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叵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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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北望燕山

燕山,密云,金叵罗。

2020年9月1日,密云水库建成六十周年。北京电视台的直播镜头,从燕山山脉的溪翁庄西北边海拔近千米的龙云涧主峰,那镌刻着纪念北京奥运会三十余层楼高的“中国印”摩崖石刻缓缓摇下,360度纵览着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水库全景,俯瞰着或远或近的村庄。镶嵌在群峰之间的水库,碧波万顷,浩瀚缥缈;尖岩村、溪翁庄、白河主坝、鱼街、走马庄、金叵罗,那些被青翠的山林、丰收的田野环抱着的村庄,就像珍珠一般散落在水库周边,历历在目。

一幅“江山如此多娇”的画卷徐徐展开——

有“燕山明珠”之称的密云水库,是燕山清澈的眸子。她那深邃的眼神,深情地注视着水库周边村庄的变迁。镜头勾动着大家的目光,走进尖岩村、溪翁庄和金叵罗村。金叵罗名字本身就很新奇、很吸引人,给人以无限的想象。咋就取了这个名呢?村民讲,村子周围浅山环绕,村口向西敞开,正好对着“中国印”。整个村子的造型就像一把金灿灿的大笸箩,而且这一带还盛产金黄的谷子,在村民心里,就是象征幸福和希望的金笸箩,久而久之,就简化成了金叵罗。

金叵罗形成于宋辽时期,有着千年的历史。现有一千多户,三千多口人。十多年前,村子环境又脏又乱,街巷七拐八拐地不规则、不齐整。甚至,外人头一次进村,很容易迷路。雨天,满街是泥,人走在街上刺溜打滑。城市的诱惑,让村里的年轻人告别了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弯腰驼背的身影。变得又穷又破的金叵罗,被邻村人讥笑为“金破罗”。

北京奥运会后的第四个年头,土生土长且事业有成的伊书华回村当支部书记。他认定,村容村貌都是一些外在的东西,内在的东西是人——人才是乡村的本质。而人的思想、观念一变,村里有些事情,很容易就改变了。回归到根本就是——“人”和“地”,即:“土地的坚守”“土地的革命”“土地的觉醒”。

土地、种植乃乡村之本。金叵罗村抓住契机,进行土地流转,盘活“沉睡”的土地,先后成立樱桃合作社、农业种植合作社和民俗旅游合作社。金叵罗农场有四百五十多亩地,职工六十多人,村民以资金或以土地参股率达百分之百,成为共同致富的“宝地”。毗邻金叵罗的飞鸟与鸣虫农场,是金叵罗农场的升级版。农场的创始人,是京城来的两位女硕士,她们探索用绿色的环保理念经营农业。

农场主要种植谷子、玉米、高粱、白薯、大豆和各种蔬菜。金叵罗的谷子,清朝时曾作为贡米,色泽金黄,颗粒饱满,紧实;熬粥不用放碱,就可起三层米油皮儿;饭煮熟之后,香气扑鼻,“一家做饭十家香”。具有特色的“贡米打包饭”,是京郊“一村一品”的特色农产品。

村里老人经常念叨:只要种地,就会长庄稼,玉米就会半夜拔节响,月亮地里掉栗子。金叵罗人与土地的亲密,在新时代有了更深入的拓展,以旅带农,以旅促农,改变了金叵罗千百年来土里刨食的生产方式,渐渐兴起农旅融合的民宿,凸显着“文化感”与“在地感”,它既有乡村的烟火之气,又有匠心独运的文化内涵。

金叵罗村原有十个生产队,来自城市的“创客”,成立了金叵罗第十一队,城里来的建筑师、音乐达人、亲子达人、文化学者、大学教授等多方人士成为十一队的新农人。11即1+1,城+乡在一起,也代表着新农人的两条腿和新思维。他们不是乡村的过客,而是新乡村建设的参与者和推动者。专家们针对金叵罗产业存在的诸多问题,集专家之智、专家之力,共同出谋划策,成为金叵罗产业发展创新的“引擎”。

