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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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是“青衫”,是红袄啊!这天她穿的是一件紧身小红袄。那是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古稀之年的奶奶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

奶奶的针线活儿在整个林区都是赫赫有名的,而这件小红袄则是她一生手艺的登峰造极之作,也是因视线衰退而决定封“针”前的呕心沥血之作。针脚整齐绵密,比上海滩上的红帮裁缝毫不逊色。式样不算新潮,但也绝不土气。选择红颜色,是因为它喜庆。还有一层意思奶奶想不出词来形容,就是觉得它远远看去像雪地里的一团火,能给人融冰化雪的暖意。小倩明白了,奶奶要说的是“热烈”。

奶奶不知道孙女要去读书的城市距离大兴安岭到底有多远,只是听儿媳说,坐飞机去也要花好几个小时,那地方有个很出名的湖,风景比大兴安岭好,也比山里暖和,但气候潮湿,孙女穿着一团火去,能驱赶湿气、镇压邪气,还能给陌生人传递热量,把他们吸引到身边来,从而不会显得孤单。

小倩平时在学校很少穿这件小红袄。太惹眼了!走到哪儿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有时不免招蜂惹蝶。而且,它实在也太合身了,把她一米七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简直都有时装模特的风范了。瞧奶奶这手艺,帮她吸粉无数哇!一开始她还是有些暗自得意的,哪个女孩子会讨厌艳羡或爱慕的目光啊?尤其是发现挽着女友手臂甜蜜漫步的男孩子,视线也会追随着自己而现出几分痴迷时。她不怀好意地想:他的女友该有几分恼怒,并对自己生出几分嫉恨吧?

在东海大学读书的七年间,她最喜爱的季节是秋末冬初和冬末春初,那时“乍暖还寒”,穿小红袄正合适。不是天天穿。哪有女孩子每天穿同一件衣服的?那也太单调了!哪怕是穷学生,做不到“日日新”,至少也要“周周新”啊!何况90后大学生多为独生子女,有强大的经济后盾,并不穷。家里真穷的,供养孩子读大学时,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让孩子在同学面前丢面子。

小倩虽然家在东北林区,家里却是不穷的——爸爸妈妈都是银行高管,收入丰裕,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当然,她也从来不提超越家庭经济能力的要求。所以,她穿衣的选择余地还是挺大的。但这件小红袄却是出镜频率最高的。它不是阿玛尼,胜似阿玛尼,带给她的心理满足是无与伦比的。

然而,这一延续了七年的穿衣习惯,却在她入职三个月后改变了轨迹。暑期办理的入职手续,接着是高强度的培训,转眼就到了小红袄粉墨登场的季节了。还别说,都穿七年了,既不显旧,也不显土,虽与时尚潮流无关,却自成一格,有足够的回头率。那天,第一次穿着它去上班,在走廊里就收获了不少男同事的赞美。就在她飘飘然地蹁跹到辅导员办公室门前时,高岚副院长迎面走来。

这是个刚届不惑之年的女人,却已拥有“教授”“博导”“青年长江学者”等一系列金灿灿的名片,在全校范围内,或许还算不上大牛、大咖——两院院士就有几十位呢!但在管理学院也是一跺脚就地动山摇的人物了。平时与人说话也还和颜悦色,并不尖酸刻薄,虽说身高与姓氏有些出入,气场却是很足的。入职见面会上,小倩已经领教过她的直言与敢言了。

小倩欢声招呼“高院长好”,并不自觉地捋了捋头发。对方应了声“嗯”,锐利的目光在她的小红袄上先轻轻剜了一下,随即又重重剐了一遍。是的,就是“剐”的感觉。在史书上经常读到这个“剐”字,她不敢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此际却突然悟到了:这就是“剐”啊!没有其他任何字,能更准确地表达小倩对其目光的解读。这是怎么啦?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尊学术女神呀?

如果没有后续的故事,小倩会一直纳闷下去。两天后,学院主管学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胡蓉珍悄悄告诉她:“高院长对你的印象好像有点负面哟!”她自然要追问“何以见得”?胡书记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在学院党政联席会议的间隙里,高忽然发表评论说:“新留校的那个东北妞挺潮啊!不过,喜欢搔首弄姿可不是个好习惯!”

听到“搔首弄姿”这个词,她脑袋“嗡”的一声就涨大了。天哪!我只是习惯性地捋了捋头发,怎么就成了搔首弄姿呢?高院长啊高院长,你是什么眼神啊?莫非你戴了一副隐形的有色眼镜,能将别人的形象扭曲或变形?

还有,“东北妞”,那语气也充满了蔑视与不屑,透出浓重的地区歧视意识,和高铁站问讯处的那个西湖大妈没有任何区别——“东北妞”不就是“柴火妞”的同义语吗?“还挺潮的”,东北人就一定土气吗?去咱省会哈尔滨瞅一眼吧,满大街都是我这样的又高挑又靓丽的潮女,“搔首弄姿”?咱用得着吗?“天生丽质难自弃”,随意一站,即成风景,蜂蝶自来,何须招惹?!倒是你,哼哼,恐怕真的只能靠搔首弄姿来增添几分色相啰!

