘛。”我妈说:“他倒是不着急,嬉皮笑脸的,说,我家欠人家二十多万,别人还欠我三十多万呢。心咋这么大。”我妈又说:“这日子让他俩过得啊。”
我看老姨夫还那样,没什么变化,看不出多有钱,也看不出多没钱。吃香瓜的时候,还是不洗,在裤子上蹭蹭就吃。还是经常能听见他哼歌,“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不同的是,挂在腰间的钥匙串,多了一个黑色的汽车钥匙,和那个点滴管编的金鱼挨在一起,一走道,跟着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