村委会墙上陆续挂上了“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全国美丽休闲乡村”、“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等金闪闪的奖牌。金叵罗正在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聚宝盆”。

燕山起伏连绵,那里有着一个又一个“金叵罗”“银叵罗”,它们仰望着燕山,依傍着燕山,倾听着潮河、白河的涛声,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构成了一个个村庄的历史。如今,它们探索着乡村振兴、城乡结合发展的新路径,如众星拱北斗一样拱围着北京,谱写着祖国新山乡巨变的歌谣,装点着新时代的壮美山河。

燕山,是古都北京之根,也是北京一个个村镇之根。读懂燕山,无论生活在市区还是乡村的北京人,才能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燕山何以得名?许多人问,燕山与燕子有关系吗?燕山得名还真的和燕子有关。《诗经·商颂》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为:“玄鸟,燕子也。”商族人曾以燕子为图腾,希望能像燕子那样,流布四方,开疆拓土。盘庚迁殷,奠定商朝的稳定局面,势力由黄河下游发展到中游,随之向北部边疆扩张。一部分商族人,在大房山脚下、琉璃河畔的董家林村,建立了名为“北燕”的方国。古燕国人便借用商的燕子图腾,把这段山脉,冠以燕山之名。

战国后期,燕国渐强,迁都于蓟,政治、文化中心随之东移。燕山的地理范围和文化内涵也在不断地拓展,蓟北部和东北部的山也称为燕山。新得名的燕山,是蓟都北部的天然屏障,南北山谷交往的孔道,于是,此燕山之名逐步取代了原来的。而蓟西南的燕山,虽留有古燕国的遗迹,但“燕”字却被人渐渐忘却。随着人们视野的扩大、地理知识的丰富,发现新得名的燕山和旧名燕山属于两大不同系列的山脉,旧燕山属于太行山的北段,遂以太行山称之。

我从小喜欢看地图,在中学地理课上,老师把中国的版图比作一只雄鸡,这一形象就铭记在我的脑海里了。等上了大学,选修北京史,发现燕山恰好处在雄鸡的咽喉部位,那是辽阔的东北平原和华北平原之间最显著的界标。北京如同被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山脉包裹在其中,人们形象地称之为“北京湾”,正处于中国雄鸡版图的心脏地带。

我听过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的讲座,北京是他心中的“圣城”。侯先生通过《水经注》《太平寰宇记》等诸多文献古籍,以及对北京河湖水系地理位置变迁的详细考证,最终得出北京城肇始于蓟城,而蓟城的核心位置就在广安门一带的论断。1995年为了纪念北京建城三千零四十年,在广安门滨河公园北侧竖起一根标志性纪念物:“蓟城纪念柱碑。”我曾到滨河公园游览,仰观“蓟城纪念柱碑”,其整体采用花岗石建造,柱身呈圆角长方形,正面最上方雕刻着由书法家康雍撰写的铭文:“北京城区,肇始斯地,其时惟周,其名曰蓟。”柱前立有石碑,碑的正面刻着侯先生撰写的《北京建城记》,他用短短五百余字,言简意赅地概括了北京三千多年的建城史和八百多年的建都史。

上溯三千年前,北京地区有两个诸侯国,一个是古燕国,另一个是与之相邻的古蓟国,两者皆为臣属商朝诸侯国。周初曾“封邦建国,以藩屏周”。公元前十一世纪,召公姬奭因辅佐周武王灭商有功,受封于燕,召公就在“北燕”的旧地建立了燕国。召公因辅佐幼主成王,只好留在镐京,改派长子姬克前往。姬克接受了成王的“授土授民”,成为燕国土地的第一任燕伯,自此北京正式进入燕国的历史。