在听到胡书记转述的一瞬间,杨小倩内心翻江倒海,把愤怒、羞恼、委屈等人生负面情绪给体验了个遍。联想的翅膀也上天入地,由此及彼,将她的心底的种种郁积串连起来,形成一条波动幅度极大的曲线,却只能在体内循环。她紧急调动积蓄在每一个毛孔中的能量,钳制舌头的嚅动,才做到沉默以对,没有当场作出情绪化的反应。

不过,她在红白之间迅速切换的脸色应该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汹涌波涛。胡书记当即安慰她说:“你别在意,这是她个人的看法,也许是偏见。不过,这也提醒我们,衣着打扮以及行为举止,要尽量避免给别人造成错觉。”说着,胡书记也看了小红袄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呢?“也许”这两个字在小倩听来太刺耳了。那肯定是高岚的偏见嘛!说成“也许”,就很有保留,处于两可之间了。至少态度很不鲜明!另外,我的衣着打扮和行为举止也没有不得体、不雅观的地方哪。“尽量避免”,好像说我主观上不注意才给别人带来误解似的,不责怪对方因心理变态而导致眼光走形,反倒要我更加约束自己,这是哪门子理啊?

噢,对了!莫非她也看不惯我这件小红袄?觉得它太抢眼了,盖了她们这群阿姨的风头?这两位女领导平时都是内外兼修,很注重自己的公众形象的,衣着的款式不便过于新潮,质地和做工却都是很好的。尤其是高院长,因为每月领取丰厚的高层次人才津贴,又经常外出讲学,兜里银两充足,穿的几乎都是世界大牌,只不过为了避免张扬,故意选择没有明显LOGO的,这叫“低调的奢华”,介于炫与非炫之间,是富裕了的知识女性的习惯做法——这种做法本身就是显示她们的特殊身份和特殊趣味的一种“LOGO”。

她们也都是化妆的,妆容说不上多么精致,但看得出,工序还是挺复杂的,一点也不偷工减料。只不过再厚的脂粉也难掩胡书记永不消褪的妊娠斑和高院长脸色的憔悴。亦官亦学,事务繁杂,高院长是免不了像韩愈那样焚膏继晷的。长时间的熬夜,使她不可能像生活雍容且善于保养的同龄女人那样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而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不,应该说“成熟”些。任何化妆品及美容术都无法使她们芳华依旧。这是为事业辛苦拼搏并获得骄人成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两全其美、美美与共者固然也有,但占比极小,那是上帝特别宠爱的幸运儿。

小倩自己是从不化妆,也不需要化妆的,顶多偶尔涂一点眼影和唇膏,脂粉是绝对不沾的。所以,每天早上只要花五分钟就能把自己收拾整理好了。不像有些女孩子,光是为了补水,就要拍打面部十五分钟。留校工作后的第一位室友兼闺蜜便是如此。这种近似于自虐的行为,她只觉得可笑。当她看着闺蜜雷打不动的“晨课”微笑不语时,闺蜜无奈地嗔怪说:“你呀,饱汉不知饿汉饥!谁愿意这么劳神费力啊?不得已而为之啊!不是每个女人都有你这么幸运的!真让人羡慕嫉妒恨!”

尽管如此,她并不反感别人化妆,也能理解以高院长为典型代表的中年女人化浓妆的苦衷,可是,她反感这些自感红颜将逝、青春不再而产生心理恐慌的阿姨对风华正茂、姿色过人的年轻女子妄加议论,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会对并无冒犯行为的“后起之秀”怀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她在电话里跟妈妈诉说自己的困惑与苦恼,妈妈说:“到了她们那个年纪,你就理解了。但愿你不要步她们的后尘,心态比她们要健康些。”

妈妈比她们还要老得多,但从她记事起直到现在,妈妈提到本单位的年轻同事或下属时,总是用一种欣赏的口吻,几乎不对她们使用任何贬义词,更不会涉及人身攻击。妈妈只是通过自学考试拿到本科文凭,学历不及高院长她们高,专业水平肯定也瞠乎其后,但胸襟却好像要比她们宽广些,至少对年轻女人的态度要比她们包容些。

胡书记平时对手下的几位女辅导员倒还是关爱有加的,也从不对小倩她们的衣着打扮品头论足。可是,她真的对这些花样女孩惹人爱怜的俏丽全然无感吗?未必!由她转述高院长那番话时的用辞和语气,可知她对小倩艳压群芳的外形还是耿耿于怀的。尽管她常常把自己的真实心态掩饰得很好,但有时不经意间还是会泄露一二的。

比如一天上班后,她说起一位漂亮女研究生在校园里向她问路,用的称呼是“阿姨”。她马上就恼了,装作没听见,径直而去。她还余恨未消地亮明自己的态度说:“今后遇到问路的人,凡是称我阿姨的,我一概‘选择性失聪’,听而不闻。”这除了暴露了她的小气外,还说明她非常介意别人对她年龄的判断,极不希望青年学子把她看成长辈,如果对方将称呼换为“姐姐”,或者罔顾事实干脆称她“小妹”,那么,她就一定会热情地为对方指点迷津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小倩便忍痛割爱,再也没在校园里穿过小红袄了。只是不忍让它久沉箱底,造成资源浪费,所以外出时偶尔会穿一下。要不就是夜深人静、心情落寞时,在寝室里穿上它对镜自照。那不仅能让她恢复自信,还会让她穿越时空隧道,重温依偎在奶奶怀中备受疼爱的时光。