燕国北边是华北平原的农耕区与游牧区的过渡带,长期遭受山戎、赤狄的侵扰。当燕国站稳脚根强盛起来后,实施北进蒙古高原,东拓东北疆域的战略,为此燕国举兵北上,吞并弱小的诸侯国蓟。蓟位于北京西南(今北京市西南广安门一带),这一带土肥水美,西北隅的山丘,蓟草繁茂,人称蓟丘。“蓟”为多年生草本植物,高逾尺许,春生秋收,药食两用。植物茎有刺,叶子羽状,边缘呈锯形,类似鱼刺,再加一把刀,俗名“刀枪菜”,古人以此形象造字为“蓟”。其生于荒丘阡陌,花紫红色,入夏花繁,果熟而绽,蓬头皓首,子随白毛飞扬。每值青黄不接之际,百姓采摘蓟和其他野菜,以度饥馑。此外,它还具有清凉解毒功效,可祛火治病,延年益寿,被视为“救命草”。为铭记蓟之恩德,故以“蓟”名地,以地名国。燕国以燕子得名,蓟国以蓟草为名,蓟国被燕国所灭,“燕都蓟城”合二为一,奠定了这座城市“平民性”的基因。

燕山的最高峰是东猴顶,主峰却是雾灵山。当我登上“京东之首、燕山之最”的主峰,感受了燕山地理风貌、文化历史的独特魅力。极目眺望,密云水库、司马台长城、金山岭长城尽收眼底。明长城如苍龙蜿蜒山间,整个燕山山脉自西北向东南绵亘八百余里,起伏跌宕,山水环绕,万绿无际;隆起的山脊若隐若现,犹如一条条天龙奔踊腾跃。雾灵山状如龙头聚集之处,在主峰东南侧并排矗立着五座龙头状巨石,俗称“五龙头”,向周围伸出的五条大的山脊就是五条龙脉,因此得名五龙山。其原名伏凌山,又名孟广硎山。顾炎武在《昌平山水记》中称其“山高峻,有云雾蒙其上,四时不绝”,因而得名。与许多著名山脉相比,燕山的长度、宽度、高度都不算突出。其东西长约四百二十公里,南北最宽处近二百公里,主峰雾灵山海拔仅有两千一百一十八米,它不是燕山的最高峰,但它经过人们的认知、描述、传播之后,被赋予了某种内涵、寓意,山不再仅仅是自然界的山,而是一种倾注了人文因素的坐标。

在地理上燕山则是我国第二、三阶梯的分界线,更是古代的农牧文化分水岭,山之北,为游牧文化;山之南,则是农耕文明。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和东西延伸的特点,决定了它自古以来就被赋予突出的军事和政治内涵。切穿山脉的众多峡谷,特别是潮河、白河及滦河谷地,是沟通南北的必经要道。几千年来围绕这里的山川、沟谷、关隘所发生的故事之多,可能是任何一座山脉都难望其项背的。自此向北常年干旱少雨,土壤贫瘠,粗犷的游牧生活,培养出游牧民族豪放、勇猛的性格。山戎、猃狁、东胡、肃慎、契丹、蒙古、女真、满等少数民族,俱在燕山南北绵延繁衍,上演了波澜壮阔的历史剧。如果说北京是一幕幕历史剧演出的舞台,燕山便是这个舞台纵深背景的诠释——

938年契丹获幽云十六州后,辽太宗耶律德光升幽州(北京)为南京。幽州之地,古为燕国,且在燕山之南,给北京带来了一个诗意的别称:燕京,由此拉开了北京八百多年建都历史的序幕。1271年忽必烈改国号为元,建立元朝,元世祖忽必烈下诏改中都为大都。在此之前,元代蒙古贵族巴图南曾向忽必烈极力推荐北京。《元史·巴图鲁传》记述巴图南所言:“幽燕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跸之所,非燕不可。”最终忽必烈定鼎于此,北京第一次成为全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1368年,朱元璋攻下大都后,大臣们认为其王气已尽,不宜建都,遂改都于南京,大都降为北平府。之后,燕王朱棣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名,发动了靖难之变,夺取了皇位。朱棣视北平为龙兴之地,改北平为北京,历史上第一次有了北京的名称。四年后明成祖朱棣下令修建紫禁城,1421年正月,明朝中央政府正式迁都北京。

由此,也就诞生了一对鲜明、凸展两翼的前门箭楼,像一只凌空飞去,又在坚贞守望的燕子。

二百多年后,江山易主,清朝定鼎北京,把江山的霓裳披在紫禁城之上。

明清北京城的主要建筑均在中轴线上,北至钟鼓楼,南至永定门,其间有天坛、前门、天安门、紫禁城等诸多建筑,直线距离长约七点八公里。行走在中轴线上,自然会产生这样想法:中轴线再往北延伸,就会与燕山相交。两者唇齿相依,休戚相关;血肉相连,荣辱与共。而地处燕山南麓的密云,是北京东北部的军事屏障。康熙皇帝诗云,“地扼襟喉趋朔漠,天留锁钥枕雄关”,是密云“京师锁钥”的真实写照。

我大学毕业后,像春来的燕子一样回到了燕山深处,回到母校任教,教书之余,痴迷于家乡的历史。在熟悉的教室,想起当年语文老师要求我们背《陈涉世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苟富贵,无相忘”,这几个千古名句就深深地印入了脑子里不曾忘记。也是第一次知道,他们前往戍守的渔阳,就是自己的故乡密云。于是,我利用寒假第一次探访位于密云城西南统军庄村附近的渔阳城遗址。村民称这里为“土城子”,城垣早已荡然无存,北边明显高出地面,南边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平整土地后与周围地表持平。村民告诉我,运气好的话,可以捡到秦汉时期残存的陶片瓦砾。一丛丛冬日的枯蓬衰草,在寒风的吹拂下,发出一阵阵低拂地面的“簌、簌”的声响。我低头寻觅,在草丛里真的找到一片月牙形的土灰色的陶片,仔细观察,陶片纹理细密,类似掌纹。陶片在手,风从手指穿过,微凉,仿佛触摸到了渔阳城的千年时光。

遥想公元前283年秋天,秦开奉命率军攻袭东胡,约整军士,衅鼓祭旗,刻期出征。燕军自西向东,由妫水流域(延庆境内)向密云地区的渔水(白河)、鲍丘水(潮河)流域推进,一路斩关夺隘,拓地千余里,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中国古人以山、水为参照物,即“水北为阳,山南为阳”。渔阳郡因为在渔水(白河支流)的北岸、燕山之南而得名。古代的渔阳郡是一个由南向北的狭长地带,其辖境相当于今河北省围场以南,蓟运河以西,天津以北,北京怀柔、通州以东地区。古渔阳城处于这个地区中部偏南,既是密云地区最早的行政建制,又是蓟城北部的第一重镇。

渔阳郡地跨燕山南北,从这个地理范围可以看出,它是统率燕山南北诸邑镇的中心城市,也是燕山南北不同民族杂居、交往、融合的地区。此外,渔阳郡的冶铁业发达,西汉初年,统治者对盐铁业采取自由经营政策。到了汉武帝统治时期,为增加政府财政收入,打击工商业者,实行了“盐铁官营”政策,设置行政机构进行具体管理。全国设置四十八个铁官,渔阳是四十八个铁官之一。1974年,在北京丰台大葆台西汉墓中就出土了大量的铁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1号墓当中的“渔”字铁斧。斧柄是木制的,经过两千多年早都烂掉了,只剩下斧身。斧身呈梯形,两侧略带弧形,上面有铸造的痕迹,为铸造产品。斧面光洁呈暗红色,一面铸有凸起的“渔”字,为渔阳郡铁官作坊标记。学术界认为这一发现是西汉“盐铁官营”政策的重要证据。还有人说,斧身标上代表产地的“渔”字,堪称北京乃至中国最早的“商标”。

燕山,是我们祖先繁衍生息之地,他们生于此、长于此、老于此。果树上结的栗子、梨、核桃的果实,地里生长的谷子、高粱、大豆等五谷杂粮,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命根子。而这些命根子是我们祖先用血汗培育出来的,是他们在山岭坡地,靠着一镐一镢伴着手掌的血泡刨出来的。即使如此贫瘠的土壤,薄薄的土层,却培植了燕山板栗、黄土坎鸭梨、金叵罗小米、西田各庄金丝小枣、坟庄核桃、大城子红肖梨、东邵渠御皇李子、东智香椿。这些是阳光照耀、雨露滋润的“天地果实”,是燕山给予的珍贵馈赠,百姓视为“密云八珍”。

我的老家不老屯镇,位于燕山腹地的云峰山脚下,是一个有着不老传说的神奇之地。它背倚逶迤起伏的云峰山,南临烟波浩渺的密云水库,日照充足,气候湿润,昼夜温差大。沿着云峰山的半山腰,蕴含着丰富的麦饭石带,非常适宜栽植鸭梨树。早在明代,黄土坎地区就开始栽种,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密云县志》记载:“密云鸭梨以黄土坎村为最好,故又称黄土坎鸭梨……到清朝时已驰名遐迩。”秋天鸭梨缀满枝头,果皮金黄,灿灿生辉;果肉细嫩,含糖量高,果核细小,肉厚酥脆。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钙、锌、钾、硒、磷等元素,享有“梨中之王”的美誉。如今,黄土坎鸭梨,已是规模化、品牌化经营了。昔日的“皇家贡品”,变成了村民的“摇钱树”。

我出生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母亲奶水不足,是栗子救活了我的命。我稍稍懂事,母亲领着我,认老栗树做了“干娘”。所以,我与栗子树最亲密,喜欢吃栗子,喜欢看栗花。它是怎样的一种花啊,没有花托,没有花萼,更没有花瓣。一簇簇像狗尾巴花,又像女孩头上扎的小辫子。有的低垂着,有的斜翘着。没有规律地,或三五成束,或七八成群。摘下一根,迎着阳光看去,细细绒毛产生的轮廓光,迷离且诱人。栗花的色彩是清一色的黄,而又不是单调的黄,她以不同的树种,不同的树龄,不同的花期,分出不同的黄:金黄、淡黄、浅黄、深黄、鹅黄、橙黄……举目而视,一条条山岗,一洼洼山地,那各种各样的黄啊,挨挨挤挤,碰碰撞撞,掺杂交错,彼此辉映,构成了一片无可比拟的栗花的世界。等栗花落了,我们挎着荆条篮子去捡拾,回家后和母亲一起编成火绳,挂在屋檐下晾晒。盛夏的夜晚,为防止蚊虫叮咬,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点燃一根长长的火绳。微风吹来,火绳忽明忽暗,老人们讲的故事也是忽近忽远——

长大以后,我才了解到家乡的板栗自古闻名,其栽培历史可远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三国时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称:“五方皆有栗,唯渔阳、范阳栗,甜美味长,他方者悉不及也。”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中有“燕、秦千树栗……此其人皆与千户侯”。时至今日,密云为燕山板栗重要产区,其种植面积及产量,均居北京各区首位,被国家林业局授予“中国板栗之乡”。境内仍有三百年以上的板栗树二百余株,依然枝叶繁茂,果实累累。

密云八珍,具有独特的禀赋和灵性。它们相映生辉,共同点燃一缕缕人间烟火,映照着古往今来的一方百姓生活。而一粒谷物、一颗果实的历史究竟在哪里?就在燕山起起伏伏的丘壑中,蜿蜒曲折的潮白河两岸边,山岳襟连的长城关隘间。

燕山,横亘在北京之北,燕山在,北京就在;燕山失,北京便不可避免地遭受劫殇。

古北口,居山海关与居庸关之间,是燕山长城的重要节点。我用了二三十年的时间,和学生、家人、朋友,或独自一人,断断续续地走完了密云境内全长一百八十二公里路程和十一个乡镇,探访了长城沿线的古北口、墙子路、吉家营、遥桥峪、花园、大角峪、柳林营、白马关等与长城“血脉”相连的古村落。

将军楼,是古北口长城蟠龙山段的制高点,也是古北口的战略要地。楼呈正方形,分上下两层,南北各开有四个箭窗,东西各开三个箭窗。十多年前,我带着学生手脚并用地爬进将军楼,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将军楼顶洞开了一个不规则的、硕大的窟窿,仰头观看,是一团深邃的蓝和一束耀眼的光。四壁的砖犬牙交错,地上是砖头、石头、泥土堆成的土堆,已被游人踩得光滑滑的。我对学生说,头顶上的大窟窿,是1933年长城抗战,日本飞机炸弹炸的。我又带着他们在斑驳的北墙上,找到了日寇用匕首或者枪刺刻的“步兵十七联队占领”。面对这行汉字,学生都默不作声,沉默,还是沉默,敌楼内的空气好似凝固一般。在沉默的气氛中,我给学生讲述了古北口长城抗战的历史。古北口战役从3月10日到5月14日历六十余天,大小战役数十次,中国军人以血肉之躯阻挡日军的飞机大炮,伤亡近万人,日军伤亡七千余人。二十五师师长关麟征血染将军楼;团长王润波以身殉国;戴安澜145团的七名士兵,死守帽儿山,歼灭日军一百余人,全部壮烈牺牲,被誉为“七勇士”。古北口长城战役是北京地区抗日的第一枪,被称为“激战中之激战”,是电影《风云儿女》的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创作的重要源泉。

攀上将军楼顶,极目远视,群山一览无余,沿着山脉,向西可以看到对面的卧虎山。山脚下的“百家姓村”河西村、曲折流淌的潮河、相依相偎的姊妹楼等,依稀可辨。向东可以看到二十四眼楼,它是蟠龙山长城最东面的一座敌楼,处于制高点,分上下三层,顶层周围是垛口,共有二十四个箭窗,俗称二十四眼楼,据说当年戚继光曾在那里办公。清代大地震曾有坍塌,抗战时又被日本鬼子炸毁,残缺不全的二十四眼楼,只剩一面苍苍斑斑的墙体。

抗日战争时期,密云以潮河为界分为两大战略区,河西为平北地区,河东为冀东地区。云蒙山是平北丰滦密抗日的核心区域,绵延磅礴,山高谷深。十团点燃了云蒙山的抗日烽火,硝烟中诞生白乙化、邓玉芬等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和事迹。2014年7月7日,在首都各界隆重纪念全民族抗战爆发七十七周年大会上,习近平主席在发表重要讲话时特别提及,云蒙山区有“一位名叫邓玉芬的母亲,把丈夫和五个孩子送上前线,他们全部战死沙场”。在张家坟邓玉芬广场,村民们对前来参观的人说,邓玉芬一家就是“现代杨家将”,她就是“当代佘太君”。

巍巍燕山,层峦叠嶂,坍塌了多少边墙戍楼;绵绵长城,龙脊沧桑,镌刻着血与火的历史。

世界上有众多的山脉,每一座山,其实都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魂魄和精神的存在。燕山,就是数不清的山中的一个特殊存在,它给予我们自然的、生命的、历史的、军事的、文化的、精神的馈赠。同时造就了令人惊奇的地貌。譬如,密云地形为三面环山,中部是平缓的盆地,开口向西南敞开,形似“笸箩”;如果我们站在中轴线的任何一个地方,北望燕山,“北京湾”环抱的京城,也状如“笸箩”。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无论是密云,还是北京,不都是个巨大的“金叵罗”吗?

燕山,北京身后的天然屏障,巍巍如王者。它贯通着古今,没人能剥离它的记忆。岁月的喘息与更迭,文明的兴衰与嬗递,也许就在燕山深深浅浅的肌理中;而依偎在燕山怀抱里的“金叵罗”,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正在讲述着千古难泯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